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守】一把帶裝飾的二胡(小說)
一
第七世紀(jì)大道和工農(nóng)大街快要交叉的地方,地勢陡然高起。交叉在一起時達(dá)到了最高點,然后逐漸低下去。像水中的島嶼。人們都叫這里大崗。兩邊寬寬的大街,就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勞務(wù)市場。
在這里攬活的人,叫站大崗。
走上這個大崗的人們都充滿了希望。
冬天的黎明,周圍還是黑黢黢的,這里早已黑壓壓地聚滿了人。天一放亮,人們更是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
手拎充氣鉆、大鏟的,戴著頭燈、肩上背著木工箱子的,胸前抱著打掃衛(wèi)生拖布之類的……他們的身上都掛著醒目的標(biāo)牌:木工、瓦工、家政服務(wù)等。在這里你可以找到你需要的任意工種,無所不有。街道兩旁,人頭攢動,像海邊的企鵝。
大黃和老婆“鬼呲牙”時就站在了大崗上。
捱到了天亮,一切都清晰起來。
大黃細(xì)高個。老婆則矮粗胖,走路像皮球一樣滾動。他們在一起會造成一種反差,會成別人的笑料。
在寒冷中只站了一個小時左右,命運(yùn)之神就向他們伸出了橄欖枝。
一個把頭捂得只剩兩個眼睛的女人站在了他們的面前。她的房子需要裝修。當(dāng)女人聽到大黃干木工、老婆刮大白搭檔在一起時,就樂了。她正需要先把墻刮了,墻柜做了,覺得這樣很方便。最后以八千元的價格成交。
女人用車把她們載到前面一站地的一個小區(qū)——漫步巴黎。這是個高檔小區(qū)。大黃和老婆對這里熟悉無比,聽聽名字,就足夠浪漫。每平米兩萬多。在這里居住的,都是有錢人。
這是個150平米的房子,已經(jīng)買了幾年還沒有裝修。女主人突然想搬到這來住。大黃的老婆對女主人愈加肅然起敬,“嘖嘖”,真是個有錢主!
女主人交代完,聽了大黃夫妻的裝修規(guī)劃,然后掏出房門鑰匙交給他們,留下電話,扔下五百塊飯錢,走了。
大黃的老婆手里攥著錢,心里樂開了花!四五天的活,光中午的飯錢就給這么多!又碰到個有錢的主。他們包活,時常遇到有錢的人,不但能給個好價,還能得到好多值錢的東西。人家沒穿幾次但認(rèn)為過時的衣服,其實都是很高檔的,他們拿回去卻如獲至寶。
大黃電話定完裝潢用的材料,很快就會有車送來。他開始在墻上排尺,老婆負(fù)責(zé)記數(shù)。
從電梯口往里運(yùn)料時,大黃老婆從女主人的鄰居那里探聽道,這家的男人是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老有錢了。
二
第二天還不到中午,大黃和老婆就餓了,干不動了。
天還沒亮,他們就站大崗攬活。在這份活干完之前能包到下份,就不至于中間空擋沒活干了。遇到活計斷檔的時候,他們就會整天站在大崗上等雇主。大崗等活有時是漫長的,可能連續(xù)幾天也碰不到一份。那時,中午就不會吃飯。盡管大崗街兩旁有無數(shù)的小吃,有“油條”“炸面”誘人的叫賣聲。
大黃叫了兩份外賣,他們吃完,老婆繼續(xù)刮墻,大黃則“吱吱哇哇”往墻上釘板子。
她突然聽到在另一個房間干活的大黃驚恐地喊叫起來。
“讓狗攆了,一驚一乍!”大黃老婆罵道。
“快來!”大黃的聲音急促。
大黃老婆不情愿地來到大黃的屋子。
大黃站在那里,瞪著驚恐的眼睛。
“有啥呀?”大黃的老婆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屋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得離奇的東西,“怎么了,活見鬼了?”
“你看,二胡!”大黃漲紅著臉喊道。
她順著大黃手指的地方,在墻角處,立著一把二胡。是剛才大黃挪動一個木箱子露出來的。
大黃的老婆仰著怒氣的臉,瞪著大黃:“你發(fā)什么瘋,看到一把二胡還大驚小怪的......”她捂住了嘴,因為她看到了那把二胡,紅褐色,古色古香。頂端的裝飾品,讓她她驚呼出了聲,“你舅——”
大黃看到那個頂端帶著一個木刻的小鳥,一下子就認(rèn)出這是舅舅身邊那把二胡。
她驚呆了。在這里看到這把二胡,真的活見鬼了!
這把帶裝飾的二胡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打破了他們的平靜,刺激了他們的好奇心。這好奇心也許會讓人想入非非。
“大黃,這把二胡怎么會在這里呢,你說怪不?”大黃老婆球一樣地滾來滾去。
大黃可沒有什么想象力,不經(jīng)點播,不揭謎底,只能在迷霧中。
“大黃,這把二胡出現(xiàn)在這里,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大黃老婆倒剪著手,顯得身子更加渾圓了。
“能不能是這家的人在什么地方撿到的?”大黃實在是想不到別的。
“雖然你舅在這一帶生活過,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钡酉聛淼脑捴鴮嵶尨簏S吃驚了,“能不能這家是你老舅的,那女人就是你舅媽?”
大黃尋思了一會兒,恢復(fù)了神情:“你開嘛玩笑呢,這個家是舅舅的,那女的是我舅母,還有建筑公司?打死我都不信?!?br />
“頭些年沒聽說他在這一帶曾經(jīng)混得很不錯嗎?”
“那是別人傳言,咱也沒有親眼見過?!贝簏S搖了搖頭。
盡管滿肚子的奇怪,大黃還是抄起工具干活了。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點什么?”她拍了大黃一下,“看那里!”
大黃回過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扇門后,赫然立著一雙拐杖。
“哪有這么巧的?”大黃老婆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盯著大黃。
大黃呆住了。
舅舅是小兒麻痹癥。
她激動起來:“現(xiàn)在完全可以斷定,這就是你舅的家,你舅就是開發(fā)商,這個家的主人!”
“他發(fā)啦!就離咱們這么近,可咱們還蒙在鼓里,你說奇怪不奇怪?”她溫情脈脈地說著。
大黃看著那副拐杖呆呆發(fā)愣。
舅舅是大黃的父母養(yǎng)大的。母親還沒出嫁,姥姥、姥爺就相繼離世。母親出嫁時,就把當(dāng)時只有七歲的舅舅帶到了父親家。舅舅還患有小兒麻痹癥。那把帶裝飾的二胡是姥爺混飯吃的家什。那個年代,姥爺走南闖北靠拉二胡糊口。舅舅隨母親過來,不能上學(xué),不能干活,就練二胡,也拉得一手好二胡。大黃結(jié)婚幾年后就來到這個城市。舅舅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后來父母也相繼離世。舅舅一度來到了哈爾濱,住在大黃家。大黃千方百計做老婆的工作,收留舅舅,除了這里,他是沒地方去的。老婆說什么也不同意,她不會收留這樣一個光會吃飯而不能創(chuàng)造任何價值的人。她以住處也是租的房子不方便、還要供兒子念書、養(yǎng)不起為由,攆走了舅舅。那時,舅舅就在大崗一帶晃悠。舅舅走后大黃曾經(jīng)找他幾次,但人入大崗,無疑水入大海,哪還有蹤影!大黃覺得對不起死去的母親,他一想到這一層就會落淚。
大黃看到還在那眉飛色舞、想入非非的老婆,搖了搖頭,心情極為復(fù)雜。
三
接下來的幾天,大黃老婆心情極佳,像氣球一樣飄來飄去,仿佛年輕了許多。
大黃只顧埋頭干活。
這天下午四點多,這家的裝修終于干完了,大黃給房女主人打電話聯(lián)系,得到答復(fù),明天看裝修質(zhì)量,然后付錢。
“我們?nèi)フ敬髰彴伞!贝簏S看天還早,于是征求老婆道。
“咱們今天不去那里受窮風(fēng)了,出去吃點飯。”老婆輕松地說道。
不去站大崗接活,還在外面吃飯?大黃奇怪地望著老婆。
他們在大崗的附近走進(jìn)一家面館,隨便在一個桌子邊坐下。
她在貼有宣傳食品的墻上掃來掃去,猶豫不決。
“來兩碗牛肉面吧。”大黃說道。
“不行,說是牛肉面,也看不見有什么牛肉,還得多花兩塊錢?!彼哪X袋搖得像撥浪鼓,“來兩碗刀削面吧?!?br />
他們相對而坐。
大黃老婆上身半趴在桌子上,又短又粗的手指在桌上劃來劃去的,像在潛心規(guī)劃什么。眼睛則緊盯大黃:“大黃,要真是那么回事,咱們翻身的日子就到了?!?br />
“什么事?”
“你舅是開發(fā)商?。 彼难劾镉辛藷o盡的遐想,“憑你,給他們管個工地,當(dāng)個項目經(jīng)理,都不成問題。至于我,管后勤,吃喝拉撒,也不在話下?!?br />
一絲擔(dān)憂掠過她的心頭:“你舅舅不會真的忘恩負(fù)義吧?是你們黃家給的他的生命。聽你媽活著時候說,挨餓那些年,別人吃野菜、樹皮,把僅有的一點苞米面給他煮粥,你舅才度個命。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大黃老婆連珠炮似的,大黃根本插不上嘴:“你們黃家的恩情,你舅幾輩子也報答不完!”
她眼睛緊盯著大黃,沉浸在無限的向往之中。
他們開著嶄新的轎車,奔馳在城市寬闊的街道上。高級酒店有他們出入的身影。她衣著華貴,挽著大黃,體面地出席別人的生日宴會、高檔舞會……
“面來嘍——”
他們每人前面放了一大碗熱騰騰的刀削面。
她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和大黃吃起面來。
“給我算賬。”
一個幽幽的聲音。她尋聲望去,在一進(jìn)門的墻角處,陰暗的地方,一個衣服襤褸、蓬亂骯臟且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背對著他們。
老人在身上摸來摸去,半晌也沒拿出錢來。
他的嘴里喃喃自語:“我的十塊錢,我的十塊錢……”
一個吃完面走到門口的顧客,從包里掏出錢,替老人算了賬。
老人站起身,用雙手扶著椅子,轉(zhuǎn)過身來。
看到那張滿是胡須、蒼老、暗黃色的瘦臉,她觸電般怔住了!
只是火石電光的一剎那,她驚恐地低下了頭。
大黃正狼吞虎咽地吃面,沒有在意老婆的變化。
大黃無意抬頭看了一眼老婆,她迅速地伸出短短的胳膊,手指尖按住他的頭,壓得極低的聲音:“快他媽吃!”
她又稍微抬了一下頭,用眼睛掃了一下。那個老人在向替他付賬人的背影連連作揖。然后一瘸一拐,緩緩地走出面館。
為了省幾塊錢的交通費,他們走在回去的街道上。
大黃老婆后悔了,一頓面消費了十六塊錢。
更后悔的是她看到了不愿看到的那一幕。
大黃看到老婆異樣,滿臉通紅,覺得奇怪。
大黃老婆向他講了剛才的一幕。大黃怔住了!
“那個老混蛋,老王八,我就知道他不會有那個命!”她的牙“咯咯”作響,“這下好了,“啥也別指望了!”
四
房主人對大黃夫婦的裝修非常滿意,給他們結(jié)清了裝修的費用。大黃又交了房門的鑰匙。
“你看,你家有把二胡?!贝簏S的老婆囁嚅著,“看那樣子年頭也不短了……”
“那把二胡?你不說我倒忘了。”
于是,房主人花了一刻鐘的功夫,向他們講述了她和這把二胡的故事,以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但她卻不知道這夫妻二人和這把二胡的故事。
十幾年前,房主夫婦開了一家不算大的飯店。飯店來了一個瘸腿的人,背著把二胡。等客人吃完,他把剩菜打包拿走。
一來二去熟了,等到了剩菜,這個殘疾人就找個空座吃完再走。
后來,有客人吃飯的時候,他就拉二胡助興。吃飯的人都喜歡過他拉的曲子。尤其喜歡他拉的《二泉映月》、《梁?!?,人們百聽不厭。
店主也不讓他吃剩的飯菜了,他拉完二胡,就會給他做個菜,盛碗米飯。
這個殘疾人晚上就住在車站、自動取款饑旁、橋洞下。在那里熬過漫長的冬季。
一天黃昏,殘疾人又來到飯店??腿藗兌家犓?,他說他今天不能拉曲子。他漲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向店主借五百塊錢。和他在一起的一個乞丐病了,他要幫助病人去醫(yī)院。店主怕不夠,說什么都要給他拿一千塊。殘疾人很感動,臨走,他把二胡放在這里,說以后有了錢就來還錢,再把二胡取走。
他們再也沒等來那個殘疾人。
“那就是個騙子!”大黃老婆咬牙切齒地罵道。
五
大黃沒能照顧殘疾的舅舅很是愧疚,覺得對不起死去的母親。
他不能無動于衷了。他計劃向朋友借一千塊錢,替舅舅拿回那把二胡。然后在這一帶尋找舅舅。家里不行,就給他在外面租個小一點的屋子。
該面對的,他就要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