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左手磨坊,右手巴扎(散文)
蓋孜河從帕米爾高原流下來,一條水渠穿過庫那巴扎村。水渠流到村中心。村小學,幼兒園,村委會。中間增加了一個大魚塘,鏡子似的水面照著人們的心,像水里的魚一樣歡動。
農(nóng)業(yè)銀行新疆自治區(qū)分行的干部,來到庫那巴扎村,看望“結(jié)親周活動”認下的親戚。他們來到魚塘邊,看到老桑樹下,熟透的桑椹落了一層。住在旁邊的人家聽到說話聲,出門看了看,轉(zhuǎn)身拿來一塊大被單。男人腳蹬樹干搖樹枝,女人招呼人們抻開被單接桑椹。水泡泡的白桑椹、紫桑椹,雨點一樣落下來,粘蜜蜜兜了一大包。人們大把抓著吃,甜得舌頭轉(zhuǎn)不動。擰開這家菜園里的自來水,沖洗兩手沾的汁液。咂摸著嘴唇,鼻子吸入面粉和烤肉的香味。目光飛過整齊的菜園,看到左手一座新磨坊,右手一座新巴扎。兩種香味從不同的方向飄過來。
一、磨坊
水磨坊的墻皮一塊一塊往下掉,外面的土一個勁地往里刮,磨面的人遲遲不來。祖農(nóng)·茹則成了磨坊孤獨的守候人。里面太空寂,他在房子后面沖磨的水渠邊,看映在水里的自己,捋著全白的胡須,回想從前。
小時候,跟著爸爸看爺爺磨面。爺爺不在了,和爸爸一起磨面。爸爸不在了,自己成為主人。一家三代承包村里的磨坊。那時候,路上都是厚厚的土,一腳踩進半條腿。人們帶著一身土,趕著毛驢車來磨面。他披著一身面,忙個不停。所有的人,包括毛驢,身上不是面粉就是土,眉毛同樣抖著粉塵。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水磨坊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
這些年,到鄉(xiāng)政府塔什米力克的路修好了,村里也修出像老婆子年輕時的辮子一樣黑黑的柏油路。毛驢車越來越少。很多人騎電動車,有人開上小汽車。人們開始吃機器磨的面。來磨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房子眼看要塌。
祖農(nóng)傷感:一百五十年的水磨坊,要在自己手上倒掉嗎?
村里來了自治區(qū)農(nóng)業(yè)銀行的“訪惠聚”工作隊,要幫大家脫貧致富。祖農(nóng)不知道,烏魯木齊來的干部,能給村里做些啥?
天氣暖和起來。工作隊總領(lǐng)隊,比縣委書記還大的大干部,光腿光腳,踩著泥土來到磨坊。祖農(nóng)驚訝,這個人除了戴一副眼鏡,皮膚黑黑的,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和村里人真是沒有什么兩樣。他叫白雪原,會講維吾爾語,給自己起了個維語名字:阿克·阿里木。工作隊的其他人也起了“雙語”名字。村里人都說這個工作隊親切得很。阿里木領(lǐng)隊問了他很多事情,說要建一座新磨坊,把好的東西留住。以后村里的地,要種不上農(nóng)藥化肥的小麥、玉米和豆子,要把水沖石頭磨出的面,大價錢賣到城里去。新磨坊建好了還讓他承包。
天哪!這樣的好事情,會是真的嗎?
從這一天起,阿里木領(lǐng)隊忙完別的事,就研究建磨坊。他研究維吾爾民間建筑有十年了,找到四千多張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房子圖。
苞谷剛長一拃高,他拿出自己設(shè)計的圖紙。請來村里的老人,有手藝的工匠,一起開會。讓提意見,出主意。人們七嘴八舌,說新磨坊像三百年前的樣子,又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事情定下來,大概要花三十多萬元,全部由他想辦法。祖農(nóng)想,這樣的大干部,做這樣高級的事情,花這么多的錢,給我的面子,比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加在一起想要的面子還要大。他晚上睡不著,白天到處找著想干些啥。腳后跟有個兔子往上跳,走路輕快得回到年輕時。
圖紙上的新磨坊,里外三道門,外面是木磚雕花大門,里面一道月亮門,一道小弧形門,是三個不同時期維吾爾族風格的門。七個窗戶是不同的樣子。房子里面外面立十根雕花立柱,上面要刻馓子花紋、魚鱗紋、麥穗紋·····很多很少能見到的好看的花紋。這些花紋有中國的,外國的,維吾爾民族的,其他民族的。房子建成后,里外兩間功能不同。里間放三臺水磨磨面;外間布置掛毯、地毯、民俗物品,是個微型博物館。大家心里都喜歡得不行。
7月1日是個好日子。天藍成了海,清清的,亮亮的。早晨在村委會升起國旗,磨坊建設(shè)正式開工。好些年不再接活的老木匠艾拉吉·艾撒來了。村里的鐵匠、木匠、瓦匠、泥匠、漆匠都來了。八十五歲的約麥爾·奧斯曼和他一輩子離不開的好朋友阿卜力孜·托合提也來了。兩個白胡子老人,自己干不動了,要當義務監(jiān)督員,看著年輕人把活干好。這么好的磨坊,一點兒指甲蓋大的毛病也不能有。
新磨坊選址在村里河渠的中段,魚塘的左手。地基下好,周圍成了一片大工地。
那棵活了一百年,綠蔭能遮一群羊的老桑樹下,拉來電線,架起一臺大電鋸。很多人把家里的樹干子拿來,不用登記。做貢獻,不要錢。電鋸整天刺刺啦啦響不停。那堆樹干子,在刺刺啦啦的響聲里,變成一摞一摞新木板。黃燦燦的鋸末積成一座山,苞谷面一樣散出濃濃的香味。新鮮木料的味道,讓村里人的鼻子豎起來,比聞到抓飯肉的香味還興奮。沒事的時候就跑來,圍成一圈看熱鬧。
一排白楊樹下,幾個人用普通紅磚,磨寬度厚度角度一模一樣的菱形小塊。磨好的成品,拿在手里,光滑得像一塊羊油。這些小磚塊要在墻面上,弧形門上,嚴絲合縫,拼成自然生長的美麗圖案。開始的時候,磨磚的人壓根兒不敢想,自己和泥巴種苞谷的手,磨出的磚塊,能拼出烏魯木齊國際大巴扎那樣高級的墻。紅色粉末飛到臉上,汗水沖出小河溝,手再一抹成了畫。他們露出白白的牙齒,開心地笑,說對方的臉是吃剩下的“五麻食(注:南疆農(nóng)村的一種糊狀食物)”。
艾拉吉·艾撒是真正的木匠老師傅,徒弟遍布搭什米力克鄉(xiāng),一般人不敢開他的玩笑。過去多少年,他做得家具耐用又好看,都是搶手貨。請他上門做活,主家會覺得很有面子,上賓對待?,F(xiàn)在的年輕人,結(jié)婚都買那些新式不耐用的東西,他也上了年紀,早就封手不干了。這一次,工作隊要給村里重建磨坊,他閑不住了。比年輕時結(jié)婚建新房還激動。不等去請,自己找上門,要拿出一輩子練就的好手藝,親手制作最核心、最精巧的水輪。水輪形似車輪,放在河渠中,傳送水流的力量,轉(zhuǎn)動石磨。作葉片的木板要特別結(jié)實,只能手工砍削,精確拼裝,不能有一根頭發(fā)絲的馬虎。別人做不了,能做他也不放心。在他眼里,水磨坊是這個村子最值得留住的東西。他在樹蔭下干活,旁邊雕木柱的,做門窗的,不時過來請教。村里的男男女女,放學后的小學生,小娃娃,經(jīng)常過來圍著看。那些尊敬的目光,放電一樣給他長勁。心里高興,手里干著活,嘴里不時唱幾句木卡姆(注:維吾爾族的一種傳統(tǒng)歌舞形式)。
庫那巴扎村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去村里誰家蓋新房子,嫁女兒,娶媳婦,也就熱鬧幾天。今年天天都有新鮮事。整個夏天,人們在磨坊工地,干活,逗樂。工作隊時不時給做一頓羊肉抓飯。日子過得香噴噴,油旺旺。
祖農(nóng)·茹則的心輕飄飄地飛著收不住。紅紅的太陽下,老桑樹上的嫩枝條,唱著歌兒,跳著舞兒,撒著歡兒,一天就長一大截。真是奇怪,樹木花草年年長,過去咋就看不出它們的快樂呢?想想自己的兩個巴郎子(兒子的意思),做了不好的事情,咋就大白天眼睛拉霧不管好呢?他到村里轉(zhuǎn)一圈。家家門口鋪水泥,貼瓷磚,養(yǎng)雞鴿,喂牛羊,栽花種菜,搞庭院經(jīng)濟。整個村子在穿新衣裳,最漂亮還是自己的新磨坊。
農(nóng)業(yè)銀行的干部和村里人結(jié)對子,“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親戚嘛,常來常往常走動。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親弟兄。親戚們每次來,看過各自的親戚,都要來看新磨坊。房子沒有建好,祖農(nóng)舉起個剛做好的窗戶框,把自己框成大照片。所有的親戚拿出手機對著他拍,別人一介紹,都知道了他是磨坊的承包人。男的女的都和他合了影。他在心里偷偷笑:哎!你們?nèi)迦思业挠H戚,嗨麥斯(注:維語全部的意思)和我親。
10月1日國慶節(jié),水磨要開始磨面了。
工作隊干部抽空撿石頭,一夏天修成通到新磨坊的路。兩邊豎起白天收太陽,晚上放光明的太陽能大路燈。祖農(nóng)·茹則踩著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去揭紅蓋頭。抬頭再看新磨坊,方方的房子亮亮的窗,大門拼出六層花。四根木柱一抱粗,上下雕著十種花。赤橙黃綠青藍紫,天上彩虹到人間。他天天在現(xiàn)場,看著磨坊一點點地變化。今天再看,比青梅竹馬的姑娘變成新娘還漂亮。由不得伸出左手,拍到腦門上,喊出一聲:天哪!
截走的渠水改回來,三臺石磨前面,是一塊透明的大玻璃。祖農(nóng)站在玻璃上,看著下面的渠水,把三只水輪轉(zhuǎn)成白白的水花,石磨輕快地唱起歌,三只進谷的木斗跳起不知停歇的麥西萊甫(注:維吾爾族的傳統(tǒng)民間舞)。
白苞谷進去磨白面,黃苞谷進去磨黃面。祖農(nóng).茹則像城里的醫(yī)生,穿著白大褂,重新做起磨坊的主人。把磨出的面粉,裝進工作隊特制的袋子里。兩公斤一小袋,不多也不少,袋子上印著自己的照片。看著自己的樣子,像電視里的大明星。渠水一直流,石磨一直轉(zhuǎn),面粉不停地流出來,賣出去。祖農(nóng)忙不過來,打工的老三小巴郎辭了外面的活,回來和他一起干。他看到玻璃下面,清清的水里有一幅畫: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孫子,一百年,兩百年,在這磨坊里體面工作的樣子。他為腦子里想出“工作”兩個字暗暗得意。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和正式工作有啥不一樣?蓋孜河水不會干,地里的莊稼年年長,有阿里木領(lǐng)隊這樣的好人幫著,好日子怎么會停下來?
村里的人路過磨坊,都會投去親熱的目光。那些修建過磨坊的人,還要多一分親近,像看自己的巴郎子。人們有事沒事,都會跟著自己的腳,來到磨坊??蠢锩鏀[放的祖祖輩輩用過的好東西,大玻璃下面轉(zhuǎn)動的水輪,水一樣不停地流出去的面粉。小娃娃就愛往這里跑,永遠帶著新鮮勁。他們長大后,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心里自然會裝著水磨坊。
阿里木領(lǐng)隊說,這是一座博物館。村里人說,里面放著他們的心。
二、巴扎
麥海提·馬木提說,小時候的事情,像村邊的苦豆子草,牢牢地長在心里。越拔越長,越長越高。漚成肥料上到瓜地里,結(jié)出的甜瓜比蜜甜。七八歲時,他跟著大人在親戚家的婚禮上吃羊肉抓飯。抓飯吃過多少次,之前的全忘了,這一次卻在心里扎了根,記得真真的。
親戚家的院子里,媽媽和女人們切羊肉、胡蘿卜和皮芽子(洋蔥)。爸爸和男人們搬來半個大油桶做成的鐵爐子,架上能裝十只羊的大鐵鍋,燒起杏樹木頭紅火苗。清油燒熱了,羊肉煎香了,胡蘿卜皮芽子放進去,淘好的大米放進去。紅紅的火苗轟轟轟地燒,白白的香氣滋滋滋地冒。他站在火爐旁,看到紅火苗和白香氣里有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精靈。小臉烤得燙燙的,咽下很多口水后,鍋蓋打開了。一把洗干凈的大鐵鍬,在鍋里上下翻。羊肉大米胡蘿卜,被濃濃的香味均勻地攏在一起,好吃又好看。他癡迷羊肉大米胡蘿卜變成抓飯的奇妙過程,從此迷上做飯。用紅火苗和白香氣里的小精靈,把糧食、蔬菜、牛羊肉,變成薄皮包子、拉條子,好多好吃的東西。長大后,他成了喀什飯館里的學徒工,成了做飯的大師傅。一直干到50歲,還在別人家的飯館打工,每月工資兩千多。經(jīng)常夢見自己是老板,醒來依然是個大師傅。
去年夏天,麥海提回來給自家的苞谷地澆水。干完活,到修磨坊的工地看熱鬧。前些年愁成苦瓜的祖農(nóng)·茹則哥,樂出一臉核桃花。遠遠地和他打招呼:“哎,麥海提江,你回來可是太好了,看看今天的好天氣,肯定會有好事情。”
他抬頭看看天,真是少有的晴朗。
晚上去村委大院的農(nóng)民夜校學國語,也和鄉(xiāng)親眾人見個面。學習開始前,阿里木領(lǐng)隊講了一件事。他說村里正在修磨坊,過些天還要建巴扎。咱們村的名字,“庫那巴扎”,就是“老巴扎”的意思。過去就是老巴扎,現(xiàn)在要重新建起來。他說村里不少人在外面開飯館,做生意。魚塘右手那片破破爛爛的大院子,就在去阿克陶縣的公路邊,正好建巴扎。先修一排門面房,讓有手藝的人免費使用當老板。咱們建棚圈,搞養(yǎng)殖,種蔬菜,養(yǎng)了幾千只雞、鴨、鵝,產(chǎn)得蛋,長得肉,都要變成錢。巴扎建成后,星期一到星期六,對應全村6個小隊。每天安排一個小隊的貧困戶免費進場經(jīng)營,每戶一晚上賺50到100元,一年52周,戶均收入幾千元,就能達到脫貧目標。第一期開起來,還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全部建成后,會有很多門面房,能做很多生意。南疆的巴扎,農(nóng)貿(mào)市場大集市,商品流通的活水渠。阿里木領(lǐng)隊說,巴扎是個神奇的好地方,能變出財富,變出快樂,改變生活。他說正在四處找資金,大家也要做準備,只要有本事,就來當老板。讓塔什米里克鄉(xiāng)上的人,阿克陶縣那邊巴仁鄉(xiāng)人,都來咱村趕巴扎。
麥海提的心里一陣哆嗦,覺得這些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散會回到家,心跳得怎么也按不住。肚子里有一只小羊在吃草,拱他的心,舔他的肺,癢得一夜睡不著。可是,不但,而且,所以……他想了這個想那個。又在想,建巴扎要花很多錢,阿里木領(lǐng)隊說正在四處找資金。資金又不是河壩里的石頭,想找就能找得上?
他像熱馕烤在馕坑里,翻來翻去一整夜。第二天去找工作隊。說他小時候吃抓飯的事情,說他在喀什飯館里當大師傅的事情。說他懂得紅火苗里的小精靈,白香氣里的小精靈,能讓它們變成好看又好吃的羊肉抓飯,薄皮包子。他說得眼睛流出水,繞著眼眶往外涌。工作隊明白他的話,知道他有做飯的好手藝。讓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巴扎一定能建成,免費給他一間開飯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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