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瘋嫂(征文.短篇小說)
一
瘋嫂倚靠在我家的廚房門上,指著正在攪拌豬食的我對我母親說:“嬸,要是你不嫌棄我這個瘋癲婆,我來做你家蒲扇的婆娘行不?”
我母親生氣極了,抓起吹火筒就朝瘋嫂身上甩去。隨著一陣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哎喲”聲,瘋嫂慌亂地轉身跑開了。
瘋嫂跑了很遠,我們都還能聽到她在扯著嗓子喊:我要做新娘!我要做新娘!
我們斜坡村整天處于瘋瘋癲癲這種狀態(tài)的人很多,但自稱為“瘋癲婆”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瘋嫂。
整個斜坡村,就只有我一個人不把瘋嫂當瘋癲婆看待。剛開始時,每次碰見她,我都認認真真地叫她一聲“桃仙姐”??莎偵┟看味祭L嗓子來提醒我:“蒲扇,我是癲子,你就叫我瘋癲婆!”
“瘋癲婆”這三個字我委實說不出口。于是,就來了個折中,改口叫她為“瘋嫂”。
瘋嫂是瘸子哥從距離我們斜坡村三十里遠的一個叫邦洞的地方“撿”來的。瘋嫂長得很漂亮。我們斜坡村的男人都說瘸子哥撿到了一個“寶”。
據瘸子哥說,那天他和一親戚去逛邦洞牛市。剛走到牛市門口,一個姿色出眾的年輕姑娘不知從那里鉆出來,冷不丁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警惕性極高的瘸子哥毫不猶豫地推開那姑娘,問她:“你是誰呀?我好像不認識你吧?”
那漂亮姑娘答非所問:“我漂亮嗎?我能做你的新娘嗎?”
后來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瘸子哥從來沒有跟任何事人說過。大伙只知道,年近四十的瘸子哥走了“桃花運”,樂顛顛地把這個比他小了將近二十歲的漂亮姑娘帶到了斜坡村來。
瘋嫂來到斜坡村的第一晚,瘸子哥家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瘋嫂透過門縫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一整晚都在興奮地干笑:“哈哈,我要做新娘了,我要做新娘了!”
直到那時,斜坡村人才知道,這個名叫“桃仙”的貴州女人其實是個瘋癲婆。
二
我和瘋嫂家是鄰居。我們兩家都住在村尾。我家住在左邊,她家住在右邊。中間僅隔著一條一米來寬的小水溝。
一來到我們斜坡村,瘋嫂就成了新聞人物。因為只要見到人,瘋嫂就總要自言自語地絮叨她做過好幾次新娘子的事。這個姿色出眾的瘋女人做新娘子的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事被人添油加醋地傳多了,也就習慣性地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瘋嫂嫁給瘸子哥那年我正在讀高中。我對瘋嫂那似真似假的“風流韻事”不感興趣。因此,我對包括自己父母在內的家人們喜歡背地里談亂瘋嫂和瘸子哥的做法頗頗有微詞。
我真正開始留意瘋嫂是在我考上某大學中文系那年。純屬偶然,我竟在那所末流大學里認識了來自瘋嫂故鄉(xiāng)邦洞的一位女生。無意間,我們聊起了瘋嫂。
“蒲扇,你知道嗎?桃仙那瘋癲婆曾是我們邦洞中學的學霸。她不僅學習成績好,還能寫一手好詩。只可惜,不知為何一夜之間精神失常,變成如今這樣了?!蹦桥鸁o不惋惜地說。末了,她還告訴我,說瘋嫂喜歡拿支鋼筆在自己的手掌上、胳膊上或大腿上寫些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似詩非詩的文字……
瘋嫂會寫詩?這一消息對我的觸動很大,畢竟我自己就是一個總喜歡有事沒事涂鴉幾句的狂熱的詩歌愛好者。
我想向那位女生進一步了解瘋嫂寫詩那方面的事,比如,瘋嫂究竟寫的是那一類型的詩?她的精神失常是否與寫詩這事有關?等等。那女生并沒有給我確切的答案。她只是說瘋嫂是個苦命的可憐女人,至于具體內情,那女生并不愿對我多說。
那年寒假回家,我剛走到村頭的那棵楓木樹下,瘋嫂突然從楓木樹旁的那間廢棄已久的木房子里竄出來,手舞足蹈地站在我面前。在愣愣地看了我半天之后,瘋嫂冷不丁來了一句:“蒲扇,我想做你的婆娘?!痹捯粑绰?,她猛地一個轉身,笑哈哈地朝村尾方向跑去。
等我走回到自家門口,聽到瘋嫂正在我家堂屋里跟我母親說著她那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我要做新娘子!我要做新娘子!我想做蒲扇的新娘子……”
見到我,瘋嫂的“瘋”勁來了。她當著我母親的面,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問我肯不肯娶她做婆娘。
如果不是瘸子哥拿著長長的木棍及時趕來解圍,真不知道瘋嫂當時還會做出怎樣“癲狂”的舉動。就在瘸子哥拽住瘋嫂的手,把她拖出我家堂屋門的那一刻,瘋嫂掙扎著扶住了門框,然后癲笑著回過頭來朝我努努嘴,毫無預兆地念起了顧城的詩句:“土地是彎曲的,我看不見你,只能遠遠地看見,你心上的藍天……”
這令我震驚不已。老實說,瘋嫂被瘸子哥拽走了許久,我的心都還在突突直跳。
三
更令我震驚的事還在后面。
就在那晚,瘋嫂竟然趁瘸子哥睡熟后,偷偷溜出家門,越過那條小水溝,來到我家屋前,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那警惕性極高的母親,在我起身打開房門前,已從她的臥室走出來,攔住了瘋嫂。
“你這瘋癲婆,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么晚還跑出來嚇唬人!”我母親拖著一條“打狗棍”,板著臉怒斥瘋嫂。
這時的瘋嫂神志似乎比較清醒。她一邊驚恐地后退,一邊擺著手跟我母親解釋:“嬸,我是想來找蒲扇老弟幫我看看我剛剛寫的一首詩。蒲扇老弟是大學生,他一定什么都懂……”說到這里,瘋嫂失神的眸子突然煥發(fā)出了一絲亮光。
我就是在這時打開房門的。
見到我,瘋嫂止住了后退的腳步。她興奮地朝我揮手:“蒲扇,幫我看看我寫的詩!”
母親很不高興?;剡^頭來阻止我,說:“蒲扇,你不要理她?!?br />
我看了看一臉怒容的母親,又借助昏黃的燈光看了看幾米開外正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瘋嫂。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我只得用央求的口吻對母親說:“娘,我看瘋嫂現在看起來還是比較清醒的。既然她都來了,那就讓她把她寫的詩拿給我看看之后再讓她回去吧!”
母親不懂什么詩。見我都這么說,就嘆著氣說,那你就快點看吧,以后不要再理睬她了。
瘋嫂聽清了母親的話。她樂顛顛地跑向我,在距離我大約一米遠的地方才站定。
“瘋嫂,你真的會寫詩呀?你寫的詩在哪?你拿出來,我?guī)湍憧纯窗桑 蔽叶Y貌地對瘋嫂說。
“我寫的詩在這里,你看吧!”瘋嫂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來,掀起了她的左手的衣袖。果然正如那所末流大學里的那位邦洞女生所說的那樣,瘋嫂竟然把那些她自以為是詩的文字寫在了她自己的手臂上。
我湊過頭去,看清了那些寫在瘋嫂雪白手臂上的文字:我喜歡/在無月的冬夜/把孤獨/咀嚼成淡淡的清涼/不經心地把所有的光都拒絕/然后/在空無的世界/憧憬一次/沒有花期的際遇……
一字一句讀著瘋嫂寫在手臂上的雜亂文字,我被震撼住了。這哪里像一個神經病人寫的東西,分明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在深情的呢喃!
那晚的鳳嫂似乎真的是清醒的。臨走前,她用從未有過的嬌柔語調對我說:“蒲扇老弟,我的詩是亂寫的,寫得不好,你莫見笑?!?br />
我把目光從瘋嫂寫滿詩句的手臂上移開。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鳳嫂。直到她一邊跟我揮手,一邊說下次再拿詩給我看時,我才敷衍式的隨口回答說“好吧”。
沒想到,我這句敷衍式的隨口回答是在給我自己“添堵”。
那之后的整個寒假,幾乎每天,鳳嫂都要往我家跑。她有時目光呆滯地獨自徘徊在我家屋前,一聲不哼;有時則手舞足蹈地大聲朗讀著她自己所寫的文字;而更多的時候,她直接推開我的房門,把寫在手掌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的詩句展示給我看。每次,在問我這些詩寫得感不感人之余,她總要有意或無意添上幾句:“蒲扇,你讀懂了我的詩嗎?你若不嫌棄,我做你的新娘子好嗎?”
四
那是一段令我感到焦頭爛額的日子。
好幾次,瘋嫂竟然爬到我的床上去了,并賴著不肯走。遇到這種情況,最惱怒的是我母親。每次我母親拿著吹火筒把瘋嫂趕回家之后,都要順便把瘸子哥教訓一頓,說什么都怪瘸子哥娶了這么一個瘋癲婆來害人。
每一次,待我母親走后,瘸子哥都要狠狠地把瘋嫂按在地板上痛打一頓。
瘋嫂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聲對我這個正接受高等教育的正義青年來說是一種震撼,更是一種折磨。
在返校前那天,我瞅準了個機會,在瘸子哥屋后的楊梅樹下“偶遇”了他。
“瘸子哥,桃仙姐是個病人,你不能老是那么粗暴地對待她。”我開門見山地對瘸子哥說。
“蒲扇老弟,看來你蠻關心那瘋癲婆的,怪不得她一天到晚總想往你家跑,甚至連晚上睡覺都在念叨著她要做新娘子之類的話……”瘸子哥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我,那酸溜溜的話語里,更多的是抱怨。
我不想跟瘸子哥瞎扯這些,就轉移了話題:“桃仙姐雖然有時瘋瘋癲癲的,但她的詩寫得很好。聽說她當年讀了很多書,不知你知不知道她造成目前這樣的原因?只要找到了她的病根,對癥下藥,我認為她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我說蒲扇老弟,這是該你關心的事情嗎?唉,你去讀好你自己的書就得了。我家瘋癲婆的問題,不用你瞎操心?!比匙痈绨逯槾驍嗔宋业脑挕?br />
正在這時,瘋嫂哼著歌從屋子里走出來,看到我和瘸子哥,她便獨自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她指了指瘸子哥,又指了指我,突然一本正經地說:“你們都不了解我。我是詩人,是一個苦難的詩人!”
見我和瘸子哥都面面相覷,瘋嫂一邊嘆息一邊搖頭低語。直到瘸子哥反應過來,用手指著她的鼻梁,怒斥她,催她快點回到屋里去時,她才突然大聲問我:“蒲扇老弟,你是不是明天就要回學校讀書去了?你的學校是不是在一個叫湘西的地方?……”
瘋嫂似乎還有什么話要問。但看到瘸子哥揚起的大拳頭,她只得打住了話。
瘋嫂朝我揮了揮手,戀戀不舍地一步一步退回了瘸子哥家的老木屋。
我尷尬地呆立在原地,想再跟瘸子哥說點什么,卻一時不知從哪里說起。
瘸子哥怨惱地瞪了我?guī)籽郏瑯O不高興地嗆了我一句“你不要多管閑事了”之后,便走開了。
我正準備抬腳離開,從瘸子哥屋里又傳來了瘋嫂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五
回到學校后,我漸漸淡忘了有關瘋嫂的事。只是偶爾親友口里得知瘋嫂的病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大概是三個月之后的某個周末,我和幾個室友相約一起去校門口旁邊的游戲廳消遣。剛走出大門口,就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年輕女子呆滯地倚靠在公交車站臺旁的石柱上。那似曾熟悉的身影令我一震。
身旁的室友看出了一點端倪來。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是不是那個瘋女人引發(fā)了我們蒲大詩人的憐憫之情呀?”
“那是個瘋女人?你怎么知道的?”我一個轉身,抓住室友的手腕,驚奇地問。
“這誰不知道呀?那瘋女人都在我們學校門口轉悠了好幾天了。據說,不管保安怎么趕都趕不走。”室友推開我手,顯得有點不耐煩。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個念頭冒出我的腦海:這女人不會是瘋嫂吧?
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步一步朝那瘋女人走去。
就在我離那瘋女人只有不到五米遠的時候,她慢慢地轉過身來。我一下子呆愣住了,千真萬確,那瘋女人果然就是瘸子哥的老婆——瘋嫂。
“瘋嫂,我是蒲扇!你怎么跑這里來了?”我快步上前,在隔她僅僅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
“啊,你真是蒲扇?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瘋嫂抬眼看著我,呆滯的眼神里閃過了一道亮光。
斜坡村離我所就讀的那所末流大學足足有一百公里,沒想到瘋嫂竟然一個人找到這里來了!震驚之余,我更意識到了尷尬和無奈——我該怎么安頓瘋嫂呢?
一直都在靜靜旁觀的幾位室友已經圍了上來。他們建議我先把瘋嫂安頓在學校大門旁的招待所,然后盡快與瘋嫂的家人聯系。
我們幾人費盡了口舌,好不容易才讓招待所的管理人員同意讓瘋嫂在那里暫住兩天。我托人找來那位與瘋嫂同鄉(xiāng)的邦洞女生,讓那女生幫瘋嫂弄來一套干凈的衣服??莎偵┧阑钜膊豢蠐Q洗衣服。她警惕性轉動著雙眸,一聲不哼地呆坐在床沿上。
“桃仙姐,你先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等會瘸子哥來了之后,你好跟他一起回家。”我極力地勸說瘋嫂。
但不管我怎么說,瘋嫂除了看看我,再看看我身邊的同學,硬是不做聲。
“是不是她看到有我們在旁邊,就不肯說呀?剛才,在公交站臺邊,她不是跟你說了什么嗎?”一位室友看出點什么來了,于是提議其他人暫時走開,先讓我留下來單獨和瘋嫂聊聊,或許她有什么話想單獨對我說。
待房間里只剩我和瘋嫂兩人之后,瘋嫂果然開口了。她說,蒲扇,你真的不嫌棄我臟嗎?
我苦笑了一下,只得違心地點點頭。我說,瘋嫂,我們是鄰居呢,有什么好嫌棄的。
瘋嫂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起來。她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蒲扇,你瘸子哥真不是人,除了整天打我,不準我出門,還不準我寫詩。好在你是懂詩的人。我來找你,就是想把最近寫的一些詩拿給你看一看……”瘋嫂的神志非常清醒,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褲腳。
看到瘋嫂小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并不意外,我感到意外的是,她那看似雜亂的文字中不乏精辟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