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胡楊(散文)
越來越不喜歡看小年輕的作品,不是說他們的作品不好,而是感到他們?nèi)狈r間,時間這種味道,只能是經(jīng)過的人才能品出來,這是沉淀在骨子深處的東西,再怎么裝,也是假的。還是“老”耐看,比如“老戲骨”的影視劇,老作家的文字,老畫家的畫,老樹老山老河老湖老冬天老東西老朋友,在里面坐久了感到有舍利子光,撼人心魄。
一個有林下風(fēng)致的婦人告訴我,同去內(nèi)蒙阿拉旗善盟額濟納旗看胡楊林。額濟納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名字,有些陌生。趴在地圖尋找才知額濟納旗地處內(nèi)蒙西邊,腳一伸就到蒙古國了,那兒的胡楊林是中國最壯觀的胡楊林。
沙漠里孤零零的倒著一段樹木化石——胡楊林的木乃伊,它在新疆炎熱的沙海里隨處可見,死有什么可看?
車子進了金塔沙漠潮湖林場,行到一片薰衣草花地,我們下車藏在花海中拍照,周邊已經(jīng)有了大面積的沙棗樹、白楊、紅柳,起初我以為紅柳就是胡楊樹??墒撬?,溫柔,像極了家鄉(xiāng)的灌木柳,葉子黃赭帶著焦色,知道我鬧笑話了??垂P直高大的白楊,我想就是它了,可是它很年青,完全沒有風(fēng)化滄桑的樣貌。走著猜著找著,一棵兩棵,遠的近的出現(xiàn)在車窗外。它既有楊樹的高大,又有著柳樹的婀娜與婆娑,自帶著剛強和柔曼。心里暗暗感嘆:來得有點早,胡楊的葉尚沒有完全變成黃色,一半金黃一半綠色,真是普通。同行者說:“你還嫌風(fēng)霜沒有摧殘?”我啞笑。
走到景區(qū)深處,忽就有了一個小村落,村落中央有一戲臺,戲臺上正在上演秦腔《楊門女將》折子。沿戲臺前大道行約莫一里地,眼前的景象大不同:長天和秋水相映,金波湖清波蕩漾,胡楊林在水中央金葉輝煌,陽光在它四周亮著,炫著,天在它后面晴著,藍著。樹是金的,水是清的,鮮明的影調(diào),亮麗的色彩,像一幅油畫。畫從眼前緩緩展開,展到地的那頭,水的這頭。它是那樣的美,大氣凝重!樹很安靜,似乎講:“無美可嘆,無喜可說,無悲可言,這是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自然之道?!蔽因嚾晃虻溃簜ゴ蟮乃枷?,就是自然。???
傳說胡楊:“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到,倒了也是一千年不朽?!比甑氖赝?,三千年的等待,只為等你到來。三千年,滄海桑田不知幾個輪回,胡楊依然熱情,還是最初的愛情模樣,是經(jīng)年后愛的修持的外現(xiàn)。林下風(fēng)致的娘子和她的夫君攀依胡楊,雙眸深情對視,紅紅的風(fēng)衣被風(fēng)撩起,長長的頭發(fā)垂下又光又滑,生生把側(cè)影站成一個紅色的嘆號。一把年紀了,還有這般羞暈,這就是流年里的愛情的樣子,我卻沒法站成她那樣,因為我已不相信愛情,這一刻我相信了。
穿越600多公里的戈壁,然后突然就鉆進額濟納旗胡楊林,東南西北風(fēng)呼呼的刮著,沙子打人臉。這是怎樣的情形:浩瀚的戈壁,長著胡楊林,這些樹好像長途跋涉過來,身上有著長長腳印,有歲月氣質(zhì)。說是林吧,一棵離一棵丈把遠,地下根是不是交錯不得而知,但枝葉絕不會連理。樹干粗大,樹枝遒勁,光禿的枝椏,斑駁的腰身,站立和倒下的有著千姿百態(tài)的造型。
這棵胡楊樹活成老樹精了,灰褐色的樹皮爬著許多不規(guī)則縱裂的溝紋,有些地方還有凸出的拇指大小的疙瘩,用手撫摸著龜裂的樹皮,有一種堅硬如鐵的感覺。軀干扭曲的向上生長,樹皮脫落露出粗糙的肌膚,一邊樹葉全部掉落,枝條像一把亂蓬蓬胡須,一邊卻蒼翠如傘。裸露在沙面的根像白蟒鐵鑄石雕一般,樹像一位落寞的英雄站在行路邊,等待我深情的目光。樹上沒有鳥窩,連一只灰麻雀也沒有從樹頂飛過,或許除過這個季節(jié)有我們走過外,日子沒有一點波瀾。
我很想問:“在經(jīng)歷了一個有一個凜冽的黑夜,是否心存絕望?想生在山頂和明月握手嗎?想生在水邊看自己輪回嗎?如何在此成苗?如何從駝蹄的甲縫里活過來?誰是你的祖先?誰是你的子孫?”我伸開雙臂,擁抱一株枯樹桿:“你見過恐龍嗎?給我說說孔雀河和樓蘭古城故事吧!”我想起了普魯米修斯,我還想起了家鄉(xiāng)湖邊參差的老柳,春天用它的嫩黃感動我,夏天用它的婀娜感動我,秋天用它的蕭條感動著我。亭亭拂拂,如傘如蓋,如須如髯,如煙如雨,只是裝飾了我的窗,算不得什么?活一百多年松柏過于年輕,花草過于清淺,上千年的老槐樹有時間的印記,但總覺得沒有活到老,還是個童子,缺少時間之香。
胡楊樹它們是孤獨的,作為林它們似乎更孤獨。這時候的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找到了自己,像極了這片胡楊??墒寝D(zhuǎn)頭有一想,不必裝作孤獨,也別說你悲傷。你去看看山河,山老了,水瘦了,你去看看胡楊,從來都是那樣。它是神樹,是生命的樹,是不死的樹。掙扎走完一生的旅程胡楊,遇強則強,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霜風(fēng)擊倒,掙扎爬起,沙塵掩蓋,奮力撐出。雖斷臂折腰,仍挺著那一副鐵錚錚的風(fēng)骨;雖痕傷累累,仍顯現(xiàn)著那一股硬朗朗的本色。
在戈壁灘涂生存,僅靠堅韌的品格是遠遠不夠,胡楊還得迎候來自四面八方四季野風(fēng)的摧殘。為了活著,胡楊軀干只能順著風(fēng)的方向偏轉(zhuǎn)扭動,以減緩風(fēng)力的摧殘??筛瓯谏钐幍娘L(fēng)是隨時變換方向的,久之胡楊就長成拐彎的“歪脖”樹。我撫摸著結(jié)疤不禁感喟:人尚且活的不容易,更何況沒有腳的樹。
三十年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樹是樹,現(xiàn)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樹不是樹,皆是人的化身。
有些風(fēng)景,能看見什么,不能看見什么,那是自己的宿命。某些遙遠的地方,一輩子只能去一次,我用盡二十一克重量的深情,看著生命偉大活下去的樣子:把生命滲漏于沙漠,蒸發(fā)于曠野,在金紅的太陽光中我見到大。
2019、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