【流年】二姐的新窯(散文)
一
二姐家的新窯修好了,她急切地想讓我看到。等了一年,我終于等到一個回內(nèi)地出差的機會,辦完公事,專程繞道去她的新家。我一路都在想,她見到我時會是怎樣高興得意的樣子?
二姐是我家最努力、最操心,和我最親近的人。
說二姐最親,不是說大姐不親。我這一代人,一般都有姊妹兄弟四五個,每個年齡差兩歲,大小間著帶。老大帶老三,老二帶老四。二姐帶我,跌東倒西一起長大。她老說,我小時候她一直背著,無數(shù)次尿在她背上。剛懂事時,她這樣說,我死不承認。再大一些,想想也是,可臉上掛不住,恨著說:“偏尿你!”再后來,她不說了。
我兒時的記憶里,二姐占了很大的位置。
二姐繼承了母親的心靈手巧,心又強,不幸的是兩歲前患小兒麻痹留下了后遺癥,一只腳萎縮變形。母親每次說起都后悔,念念叨叨:“看著學(xué)走路了,好好的又爬著不走。忙得管不上,感覺不對時,找了個小車車讓她推著走,就看見瘸了?!?br />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村里搞大躍進。大人忙得沒有白天黑夜,家家生活都緊困,顧了上頓沒下頓。小孩子小災(zāi)小難不算病,長大全靠老天照應(yīng),夭折就是天收了。
不幸的母親們遇在一起時傷心嘆氣:“誰身上長的肉誰心疼呀!”
母親總念叨二姐的病,說歸說,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一直為二姐抱屈,她要是能堅持上學(xué),一定能成為一個更了不起的人。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她一起恨那個讓她不能上學(xué)的人,恨命運對她的不公。
那時候上學(xué)總是勞動。國家要向共產(chǎn)主義邁進,不勞動怎么行?;叵肫饋恚菚r的優(yōu)越性也不少。村里的孩子只要愿意都可以免費上學(xué),自己只花買本子鉛筆的錢。但要好好勞動。孩子們農(nóng)忙時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播種跟著牛屁股點種子,夏鋤提著罐子給大人送飯,收秋跟著掐穗背秸稈。歲數(shù)長著,勞動的強度和難度在前面等著。生產(chǎn)隊給學(xué)校劃有菜地、糧地,供老師的生活。這些地當(dāng)然要學(xué)生耕種。學(xué)校還讓撿東西,杏核、桃核、舊布條什么的拿到供銷社賣錢。拾豬糞、牛糞送到學(xué)校的地里。勞動光榮,不勞動可恥。
二姐是個瘸子,但她愛勞動,愛集體,愛學(xué)習(xí)。字寫得整整齊齊,就像縫衣繡花時均勻的針腳。老師說她是身殘志不殘的好學(xué)生,只讓她干輕便活,不讓她到學(xué)校的地里干重活。
三年級時,村里調(diào)來一位新老師,改變了她的命運。
那是一位女老師,自帶公辦指標(biāo)。高個子,長黑臉,脖子右側(cè)長個很大的瘤子,把腦袋頂著斜歪到左邊肩膀上。她的五官也就斜了,被她看著的人感覺十分不對勁。她脾氣不好,特別能罵人,可能覺得別人看她的眼神不對,看誰都不順眼。我還沒有上學(xué),只懂得痛恨她對二姐的咒罵,把她看作惡毒的怪物。
她是公辦老師,有正式工資,卻比民辦老師更看重學(xué)校地里的收成,更重視學(xué)生的勞動。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二姐不參加學(xué)校地里的勞動,還發(fā)現(xiàn)二姐其實很能干,于是不點名批評,其實是指桑罵槐:有的人在學(xué)校是瘸子,回家就不瘸了,跑得比誰都快……這充分說明一個人的社會主義思想品質(zhì)有嚴重問題。
這種批評,讓二姐心里難受得轉(zhuǎn)不過彎。好強的人臉皮薄,有殘缺的人更好臉面。二姐好強又愛認個理。殘疾是她心中不能碰的疤,誰要罵她“瘸子”,她會哭得死去活來。老師這樣的批評,戳到她心里的痛處,還上升到“社會主義思想品質(zhì)”的高度。那個年代,思想品質(zhì)出現(xiàn)問題,基本就算和階級敵人臭味相投,臭成一堆了。
二姐在家里哭得死活不去上學(xué)。母親去找老師解釋,說她不是不愿意去地里勞動,是大人可憐她不讓去,之前的老師們也不讓她去。老師要她去也可以,就是不要說“思想品質(zhì)有嚴重問題”的話。老師立即感覺是家長上門找事,把問題想得更加嚴重。母親百般勸說,二姐回到了學(xué)校?!巴岵薄崩蠋焻s不依不饒,罵:你個歪腿瘸和尚,想翻天,讓家長找麻煩。想翻案變天,真是癡心妄想。
母親勸說:“你上自己的學(xué),又不是給別人上,把書讀到自己肚子里,任誰也罵不走?!?br />
二姐畢竟只是個身患殘疾的孩子,她巴望老師能放寬度量,改變冤枉她的極端說法。老師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嚴重的傷害,更加拿二姐的殘疾發(fā)泄情緒。
二姐哭了白天哭黑夜,最終沒有打動老師的心。她只好離開了學(xué)校。兩年后,“歪脖”老師調(diào)走了。二姐上學(xué)的念想還沒有倒,可同齡的姐妹們都已小學(xué)畢業(yè),她的學(xué)生生涯就此斷送。
二
二姐不上學(xué)了,跟在母親身邊學(xué)做衣裳,母親是無師自通的裁縫。我常聽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夸二姐手巧,見花畫出花,見魚畫出魚。捻毛線,裁衣服,納鞋底,繡鞋墊,見啥會啥。
二姐處處都心強。自從不上學(xué),家里的活,地里的活,什么都干。做飯,喂牲口,鉆溝爬山挽豬草,啥都不落人后。
有一天下午,我跟著她一起去挽豬草。我們?nèi)チ藦R溝,走了很遠的路,在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里穿梭。那年頭,人們挽豬草的籃子里總會藏點人能吃的東西,拿回家做飯時放進鍋里,讓筷子在稀湯寡水里能攪到點啥。生產(chǎn)隊為制止這種挖社會主義墻角的“小偷小摸”,會選性格孤直的鰥寡之人看田??刺锶松缴蠝侠镛D(zhuǎn)悠,看到挽草割野菜的,隨時翻籃子底。發(fā)現(xiàn)“嚴重問題”,就會把人押到大隊部去處理。
那一次,我們的籃子下面壓了一些“問題”。黃豆地里間種油菜,油菜剛開花,肥厚的葉子油綠油綠,撒一點面粉蒸著吃,水嫩水嫩的一點兒都不苦。我們的籃子底,壓了厚厚一層油菜葉,太陽落山時高高興興往家走。走著走著,一抬頭,發(fā)現(xiàn)看田人站在前面的必經(jīng)小路上,像是專門等我們。我們站住不走了,他也看著不走。我們慌了神,怎么辦?二姐決定與他耗。他不走,我們也不走,他來追,我們反身往溝里跑。一直耗到太陽落了山,黑黑的天幕拉下來,銀白的月亮升起來,把山拉出巨大的陰影。我們躲在陰影里,心想著不要怕,身體不停地發(fā)抖。
突然,溝里面?zhèn)鱽韼茁曢L長的狼嗥。我的頭皮一下麻了,像有根繩子往緊勒,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感覺一頭惡狼張著大嘴,正要從后腦勺子一口咬下來。我倆沒命地跑出來,看田人可能早就回家了,反正沒有見到他的身影。我們一路狂奔回家,家里人正慌著要找。夜露打濕衣裳,連驚帶嚇,第二天,二姐和我都病了。
這是我跟二姐干活的一次。我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雖然像塊石頭土疙瘩,畢竟小,總是拖累她。
我跟著二姐長大,后來把掙工分當(dāng)大事。那年頭,工分是農(nóng)村人生存的憑據(jù),分糧、分菜、分紅,除了按人口分一小部分,主要的東西都要憑工分。我家人口多,誰也不閑著,大人小孩人人有份。大人出工一天十分工,小孩可以掙到二到五分。
每年秋后修梯田是撈工分的好時候。自從大寨大隊的人民把雜草亂石的虎頭山修成層層平整好看的梯田,“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紅旗插上虎頭山,村里每年秋收之后都要大修梯田。
我的家鄉(xiāng)是黃土丘陵地貌,古時候山上植被還好,人口也相對較少。山頂是樹,山溝是樹,人們只種山腰平緩地帶和山下平川的好地。延安成了紅色之都,家鄉(xiāng)與陜北一河之隔,很早就是解放區(qū)。八路軍和解放區(qū)人民同仇敵愾抗擊日本侵略者,首要的問題是吃飽肚子。為了吃飽肚子,就要多種糧食、多開荒。家鄉(xiāng)的大片森林很快變成了農(nóng)田,糧食產(chǎn)量空前增長,每年的收成,是八路軍制定作戰(zhàn)計劃的重要依據(jù)。森林砍伐了,每個山頭留著一小片,遠看一個個山頭像容光煥發(fā)的漢子長著一頭烏發(fā)。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大躍進”,山頂?shù)摹邦^發(fā)”全都剃光。樹木為大煉鋼鐵獻了身,光禿禿的黃土山被雨水沖得溝壑縱橫,每一場大雨都會帶來滔滔山洪。過去相對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氣候變得暴虐無常,曾經(jīng)的溫飽之地變得貧窮不堪?!稗r(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掀起修梯田的高潮,保水,保土,保糧食。那時候,所有的事都是“一大二公”,唯有修梯田計件掙工分。隊長在山坡地畫出一條一條的線,人們用方锨把黃土拍出一道光滑垂直的高塄,再把斜坡上的土取高填低找平,造出一條條次第平整的梯田。田里的土深挖三尺,才算暄暄的“海綿高產(chǎn)田”。工分按隊長步幅量出的長度計算,修得多,掙得多,有苦力的人一天能掙到幾十個工分。
我家自然不甘落后,分組行動。我跟二姐一起干。修梯田最難的是拿方鐵锨拍塄,要力氣,還要技術(shù)。先沿隊長畫出的線把土堆起來,再拿方锨對著濕土一腳垂直踩下去,挖一锨方方的土端起來,在空中劃一道弧線,反手扣到土堆上,再用锨面拍實,形成垂直的土塄。層層高筑,達到兩米高。一锨濕土十幾斤,鏟起來,揮出去,空中反轉(zhuǎn),一點不灑地翻回來,準確拍到指定位置,沒有力氣,缺少技術(shù)都做不到。二姐因為殘疾,在全家個子最矮,力氣也最小??擅磕晷尢萏锏囊粋€多月,她一天不落。那時學(xué)生每年放寒、暑、秋三個假期,修梯田時正是秋假期。我跟著二姐,給她打下手填土,后來也能熟練地反手拍出光滑垂直的土塄,單獨掙一份工分。
三
二姐心靈手巧,啥都不輸人,因為殘疾,嫁給老實巴交的二姐夫。她食指很長,幾乎要超過中指,算命的說食指用來指督人,這樣的手相一輩子都能說了算,進了公家門,肯定能當(dāng)官。二姐夫一身好力氣,一副好脾氣,任她如何說,從不生氣。二姐多少次說她實在憋氣,里里外外,大小事情全要她一個人拿主意,全家連跟她吵嘴的人都沒有。還真應(yīng)了算命的話,她是家里的絕對“領(lǐng)導(dǎo)”。當(dāng)初說親時,母親知道二姐心強脾氣倔,受不了委屈,說要找一個身體好、脾氣好的,家里窮點也不怕。聘禮什么都不要,只要一架縫紉機。二姐夫本人的條件對上了,縫紉機也買了,可他家里實在是太窮了。
他們村離我們村翻山抄近道十里路。我第一次去她家,被那可怕窯洞震驚了。從山上往下走,半山腰出現(xiàn)了幾戶人家,一條很窄很陡的小路斜通到一個小院。小路窄到不能兩人并行,挑一擔(dān)水,扁擔(dān)只能側(cè)著通過。收秋時,背一背莊稼,身體朝里,背子朝外,側(cè)身挪著走。一旦失去平衡,就要掉下深溝。進到小院,其實也不算院,只是半山腰開出的一個無阻無擋的小平臺。平臺靠山就是她家“一炷香”式的土窯洞,從沒有鏨齊整的土崖上直接挖進去,四周還長著雜草。我感覺那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充其量只能用作放柴草,就連圈牲口都不安全。進到里面,黑得啥也看不清,眼睛適應(yīng)好半天。定神往里走幾步,就是鍋臺和炕,兩邊靠墻一邊是兩只木箱,一邊是幾只放水和糧食的黑瓷甕。最醒目的是炕上的新被褥和門口的縫紉機。天哪!炕頭上面的窯頂居然有一條裂縫,一根橫木在兩頭撐著,防止塌下來。那窯洞,無論從寬度還是高度,遠不及我家的三分之一。我家雖不富裕,住的卻是祖?zhèn)鞯娜资^接口大窯洞,每年粉刷窯里,糊新窗紙,要用長凳搭架子,踩著梯子才能行。窯面由長方體石塊壘成,石面鏨出細細的石紋,窯頂上伸出一排整齊的屋檐,阻擋雨水對窯面的沖刷。門口是二米多寬的圪臺,圪臺下是寬寬的院子,與正面窯洞相對的是一排三間瓦房,一間放雜物,一間做牛棚,一間放柴草。大門東南開,門外圪塄下是大路。大門正對的是小河自然形成的瀑布和下面深深的翠潭。那是我們清新自然的小山村。二姐家也是一個小山村,卻有如此巨大的差別,她的腳還不方便。
她見我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啥時能修起新窯,離開這個黑窟窿呀!”
這句話成了她人生目標(biāo),二十多年省吃儉用,拼了命向這個目標(biāo)奮斗。
她一嫁到那個村,就是村里最好的裁縫。她說掙幾個毛毛小錢,管嘴勉強還可以,要攢夠修新窯的錢,不知要到哪個驢年馬月。
好在離得不太遠,她實在憋屈得不行了,就回家來住幾天,有母親給她說叨寬心。那時母親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
第二年,母親撒手而去。她再回家來,永遠不再是尋家寬慰,而是操勞我們的事情。
又過一年,她生了兒子。婆家沒有人管,二姐夫來請娘家人。娘親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父親和我們幾個光頭弟弟。我上高中,當(dāng)時正在放暑假,只有我去給她伺候月子。
二姐沒有嫌我這個弟弟毛手毛腳。左鄰右舍的人到她家來串門,她很勁夸我心細,做飯好吃。我就不停地變著自己會的幾個花樣給她做飯。煮小米粥、搟面條、揪面片子、蒸發(fā)面饃。她在炕頭指揮,我按她說的操作,這一頓做不好,下一頓重來。她越夸,我越有心勁,還覺得自己真的很能干。直到自己娶妻生子,才知道伺候月子遠非馬馬虎虎做點飯那樣簡單。
我在她家整整一個月,每天晚上睡著之前,看著窯頂上那道長長的裂縫,擔(dān)心什么時候會突然塌下來。這個窯洞就會變成我們的墳?zāi)?。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我會覺得不吉利,就要克制不要這樣想。但這個念頭卻像一根剌,越克制,越往心里鉆。我只能做到不把心里的擔(dān)心說出來,說出來會更加不吉利。以后每次去她家,忍不住要看那道裂縫,好像沒有什么變化。我暗暗祈禱土地爺,保佑那條裂縫永遠不要擴大,保佑這黑黑的窯洞永遠不要塌下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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