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腹地有邰縣御河岸邊的胡家莊，自古以來人杰地靈，民風(fēng)淳樸，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在這里流傳著一句民謠：“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說不完的既往村史，道不盡的陳年軼事，印證著這個樸素的道理。
　　
　　 一
　　 胡家莊的鄉(xiāng)親們都是靠種莊稼過日子的農(nóng)民，向來勤勞肯干，家家都是過日子的好手。解放前，胡家莊曾經(jīng)有過一段由輝煌轉(zhuǎn)為衰敗的的歷史。
　　 清末民初，是胡家莊最為鼎盛的時期。這里地平如鏡，水淺如甕，土地肥沃，人稱關(guān)中道上的米糧川。胡家莊有良田數(shù)千畝，盛產(chǎn)玉米小麥，村民們不愁吃不愁喝。這里的土壤適合種植罌粟，一個時期這里大量種植罌粟（俗稱大煙）。那時候風(fēng)調(diào)雨順，產(chǎn)量特別高，價格也十分可觀。只要給官府每畝交上9元的稅收，鴉片就可以自由買賣。每當收割罌粟的季節(jié)，方圓十幾里的人前來幫助刮大煙（收罌粟），打短工。田邊地頭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小商小販也前來賣油餅、賣甑糕，煞是熱鬧。胡家莊是有邰縣富得流油的大村大社，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前廳房、后瓦房，很讓外村人眼饞。據(jù)說，在每年正月里耍社火、踩高蹺、鬧元宵，需要的幾十匹高頭騾馬，都從本村各家臨時征用，從不向外村借用。
　　 可是，好景不長。民國十八年（1929年）前后的年饉席卷關(guān)中，胡家莊也未能幸免，差一點人絕村毀。陜西人把一年中一季未收稱為饑年，兩季未收稱為荒年，連續(xù)三季未收稱為年饉。而從民國十七年到十九年連續(xù)三年六料基本絕收，有人說是百年一遇的大年饉，也有人說是三百年一遇的罕見天災(zāi)。
　　 年饉初期，胡家莊的村民還勉強可以維持溫飽?？墒?，隨著旱象越來越加嚴重，井水涸竭，御河斷流，饑荒漫及全縣，草根樹皮已被吃光。民不聊生，盜賊四起。一時間土匪橫行，餓極了的災(zāi)民，一股股沖向富裕的胡家莊。村里的富裕戶最先受到了侵害，一家接著一家，先后遭到土匪搶劫。誰要反抗時，急紅了眼的土匪，殺人越貨已成了家常便飯，莊里許多人都做了搶下冤魂。
　　 到了民國十八、十九兩年，糧食奇缺糧價飛漲，一斗包谷賣到一塊錢，麥子一塊五角錢，后來漲到包谷二塊錢一斗，麥子三塊一斗。失了急的村民開始賣房賣地，一畝地僅能賣到一兩塊錢，三間大房的木料也只能賣到十幾塊錢。為了養(yǎng)家糊口，胡家莊竟將近千畝土地賣給了鄰村有錢的富戶。土地房屋賣完后，只有賣兒賣女。那時候，餓殍遍野，慘不忍睹；村里餓死、逃荒的人，就占了一大半。
　　 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年饉還未結(jié)束，瘟疫開始肆虐?；⒘依ɑ魜y——一種烈性傳染病）自潼關(guān)而來，一路向西勢不可擋，不知有多少人倒斃在了瘟疫面前。令人欣慰的是，猖獗一時的“虎烈拉”傳染到鄰村——槐里縣茍家灘時就戛然而止，胡家莊僅有少數(shù)人死于此病。據(jù)說，茍家灘死于“虎烈拉”的人數(shù)眾多，在與胡家莊交界處就有一個專埋死人的“萬人坑”。
　　 在這次百年不遇的年饉中，當時的邰城縣近18萬人，餓死了將近10萬人，縣內(nèi)就有好多個萬人坑。胡家莊就有近半的家庭成為了絕戶，災(zāi)前1000多人的大村子，災(zāi)后逃出活命的僅有200余人。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害，徹底傷了胡家莊的元氣，從此一振不崛，淪為了一個一窮二白的小村莊。
　　
　　 二
　　 經(jīng)過了民國十八年年饉，胡家莊好像一個壯漢突然大病了一場，怎么也緩不過元氣來。直到解放前，經(jīng)過20年胡家莊依然是一個一貧如洗的爛莊子。莊里僅有幾戶相對富裕的大戶，實際上就是比別人家多種了幾十畝地，多雇了兩個長工，多蓋了幾間大房罷了。
　　 就拿解放后被劃為地主成分的胡財東家來說，他家雖然是村里的首富，祖祖輩輩幾代人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業(yè)，一場年饉過后也所剩無幾。臨解放時，就是比村里的富裕戶多了一掛馬車，多了兩頭牛，多雇了兩個長工而已。
　　 所謂的長工，就是農(nóng)村有些窮人，家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窮的揭不開鍋。為了生活，只有給人家去干農(nóng)活。地主家雇傭的常年工，叫做長工，季節(jié)性的臨時工，叫做短工。比如村里的光棍漢胡風(fēng)，他除了給國民黨部隊賣壯丁，過了幾年有吃有喝的光景外，其余時間就是靠給人家拉長工、打短工聊以度日的。
　　 給胡財東家拉長工的丁五，是一個紅臉大漢，性子耿直，年青時身板硬朗，干活肯賣力氣，是胡財東家的一個得力老長工。在那場批斗地富反壞右運動中，村里的造反派讓丁五老漢上臺“憶苦思甜”，揭發(fā)地主的“罪行”。誰知他一走上講臺，卻實話實說：“人家胡財東說起來是個地主，咱給人家拉長工，東家照樣和咱一起下地干活。東家吃啥咱吃啥，給咱吃的比自己家里還要好。咱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他的一番話，惹得臺下人一片笑聲，硬是被造反派推下了臺。實際上丁五老漢心直口快，說的都是大實話！
　　 胡財東說起來也算得上一個本本分分的老實農(nóng)民。但到后來歷史的發(fā)展，社會的變遷，土改時胡財東被定為地主成分，土地和家產(chǎn)被一分而光，家道沒落一夜變窮，甚至成為了“專政”對象。到了晚年，依然逃脫不了被批判斗爭的命運。土改過后，四清運動中就受到連帶沖擊，在“文革”運動中，胸前掛著“地主分子”的大牌子，頭上戴著“地主分子”的高帽子，手中提了一口破鑼，和被管制的“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在造反派前呼后擁之下，穿街過巷遭受批斗游街，甚至還挖地三尺被抄家，埋藏在氺甕地下的幾百塊銀元也被一掃而光。據(jù)說，胡財東當時想不開，差一點就要自盡去見祖先。
　　 村民們都說：“假如，胡財東不貪圖那么多的土地和家產(chǎn)，當一個老實農(nóng)民，那可多好?。∷辽俨粫е呙弊?，被押到大街上去批斗！”
　　 說起來，胡財東雖然被分了財產(chǎn)，挨過批斗，但是和胡克儉大爺相比，他還算是幸運的了。
　　
　　 三
　　 胡克儉大爺遭受土匪洗劫的情景，至今仍在莊內(nèi)代代相傳。每每說到這里，總會讓村人談匪色變，毛骨悚然。
　　 胡克儉大爺和胡財東也算是同齡人，雖然比不上胡財東家那么殷實，也是村里屈指可數(shù)的富裕戶之一。相傳，大爺人老幾輩勤儉持家，沒黑沒明的打拼在黃土地上，家中過活不錯，也算是胡家莊的“二財東”。他家不僅有一磚到頂三間寬的深宅大院，還在村西頭購置了一個大園子。據(jù)說，在這個大園子里打了一個地窖，里邊挖了個窨子，是準備躲避土匪用的。誰知，還沒有等他們搬進西頭的園子時，一場橫禍突然從天而降。
　　 解放前夕，有邰縣社會治安相當混亂，國民黨潰散的軍警、特務(wù)與地方土匪相勾結(jié)，搶劫、殺害無辜，橫行鄉(xiāng)里，民不聊生。據(jù)說，當時縣內(nèi)土匪就有十幾二十股，多達三四百人。他們或三五成群攔路搶劫，或持槍威脅強奪財物，或集伙成群焚燒掠奪，或殺進村去血洗一場，打劫對象主要是村里的財東家，有幾次還竄入縣城綁票勒索錢財。這些兵痞土匪甚至攜有輕機槍，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揚威，橫沖直撞，打家劫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在有邰縣的東部地區(qū)活躍著以長樂區(qū)北堡子慣匪葉六，東南鄉(xiāng)楊柳村張恒恒為首兩股土匪。這些土匪橫行鄉(xiāng)里，在何家堡一次搶劫中，竟然活活燒死1人，開槍打死1人、重傷1人。丁家堡老田家，遭到十幾名土匪搶劫，全家人倉惶登上樓頂躲避。土匪鳴槍威脅，一家人眼睜眼望地看著家里財物被洗劫一空。
　　 就在那個兵荒馬亂，盜匪四起的年月里，馬道家的一股土匪盯上了胡家莊的胡克儉大爺。馬道家距離胡家莊不過十里地。這股土匪頭子名叫堪家，屬于葉六麾下的一個分支，他們往往天黑前結(jié)集隊伍，腰藏刀槍，拿著火把，明火執(zhí)仗前往搶劫。第二天一大早，就大搖大擺地趕回一群牛羊，運回糧食和財物，返回馬道村。
　　 那時候，為了防止土匪騷擾，村村高筑城墻，城墻外還挖了一丈多深的城壕，天黑以后馬上關(guān)好城門防止土匪騷擾。這一天半下午，還沒有等村里關(guān)上城門，馬道家的土匪明目張膽地進了村。他們早就通過眼線，摸清了胡克儉大爺家的情況，是專門搶劫他家的！來到莊里，發(fā)現(xiàn)克儉大爺家大門緊閉，狡猾的土匪就在街頭抓住了一個正在玩耍的小孩，用手槍逼著讓他以借家具的名譽去叫門。
　　 那時候，農(nóng)村有句古話，“年年防火，夜夜防賊（土匪）”。有錢的人家，住的都是深宅大院，大門修的非常牢固，有的家里甚至雇傭了看家護院的家丁，一般土匪很難入內(nèi)。
　　 這一天，也該大爺家倒霉。雖然離天黑還有一陣子，為了防止匪患，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早早地關(guān)了大門?？藘€大爺正在院子里收拾東西，忽然聽到外邊有人叫門，仔細一聽是鄰家孩子二蛋的聲音，說是大人讓他來借東西。克儉大爺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也沒有多想，就冒冒失失地開了大門。
　　 就在打開大門的一剎那間，土匪兇神惡煞般闖進家中，一下子把克儉大爺按倒在地，爾后“砰、砰、砰”朝天連放三槍！一時間，左鄰右舍關(guān)門閉戶，男女老少東躲西藏，哪個還敢吭聲！
　　 克儉大爺一家人，聽到槍聲知道是土匪打家劫舍，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躲在屋內(nèi)不敢動彈。土匪先在屋頂安排人員放哨，其他土匪闖入家中，把一家老幼押到天井院內(nèi)，然后翻箱倒柜開始搜索。他們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把值錢的東西背到牛棚前，就是沒有找到大洋和煙土（鴉片）。這時候，他們逼著克儉大爺交出大洋煙土。這些都是全家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點一滴換來的血汗錢啊，克儉大爺至死也不肯相告。
　　 一看軟的不行，土匪便惡狠狠地說：“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把狗日的吊起來，看他說不說！”
　　 隨即，土匪找來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脫光了衣服的克儉大爺?shù)踉诖蠓康亩荷?，用木棍、皮帶輪番抽打，逼著拿出錢財。克儉大爺也是一條硬漢子，不論土匪如何拷打，他就是緊閉雙眼，咬緊牙關(guān)無論如何就是不開腔。這時候，喪盡天良的土匪，一計不成便生二計。竟然把沾滿清油的掃把點著后，在大爺身上四處亂戳?？蓱z手無寸鐵的克儉大爺被打得遍體鱗傷，被燒得體無完膚，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其狀慘不忍睹。大爺被打得昏死過去后，土匪又用冷水把他潑醒?？粗鬆斒艿竭@非人的折磨，家人一起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饒。
　　 可土匪揚言：“不知好歹的東西，我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們的手段硬！再不交出大洋煙土，就一把火把房屋給點著！”
　　 說話間，土匪就到院內(nèi)扯來一抱麥秸，拿著火把就點著了火?？吹酵练藴缃^人性，真的要燒房屋，克儉大爺?shù)男睦矸谰€徹底被摧垮了。被逼無奈，只得說出了埋藏銀元和煙土的地點。土匪們挖出銀元煙土，將家中財物洗劫一空后，拉走了耕牛，背上了包袱，大搖大擺地逃出了村莊。
　　 土匪罪行，罄竹難書！遭受搶劫之后，克儉大爺身心俱毀，半年功夫下不了床。他辛辛苦苦攢下的財富，一夜之間化為泡影，差一點連性命也搭了進去。遭受了這一場災(zāi)難，大爺家道衰落，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破落戶。
　　 然而，他家也因禍得福，土改當中只劃了一個中農(nóng)成分，避免了劃為地主富農(nóng)，家產(chǎn)被分、遭受批斗的厄運。
　　
　　 四
　　 提起胡家莊胡財東和克儉大爺?shù)慕?jīng)歷，村人們自然而然的會談起本莊竇鵬老漢因禍得福的故事來。
　　 竇鵬老漢，祖居槐里縣竇家村，距胡家莊也就是幾十里的路程。竇家原來本是當?shù)刈孑厧状拇筘敄|，家產(chǎn)不菲，遠近聞名。
　　 人常說，富不過三代。盡管竇家?guī)状嗫嘟?jīng)營，積攢下了這一份家業(yè)。怎奈到了竇鵬他們這一代，弟兄三個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抽喝嫖賭樣樣俱全，把祖上的一份家業(yè)踢騰的搖搖欲墜。人常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不出意外熬到解放的話，竇鵬家劃為地主成分也是綽綽有余。竇鵬也可能成為地主的狗崽子，免不了低眉下眼，飽受歧視的命運。
　　 然而，一場天火徹底改變了竇鵬的命運。1947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竇家疏于管理，不經(jīng)意間家中失火，把竇鵬從睡夢中驚醒。等他攜妻起床，呼兒喚女逃出火海時，祖上的家業(yè)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慢慢化為灰燼。
　　 突遭大難，竇鵬弟兄已無立錐之地，只有求親拜友，各奔前程。竇鵬舉目無親，托兒攜女，一路乞討來到胡家莊，住在村里的土地廟里。胡家莊的人歷來心地善良，看到竇鵬一家實在可憐，有的送來衣物，有的送來舊盆破甕，平日里你一把我一把給予資助。竇鵬一家索性以此為家，駐扎下來。白日里，妻子和一對兒女到方圓村莊沿門乞討，到晚間一家人總算有了個棲身之地。竇鵬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舒適日子，一下子還拉不下大少爺?shù)哪樒?，也只有死皮賴臉的依靠妻子兒女乞討勉強維持生活。
　　 天無絕人之路。當竇鵬一家在胡家莊暫居的第三個年頭，1949年春雷一聲，窮人翻身當家做了主人。竇鵬這個缺衣少穿，居無定所的流浪漢，成為了胡家莊土地改革中的積極分子，被評為雇農(nóng)，分了土地和房屋，甚至還被選為貧協(xié)主席，一下子揚眉吐氣，真真正正因禍得福，成了新社會的主人翁。
　　 然而竇鵬畢竟是沒落地主家庭出身，身上沾染了不少公子哥的不良習(xí)氣，拈輕怕重、好吃懶做積習(xí)難改，雖然擔(dān)任了貧協(xié)主席，卻不怎么受村人看待，甚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以壞分子名譽受到游街批斗。好在此人向來性格豁達，頗有一點侯寶林的做派，游街中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嬉笑怒罵，盡情表演，整得造反派哭笑不得，也是出盡了洋相。后來還是渾渾噩噩稀里糊涂，了此一生，在胡家莊人們的爭議聲中離開了人世。
　　 往事歷歷，振聾發(fā)聵。胡家莊的陳年往事，雖然是社會發(fā)展中一個小小的插曲，但他也給予后人太多的啟示。
　　 提起這些軼聞趣事，圍坐在胡家莊村頭的幾位老者唏噓不已，無不感慨。
　　 退休后的胡老師說：“老先人說的好，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先人們的經(jīng)歷，卻被現(xiàn)代那些貪婪之徒演繹的淋漓盡致。郭伯雄、徐才厚之輩瘋狂的斂取錢財，追名逐利，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實際上，最終還是名利錢財把他們推向了深淵?！?br />　　 胡岳老人感慨地說：“房子、車子、票子再多，那都是身外之物。你看那些腐敗官員，一個個貪婪成性，到后來整日里提心吊膽，其實生不如死！現(xiàn)在國家政策這么好，咱老百姓夠吃夠用就行啦。咱們的日子紅紅火火，開開心心，活得比他們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