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守】白梅樹(散文)
老家的后院有一顆白梅樹。它總是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在我心中是神一樣的存在。
一
白梅樹見證著父母的一段奇緣。
母親娘家在古城西郊一個盛產(chǎn)白梅的小山村。她出生于梅花綻開的春天。做廚師的我外公便給她取名“春梅”。
初春,村外那個山坡上的白梅園開得正艷。有個傍晚,春梅姑娘拖著根長辮站在坡頂一顆白梅樹邊,翹首盼望著自己進(jìn)城去下廚掌勺的父親回來。突然,背后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才剛回頭,就被一只大手緊緊捂住了嘴巴,上身連同雙臂也被來人的臂彎箍得不能動彈。她以為遇到了歹徒,便雙腳亂踢著,嘴上“嗚嗚”悶叫。
“別鬧、別出聲!”來人低聲警告,目光嚴(yán)厲:“有日本人追來……”
對方話音沒完,就被不遠(yuǎn)幾聲槍響蓋住。春梅嚇得果真不敢掙扎,傻乎乎地任由對方拖拉過去,直至穿過白梅園,進(jìn)入一片茂密的樹林。她這才看清眼前是個濃眉大眼、一臉憨笑、目光友善、十分膘壯的小伙。春梅嗔怒地推開他,可是剛一探頭張望,就瞧見了“哇里哇啦”叫喊著追上山坡的兩名鬼子,驚得她像一只慌亂的小兔,竟又一頭鉆向小伙懷里。眼看小鬼子從白梅樹間搜索過來,那小伙便抱起渾身抖索著的姑娘,悄然躲到了一個墳包后。
鬼子兵畢竟也膽小,不敢在暮色來臨時貿(mào)然闖入密林,便向林間胡亂放了幾槍,悻然折返了。
小伙吁出口長氣,放開抱著姑娘的手,終于有機(jī)會細(xì)細(xì)端詳她,一下被她的清純水靈所吸引??审@魂不定的春梅仍在顫抖著。小伙告訴她,沒事了。日本人已撤離古城了。剛才是他們斷后的一伙想抓他做挑夫。幸虧他發(fā)現(xiàn)得早,又跑得快,才沒被抓。他有一個弟弟就是去年被抓丁而一去不復(fù)返的。
春梅聽得十分感激,跪下去連連叩謝。小伙忙扶她起身,趁天色沒暗趕緊護(hù)送她下山。
一路上,春梅在想:這小伙逃命時還顧得上搭救她,真是有勇有義。她心生敬慕,不禁多瞟了他幾眼。想不到小伙也正愛慕地瞧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羞紅了臉。
到了村口,春梅不讓再送,卻也不離去,兩手摸捏著擺至胸前的辮梢,一雙明亮的眼睛似在等待什么。
小伙像受到鼓勵,便大膽說出了心思:自己家雖窮,卻很想娶她!接著又問她的芳名。
春梅羞澀地垂著頭,只是不作答,手卻指著附近一顆白梅。
小伙倒聰明:“你叫白梅?”
“不是……”春梅搖著頭,很快又點了下頭。“也算是!”
小伙疑惑地抓著頭皮。春梅卻嬌笑著,扭身跑進(jìn)山村。
目送著姑娘遠(yuǎn)去的健美的身影,小伙戀戀不舍地回家,把詳情說給母親聽了。其母笑道:白梅也叫春梅;春梅姑娘肯說出自己名字,說明她不嫌你窮!我這就托媒人去提親。
后來雙方訂親時,小伙送出的是他母親的一對玉鐲;而春梅就以自己親手栽種的一顆白梅樹回贈,并要求等它移植成活并開花時,才能去迎娶她。
小伙自然懂得春梅進(jìn)一步考驗他的心思,就像呵護(hù)心上人一樣去呵護(hù)這顆白梅。當(dāng)它盛開之時,小伙就將春梅迎娶過來。
那小伙便是我父親。
當(dāng)年,成親儀式一結(jié)束,新郎新娘被送入了洞房。父親掀起我母親的紅蓋頭時,但見她幸福地一笑,就含羞地轉(zhuǎn)過臉去。透過窗戶,母親一眼瞥見了后院那樹移植過來的白梅花。它雖體形嬌小,卻開得嬌艷奪目;那花姿優(yōu)美多態(tài),花色皎白勝雪,一片爛漫:好像正在贊美小倆囗的愛情純潔又浪漫。
“你養(yǎng)得它真好!”母親的心花也怒放了。
父親摟著我母親:“你一來,我就將春梅和白梅一起養(yǎng)……”
母親一頭扎入他懷間:“我們一起養(yǎng)好它……”
二
白梅樹見證著父母對我的摯愛。
“沿河走,向西南,十字街坊是故鄉(xiāng);春風(fēng)吹,白梅開,河邊小院是我家……”這是母親為我哼唱的催眠曲,其熟悉的旋律已在我耳畔回響了五十多年。
我最初的記憶中,每個夏夜,我總是仰躺在白梅樹下掛著的一只搖籃里,傻望著滿天的星星。旁坐的母親一手扶籃輕搖、一手不停揮扇,哼唱著哄我入睡;而父親就在旁獨飲,自得其樂,不時傳來他吮酒入口之聲。在那艱苦的年代,母親的哼唱雖帶有苦中作樂的一絲感傷,卻像冬日里照射到我面龐的陽光,有股透入心窩的暖意。一直到今天,那種溫暖的感覺依然牽動著我幼年的夢魂。
記得有一年過完春節(jié)不久,童年的我見窗外飄下雪花,便偷偷推開自家平屋的后門,來到那個廿米見方、竹籬圍著的后院。院子旁邊就是修竹茂林。白梅樹兀立在一個靠近竹林、背風(fēng)向陽的院角。經(jīng)過父母多年齊心協(xié)力的培育,它早已茁長成一顆軀干粗壯、枝繁花密、頂冠高聳的大樹。我擁抱著它下部,仰望那枝頭綻放的遮天蔽日的白花,感覺自己像擎著一把銀雕雪塑的大傘,又似依偎在冰肌玉骨的白美人膝下。那美人兒是那么清白無瑕、清正無邪,又是那么清麗超然、清雅脫俗。
在白美人膝前長大起來的共有三兒一女,我是老三,下有一個小妹。原本,父母考慮到家境差,生育了我兩個兄長就不想再生了。大約過了十年,父母親都眼讒人家有女兒,便在一次替白梅樹施肥時商定,自家也生養(yǎng)一個,結(jié)果卻生下了我。
當(dāng)時,父親已任生產(chǎn)大隊長多年,贏得良好口碑。雖是三年困難時期剛過,但當(dāng)我快滿月時,干部和社員們紛紛前來賀喜送禮。父母親一一道謝,卻拒收禮物,謝絕的婉言是:盼女卻得子,不值得慶賀;不辦滿月酒,一律不收禮。
此事傳開后,引起大隊一些重男輕女者的意測。后來傳得更邪乎,竟成了“大隊長夫婦想高價賣幼子”的八卦傳言。
一個夏夜,正在給我喂奶的母親聽到后院傳來一聲脆響,顯然是捽碗之聲。母親抱著我匆忙趕出去。
“賣個臭屁!”在白梅樹下把酒臨風(fēng)的父親搖搖晃晃起身,見到我就想來摟抱,卻醉步不穩(wěn)地跌坐下去,上身椅靠著樹干,歪倒了頭:“不賣三兒……死也不賣!不——賣……”
“不賣不賣……”母親柔聲安慰著。她以為丈夫無非是在外聽了傳言,回來喝悶酒才醉了。不防父親又含含糊糊吐了一番真言,在我母親聽來簡直是晴天霹靂!原來,駐公社“四清”工作隊長,不知為何,正急需一個像我一般大小的男嬰。經(jīng)他授意,下派大隊的工作隊員已找我父親談了多次,不惜出高價將我買走,父親一直沒答應(yīng)。這天下午,他在大隊部得到最后通碟:不交幼兒,后果自負(fù)!
次日上午,父親酒醒后,空手去了大隊部。直到晚飯后,一家人還沒等到父親回來;卻見大隊婦女主任引著一名女工作隊員登門,后面還跟著壓陣的兩名女民兵。
當(dāng)晚,天上星星亮晶晶,月亮也升起來了,星月輝映著白梅樹下的幾個人影,主角自然是懷抱著我的母親。那女隊員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意思很明確:把我交出,不但我父親會沒事,而且我家立馬可得一大筆現(xiàn)金,往后也能不斷得到相關(guān)照顧,還能讓我進(jìn)入一個大好人家,自然會有一個美好前途;不交嘛,我父親就難免被查出問題,成為“四不清”。母親知道,丈夫平時不糊涂,嚴(yán)格要求大隊和各生產(chǎn)小隊把工分、帳目、倉庫、財物理清楚。他從不貪占集體的一丁點錢財,也從不白拿社員的任何東西。母親因此很有底氣,態(tài)度便十分堅決:“查吧!只要不冤枉和誣陷他,就查不到他什么。”
果然,父親在大隊部被軟禁了幾天,就獲得自由了。此后,他與我母親好像賭氣似的,不僅沒厭棄我,反而對我關(guān)愛有加。即使小妹出生了,也依然對我特別注重。隨著我開始懂事,雙親的“重視”也有點過分了,變成了對我嚴(yán)加管教。在我少小的印象中,父親老是待我那么兇,連母親也待我特別狠。
我至今記得自己上小學(xué)前夕的那一幕。那是正月上旬一個天寒地凍的下雪天,母親把我叫到銀裝素裹的白梅樹下。父親也早已坐在風(fēng)雪中,他紋絲不動,上身略微前傾,昂著頭,瞪著我,呲牙咧嘴,就像作勢欲撲的眼鏡蛇。一看他這副兇相,我就十分害怕。
“你聽著!”母親發(fā)話了。
我便認(rèn)真聽講。母親雖沒文化,講話也很簡短,卻明白易懂。她教導(dǎo)我上學(xué)之后,每天都要好好學(xué)習(xí);人同白梅樹一樣,想上進(jìn)就得打好基礎(chǔ);假如我有一次考試不及格,就去當(dāng)放牛娃,一點沒商量。
打那天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集中注意力聽父母和老師講話,刻苦學(xué)習(xí)的習(xí)慣。也是從那天開始,但凡我被母親叫到白梅樹下,又見父親那般兇相地在場,我就知道自己要接受訓(xùn)誡。直到我高考之后,就要去杭州求學(xué)的前夜,我陪父母在白梅樹下乘涼,才看到雙親難得地沖我笑著。
“三兒,在家靠父母,我們就管你到今天?!蹦赣H沉重叮嚀,“往后的路靠你自己走……”
“大膽去走!”父親霍然起身,雙手按著我兩個肩頭,使我感覺有沉甸甸的擔(dān)當(dāng)?!耙惨嵢プ摺?br />
三
白梅樹成了父母的化身。
轉(zhuǎn)眼間,這樹在老家后院生長了五十年,我的雙親也都變老:父親已實足七十歲,母親也是虛歲七十。
金秋時節(jié),給兩位老人做了大壽,一家老少坐在白梅樹下拍了全家福。我們兄妹四個的家境都不錯,又都有孝心,便爭著要求兩位老人住到自己家去,做兒媳、女婿的,還有孫輩們,也個個都熱誠邀請。二老顯然被感動了。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很少動情的父親也笑咧著嘴,邊頻頻點頭,邊大聲嚷嚷:“好!好……”
樹枝上幾只鳥雀被驚起,飛飛揚揚落下些許羽毛和枯葉。只見母親抬手去拿自己頭發(fā)上那片枯葉時,仰臉深情地瞥了白梅樹一眼;隨即用她另一只干癟又粗糙的手,撣去了我父親肩頭一根羽毛,隨即愛撫般扯了扯他的耳朵。
父親一下會意,忙改口:“你們個個都好!不過……我們也還健朗,就仍住這里吧。”
我們終究不能強(qiáng)迫父母離去,只好同意他們留在平屋小院,并拜托大哥一家就近多加照顧。為兩老健康長壽計,我們做兒女的開始了對他們的管教。規(guī)定他們不得無故外出,不得從事有強(qiáng)度的體力勞動;尤其是父親,除了幫助我母親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wù)事,不可再干這干那。
如此一來,父母忙碌于一日三餐之余,便無所事事,只能看看電視,在前后院轉(zhuǎn)悠??蓛晌焕先四哪荛e得住?他們就把心思和精力花在白梅樹上!一年四季,從水肥管理,到中耕除草、整修剪枝,從病蟲防治,到防凍御寒、抗旱排澇,老倆口就像養(yǎng)兒育女一樣,悉心照料著它。
特別是冬春兩次修剪,夫妻倆更是配合默契,格外用心。冬剪主要是剪除病枝,清除枯枝,適當(dāng)刪除側(cè)枝和副主枝,讓枝間通風(fēng)透光,維持主枝的生長趨勢。春剪在開花之后進(jìn)行,老倆囗利用自然樹形,在剪去那些交叉枝、直立枝、過密枝和短截側(cè)枝過程中,自主而浪漫地進(jìn)行藝術(shù)性整形。
幾年過去,這樹的軀干在一米多高處長成了一小一大、陰陽合歡的兩叉:它們平時枝繁葉茂,互相守望,煞似我雙親的人形兒;到了早春,密密的花苞盛開時,兩者的頂冠又融合在一起,就像白頭諧老的父母相擁依偎著。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這白梅樹都活脫似一顆夫妻樹!
八十大壽過后,父母愈加衰弱,卻依然不肯上兒女家居住。我們只好剝奪了雙親培管白梅樹的權(quán)利,同時又委曲大哥大嫂與二老去同吃同住,日夜監(jiān)護(hù)著他們。但雙親猶如兩個老玩童,只要大哥大嫂一不留神,他們就會攀爬上樹!
有一天,終于出事了。趁大哥外出買煙,大嫂上河埠的時間,父母親就去觀察白梅樹,發(fā)現(xiàn)那煞似我母親的陰叉上爬著天牛蟲。父親忙拿來板凳,由母親扶著上去殺蟲;不料他下來時,一個趔趄摔倒,導(dǎo)致髖骨粉碎性骨折。
父親手術(shù)住院的頭幾天,母親堅持守護(hù)在旁。窩著火的大哥將白梅樹當(dāng)作罪魁禍?zhǔn)?,揮刀連連砍去。當(dāng)大嫂發(fā)現(xiàn)去阻止時,他已將那陰叉砍得差不多了。母親回來一看,氣得當(dāng)場暈倒。待她在床上回過神來,大哥早已跪著負(fù)荊請罪。
“你砍它砍我都不要緊……就怕你爹回來受不了……”母親說著揮手讓我大哥走了。我看到她難過地流著淚。
父親的手術(shù)很成功,恢復(fù)得也挺快。他剛能下地就急著回家,他想看看白梅樹了。母親和我們兄妹幾個很無奈,只好陪他到后門口去望了一眼。
“?。?!這……怎么了?”父親目瞪口呆,接著就暴跳如雷:“你們說!……”
我們誰都不敢吱聲。
“死老太婆,你快說!”父親沖著母親吼。他一旦對子女不滿了,就總是向我母親發(fā)泄,喊她“死老太婆”。
母親倒不生氣,輕拍我父親的背,笑言:“老頭子!你老喊‘死老太婆’,詛咒她死——那它就死了唄!既然是死叉了,我就叫老大把他砍了。”
父親聽著將信將疑。我看到他兩眼已淌下混濁的淚。
沒過幾天,父親就因血栓離開我們了。母親吩咐將他的骨灰葬在白梅樹根部。她堅強(qiáng)地活著,年年指揮我大哥培管白梅樹,給它整形修剪。漸漸地,它又形成了陰陽兩叉合歡的一顆夫妻樹。
“春風(fēng)吹,白梅開,河邊小院是我家……”五年前的一個早春天,當(dāng)后院的白梅花芬芳濃郁時,母親邊哼唱邊聞著那浮動的香氣永遠(yuǎn)睡去。
我們將母親的骨灰也埋葬在白梅樹下。
直到如今,母親的哼唱聲還在我耳畔回響:“思老家,念老家,老家有樹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