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南湖攬勝(散文)
如果說杭州西湖是大家閨秀,那么,嘉興南湖則堪為小家碧玉。
南湖,蘆蒿叢生。舊稱陸渭池,又稱鴛鴦湖、馬場湖、滮湖。
南湖之濱廣場,水池里高高低低的噴泉歡呼雀躍,隱在后面的黃石假山披著“南湖”字樣的紅色蓋頭,渲染了熱烈的氣氛,在它背后,還躲著紅楓、翠竹、綠葉大芭蕉,時不時顛足悄悄對我們張望,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下車伊始滿目新奇,引起我遐想聯(lián)翩。
廣場上游人如織,我們朝東走到售票中心,這座歇山頂飛檐翹角的仿古建筑背面,樟林遮天蔽日,兩旁被臨時高墻屏蔽只留一條夾巷,走在里頭除了樹杈上許多的人工鳥巢,什么也不能看到。不巧得很,我們趕上了周邊都在修葺園林,剛才燃起的激情被狠狠潑了瓢冷水,弄得意興闌珊。
然而,當(dāng)我們沒精打采地走出巷口之際,眼前豁然開朗:迎面樹叢里探出了重檐閣樓,脊端鴟吻高高兀立,檐角起翹凌空欲飛;它一旁毗連著歇山頂兩層樓閣“釣魚臺”,一旁銜接的是三孔石拱“煙雨橋”。轉(zhuǎn)對左手,兩層卷棚式歇山頂“望湖樓臺”茶樓,窗明幾凈,正對著碧波蕩漾的南湖出神。這是當(dāng)年廣陵王筑臺榭以為登眺的舊址,習(xí)近平視察“浙南革命紀(jì)念館”時也曾在這里駐足。復(fù)過身來,我正站在南湖岸邊,湖心大小島嶼蓊蔚洇潤之氣,促我傾情難收。
盡管水域面積只有600多畝,但能得運河貫通之利,它雖不及杭州西子濃艷纖麗,而竟其靈性與慧質(zhì)到底南不輸西。
坐上畫舫,惠風(fēng)和暢,云天流金溢彩,水面浮光耀金。整個湖形南北較長,東西稍狹,諸島居中如明珠點綴,游船其間往來趁浪逐波,垂柳沿岸婀娜娉婷,高樓遠近櫛比參天,眼前一切都在圍繞我們船頭旋轉(zhuǎn),舉世清麗無塵,不知緣于何時,我已全然化入了江南的婉約纏綿。
還沒有回轉(zhuǎn)神來,已經(jīng)到了林蔭覆蓋的湖心島前。四面培植花草樹木,形成獨特景觀。自此,這個不足20畝的湖心小島沐風(fēng)浴雨,淌過一波一波的人流,覆蓋一茬一茬的生命,歷經(jīng)時代變遷和歲月綿延,不斷積淀厚重的滄桑韻味和典雅氣質(zhì),充斥了引人好奇的神秘。
棄船登島拾級而上,迎面“清暉堂”白地黑字門額高懸。這是清同治四年,嘉興知府許瑤光因為乾隆南巡到此,在渡口大石埠臺階上建造的門廳。臺階中間寬兩邊窄,據(jù)說是仿北京故宮的大臺階而建,皇帝走中間,旁邊走大臣。匾額中的“清暉”具有兩層含義:一是早晨第一縷陽光就能照射到這里;再一隱喻了對清政府的頌揚和恭維。后來,許瑤光又在清暉堂左右各建廂房,南名“菱香水榭”,北曰“菰云簃”。文人雅士在此品茗茶,賞湖景,賽如神仙,故此在南廂懸山檐下的紫褐色門頭,題有“小蓬萊”綠字匾額,又把冀應(yīng)龍(清順治年間書法家)“煙雨樓”手跡的豎碑,砌到清暉堂北側(cè)墻上,合成了湖心島的鳳頭。
跨入院落,20來米高的兩層主樓坐北朝南,這就是所謂“煙雨樓”。此樓得名于唐朝詩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詩意,后來幾經(jīng)興廢,至明末樓毀,清初重建。
目下我之所見,上層前檐懸董必武手書“煙雨樓”白地黑字匾額,盡管重檐飛翼,朱柱明窗,但不像昆明大觀樓、武漢黃鶴樓、岳陽的岳陽樓那樣雄峻聳峙,而是掩映在萬綠叢中,“端坐”于垣墻內(nèi)平臺之上,蘊籍含蓄,極其典雅古樸,耐人尋味。難怪乾隆爺六下江南,曾八次臨幸此地,先后賦詩十幾首之多,不厭其煩的盛贊煙雨樓景致,顯現(xiàn)他對南湖的鐘愛和眷顧,臨了還要把它帶到避暑山莊。
進得門來,堂前懸掛著褚輔成先生的行書匾額“分煙話雨”,白地黑字,其中“雨”字最有講究。
就象形文字而言,“雨”字框里四小點既表示一年四季,又表示天垂雨點,但褚輔成卻在兩邊各自少著了一點,這并不是把字寫錯,而是因為嘉興在春秋季節(jié)洪澇災(zāi)害不斷,他意想老天在這兩季少下些雨,替百姓祈安。好比“德”字少寫一橫,“染”字多加一點等等,漢語的博大精深,別的語種怕是無以望其項背。
“分煙話雨”匾額之下,分列四幅素木條屏,每幅鑲嵌大理石兩塊,上圓下方,云天山水各盡其妙。匾額兩旁的紅柱上,鐫刻董必武手書的正楷對聯(lián):“煙雨樓臺革命萌生此間曾著星星火,風(fēng)云世界逢春蟄起到處皆聞殷殷雷”,端正勁挺的書體,繪形繪聲地概括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民波瀾壯闊的革命斗爭。廳堂之中,端端正正擺放著檀木幾桌座椅,精雕細刻。四周墻上,是郭沫若、沈鈞儒、劉海粟等人書畫復(fù)制品,大氣磅礴;其中有幅鐫刻在木塊上的行書對聯(lián),方志遠女士的真跡:“出東郭門半里而遙,春水綠波、處處美人畫舫;與南堰鎮(zhèn)隔湖相望、夕陽芳草、尋尋高士祠堂?!弊煮w朗秀,寓意深切,念湖色之美,發(fā)思古之情,清雅不俗。
從一樓后廊足踏鋪著紅地毯的“共登青云”木梯,上到乾隆爺當(dāng)年起居的二樓朝北觀望,綠樹懷抱之中,園內(nèi)樓、堂、亭、閣錯列,假山巧峙、小品玲瓏,四周回廊曲徑相連,外有曲欄墻垣環(huán)衛(wèi),只待“煙雨”前來暈染彌漫。
轉(zhuǎn)身入室,先是一塊分別繪刻萬歷、乾隆、光緒三個不同時期的“煙雨樓圖”屏風(fēng),栗殼色素木為地,灰白色線條構(gòu)圖,一目了然。大廳正堂,上懸“湖天一覽”篆字木匾,下掛彩色“煙雨樓”國畫,兩邊匹配對聯(lián):“如坐天上、有客皆倦,煙雨比南朝,多少樓臺歸畫里;宛在水中、方舟最樂,湖波勝西子,無邊風(fēng)月落樽前?!北M顯了樓前賞景,湖上泛舟,把酒作樂飄然欲仙的情景。中堂之下的條桌上,置擺一座鏤空紫檀小插屏,四周是變形回紋圖案,當(dāng)中木板上題刻板橋《題畫蘭》詩句。廳里和樓下一樣,整整齊齊對稱排放著茶幾和太師椅,但鑲嵌的是彩色大理石,圖案天成,更加精美。座椅的后面,在金柱之間還置以寬大的插屏,分別刻寫“煙雨樓史話”和楊萬里、唐天麟等人的詩文。整個二樓被打點得文氣散逸,墨香馥郁。
出門向外,立身二樓廊臺上朝南,東西兩頭經(jīng)趙瀛之手栽植的古老銀杏,笑迎秋風(fēng),把地上地下染得一遍金黃。離銀杏不遠的東西花窗圍墻旁邊,各有一座攢頂翹角的“御碑亭”,當(dāng)中石基上豎立鑲在玻璃罩里的石碑,四面都刻著乾隆游南湖題詩手跡。放眼遠眺,雖然不是“輕煙漠漠雨疏疏”,也沒有“微雨欲來”的蒼茫迷蒙,但是微風(fēng)徐來,輕煙拂渚,乾隆筆下“水村近遠望分明”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格局,已經(jīng)換成我們眼底高樓大廈聳入云天的現(xiàn)代化都市情形,乾隆爺做夢也不可能想象得出來。
出了“煙雨樓”后門,眼前是一座通透的太湖石假山,傳說有部分石料還是北宋花石綱的遺物,早先為明代著名造園家張南垣在王店鎮(zhèn)吳園疊造,乾隆南巡時移入此處,后于清道光年間毀壞,孫中山來南湖的時候,曾在此和各界人士合影留念。后經(jīng)張昌慶再次重新疊放,堆成虎、豹、獅、象獸形至今未變。
假山四周,由游廊勾連四通八達,墻上嵌滿了歷代碑刻,有的清晰,有的斑駁,有的是完整的,有的破碎了,我順著許瑤光的“南湖八詠”和其幕友秦敏樹刻繪的“八景圖”,到了西北面的“來許亭”,這里有段感人的真實故事:
許瑤光在嘉興為官清正廉明,政聲卓著,任滿赴京述職前,嘉興百姓留戀不舍,鄉(xiāng)紳特為他在煙雨樓邊建亭餞行。“來許”語出《詩經(jīng)》“昭茲來許”,在這里一語雙關(guān),既贊頌許瑤光對嘉興所作貢獻,又盼望他能再來嘉興做官?,F(xiàn)在,“來許亭”門額是俞平伯的墨寶,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亭中擺置一張方桌,一只茶幾和幾把座椅,但墻上的詩文清秀,特別是堂前掛著的許瑤光畫像,精神矍鑠,正氣凜然,可敬可親。
“來許亭”前朝南還有一亭。這是許瑤光赴京述職后,當(dāng)真又回嘉興繼任時所建,式樣與“來許亭”相仿,取名“鑒亭”,意在要將嘉興百姓對他的愛戴作為自己的借鑒和鞭策,并親自作《鑒亭之銘》,許瑤光身為嘉興父母官先后長達十八年之久,最后死在了任上。現(xiàn)在“鑒亭”后墻壁上,嵌著許瑤光視為珍寶的“米芾石碑”,亭內(nèi)有青田名士徐則恂的對聯(lián):“斯樓與我括(注)同名、看煙雨空蒙,幾把南湖認故土;此水接古吳流域,慨風(fēng)潮沖激,誰爲(wèi)西浙蕩余氛?!痹谫澝篮馑耐瑫r,表露了文人學(xué)士對當(dāng)時政局的焦慮?!拌b亭”中還珍藏著“血柏化石”、“洗鶴盆”和“馬券石刻”等歷史文物,特別是“馬券石刻”,一爿石碑,竟有蘇軾兄弟及黃庭堅共同三人手跡,實屬難得。
自“鑒亭”外西墻小門出園,迎著夕陽下階,楊柳梢頭伍相祠的“壕股塔”遙遙在見,沿湖心島大堤繞到一彎月牙形“荷花池”,有一獨拱“萬福橋”與南湖勾通。站在橋頭正面仰望“煙雨樓”,崢嶸軒峻又是另一番逼人聲勢,“煙雨樓”下的平臺圍墻上,鑲嵌著一塊“釣鰲幾”刻石,字體敦厚端莊,雄健有力,紅墻綠字非常醒目。他期望嘉興人才輩出,獨占鰲頭,偏巧在立碑次年,嘉興有個叫朱國祚的就中了狀元,于是這塊石碑名聲鵲起,曾引得許多文士爭相膜拜。
過橋數(shù)十步,泊在大堤外的單夾弄中型畫舫,表面看似普普通通,而實際上卻是中共的偉大搖籃。“一大”代表就是在這條船上通過了“黨綱”,“決議”,選舉產(chǎn)生了中央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正式誕生了中國共產(chǎn)黨,這座豐碑是中國革命永不褪色的精神象征,今天成了“湖心島”的點睛之所。
我佇立船旁,樹立在堤岸碑石上“嘉興南湖中共‘一大’會址”字樣熠熠生輝,它映紅了正在這里參加組織活動的青年學(xué)生們笑臉,映紅了“煙雨樓”,映紅了全中國。
2019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