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其冰是何其凌的姐姐。換句話說，何其凌是何其冰的弟弟。
　　 “高檔”這個詞像橡皮筋，不同人扯的力道不同。在焦陽縣，焦陽山大酒店就代表著“高檔”。焦陽作為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焦陽山大酒店的“高檔”當然不能與省城比，但在焦陽縣，無論是裝修的豪華程度，服務(wù)的舒適恣意，還是收費的瞠目驚乍，其它地方是無比擬性的。事情巧就巧在這里，雖說是貧困縣，焦陽和其它地方一樣，越是裝修豪華、越是價錢貴，人們越喜歡去，摩托車、私家車常將焦陽大道堵得水泄不通。當然現(xiàn)在稍微要好點。在五六個年頭以前，焦陽人把能夠到焦陽山大酒店“蹲館子”當成一種榮耀，升學(xué)，參軍入伍，喬遷新居，婚嫁喪娶，無論二婚三婚，在焦陽稍微有點頭面的人物，想方設(shè)法要到那兒請客，顯得身份，顏面有光。有時還真是一桌難求，變著法找路子開后門，像焦陽人上省城大醫(yī)院，求號販子一樣。現(xiàn)在當然好了很多，春風(fēng)過了玉門關(guān)，往日印著紅紅綠綠各單位的車子再也不敢停在酒店門前了，焦陽山大酒店的熱度似乎冷好多。說是冷好多，其實客人依然不少，只不過門前不再像以往都是做著記號的公車。
　　 作為焦陽縣醫(yī)院一名心內(nèi)科專家，江三楓當然對這里不陌生，焦陽山大酒店的“白云豬手”就是他的最愛。據(jù)江三楓研究，從南到北，豬手的做法有108種，像水滸108將，惟白云豬手色、香、味、形和營養(yǎng)最佳。江三楓是心內(nèi)科專家，特別喜歡對人講膳食文化。他的觀點是，半數(shù)心腦血管病是吃出來的。有人問那另外半數(shù)呢？也是吃出來的。一個是胡吃海喝，一個是精吃素吃。白云豬手酸中帶甜，肥而不膩，所含的膠原蛋白，說美容也可以，說防衰老也行，說軟化血管也有道理，是包治百病的“良藥”。人到中年，健康第一，沒有健康，都是白瞎。這套說詞，江三楓總是把他身邊的人（包括病人和不是病人）說的雞啄米。
　　 江三楓到這兒蹲館子，通常來說是別人請的。今天也是一樣。但今天稍微有點不同。會親家。女兒江雪從省城一所工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五年多，應(yīng)聘在南方一家私人企業(yè)搞設(shè)計，具體設(shè)計什么，江雪說，設(shè)計就像你開方子，勾勾叉叉，說了你也不懂。對于女兒懟他，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小都是這樣，兩個人說話，完全沒有大小，不像父女。用焦陽的土話就是“大不像葫蘆，小不像瓢”。所以，女兒再怎么懟他，很少動氣，只是一臉的笑。焦陽地處中原的一個偏僻縣，與南方隔得遙遠，父女倆一年基本只見一次面，幾天時間。女兒跑到那遠不是他的初衷，女兒到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設(shè)計更不是他的初衷。那年高考分數(shù)出來后，江雪想報考金融之類的專業(yè)，江三楓說學(xué)經(jīng)濟太虛，現(xiàn)在發(fā)達地方，一磚頭下來如果砸倒十個人，有七個半是學(xué)經(jīng)濟的，再說你那點分數(shù)，在這個行業(yè)將來也是為別人墊底，還不如學(xué)一點實用的。江三楓口中的實用，比如拿粉筆，比如像他一樣天天掛著聽診器。這兩樣都是江雪討厭的。她說自己寧愿下車間，也不做這兩個活路。又反駁江三楓，我這分數(shù)怎么啦？全省65萬名考生，排位38762，這在好多地方，不說211，就是進985穩(wěn)穩(wěn)當當。女兒最后進到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工業(yè)設(shè)計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反正第一志愿恨生生把她排斥在外。在復(fù)讀與不復(fù)讀中猶豫了一個多月時間，還是到新學(xué)校報到了。女兒說，高三不是人過的日子，高四更不是。這道理江三楓懂。
　　 女兒沒有讀上理想學(xué)校和理想專業(yè)讓一家子不快活了很長時間。特別是江三楓更自責(zé)，要是當初態(tài)度堅決，或者不會出現(xiàn)這局面。直到女兒上了一學(xué)期后，江三楓問女兒在學(xué)校感覺，女兒說還好，這專業(yè)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挺有前途。聽了女兒的回答，江三楓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點。
　　 會親家通常是很隆重的。這要在以前，至少需要有些儀式，但現(xiàn)在是新時代，繁文縟節(jié)大可不必。頭天晚上吃過晚飯后，江三楓半躺在沙發(fā)上看《動物世界》中的獅子和豹子，江雪說，老江，有兩個人明天中午想到家里來見見你。誰??？你見還是不見？你不說清楚我怎么見？我男朋友，他家里人。江雪抿嘴說。
　　 江三楓聽到是這個事，慵懶的身子像充氣似的，馬上來了勁，眼睛不再盯著動物世界中的獅子和豹子，急切地問：是焦陽的？男孩在干么事？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農(nóng)村還是城里？父母親做什么工作？
　　 你就是討厭，一下子問那多話，我哪知道那清楚？江三楓還有好多問題要問，被江雪一句話打斷。
　　 這些事你都不搞清楚，就糊里糊涂，也不怕人騙？
　　 你真是古董。江雪瞥了江三楓一眼。見還是不見？我好回話。
　　 江三楓笑著說，見當然還是要見，不過我明天中午要值班，要不晚上到酒店吃過飯，大家先見一個面，認識認識。
　　 二
　　 江三楓有三塊心病，女兒的婚事是其中一塊。
　　 焦陽不是北上廣，二十七八歲的姑娘談婚論嫁八字沒有一撇，說心里不著急那是假的，可是心里再急，也不能老表現(xiàn)在臉上?，F(xiàn)在的孩子啊，江三楓有時想，打也打不得，說也不能多說，說多了還怕一個兔子轉(zhuǎn)身，溜了。
　　 江雪是那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走在街市的人流中，彷如無數(shù)溪水匯合到大江大流，誰是誰分不清。她個頭中等，不胖也不精瘦，皮膚不白皙，當然也不是小麥色，總之就是那種在大街上一抬眼就可能見到的。蕓蕓眾生中的蕓蕓眾生。不驚艷但也絕不驚詫。雖說是長相平平，江雪從小就特別有主見，主見到甚至倔強。江三楓常咬著牙齒對江雪說，女孩子太倔強，生活波折多。江雪連耳旁風(fēng)也不當。高考填志愿就是一例，她看上的學(xué)校，看上的專業(yè)，你再怎么幫她分析，就是不聽。所以后來掉檔，冷靜下來也不冤枉。連江雪自己也承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墒虑檫^了身，又忘得干干凈凈，依然我行我素。這讓江三楓很不爽。父女倆常常也鬧點小矛盾，打打嘴仗。江三楓說女大不中留，江雪說不中留就不中留，想留也不留。
　　 大學(xué)要畢業(yè)，按照江三楓的意思，這樣純工科的專業(yè)，至少要去考個研究生，江雪說自己對這個專業(yè)又沒有多大興趣，再要讀下去，將來不是把一生都葬在里面？不考研也可以，江三楓說，現(xiàn)在時興當公務(wù)員，朝九晚五，工資雖說不高，但工作牢靠，福利不錯。江雪夷鄙地說，做公務(wù)員要多長好多花花腸子，再說那種一眼就將一生望得到頭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要考，你自己去考。江雪離開學(xué)校的當天，就踏上了去深圳的火車，到了深圳，和江三楓發(fā)了一個消息：已到深圳，勿念?；蛟S是怕江三楓不放心，接著又來了一句：和同學(xué)一起。江三楓對著手機信息端詳了半天，回了一句：萬事小心。
　　 就這樣，在南國天空，江雪像一只自由的鳥兒，獨自翱翔。江三楓有幾回說想要去看看江雪，江雪說，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忙昏了頭。女兒不同意，深圳那么大，就算他想去，也去不了。
　　 唉，江三楓常暗暗嘆息。要是端木田還在的話，事情可能就不一樣。
　　 端木田是江三楓的妻子，江雪的母親。端木田的死，一直就是江三楓的一塊心病。端木田是焦陽中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端木老師師專畢業(yè)后，分在縣焦陽中學(xué)。端木田性情溫柔，見人總是一臉的微笑，江三楓就是喜歡性情溫柔的女孩，在強大的攻勢下，兩個人結(jié)合成幸福美滿的家庭。端木老師工作認真，為了教學(xué)總是起早貪黑，是焦陽中學(xué)的模范班主任。在江雪五歲多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晚自習(xí)后端木田騎著一輛自行車，從焦陽中學(xué)回焦陽人民醫(yī)院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馬路上，香消玉殞。目擊者說，當是時，摩托車“嗡嗡嗡”欲炸，排氣管冒出的黑煙像一條長鞭橫斥，彌漫整條街道，摩托車撞倒人以后，完全沒有減速的跡象，一溜煙跑得無蹤無影。事后人們分析，那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把人撞倒在地還沒有知覺。
　　 江三楓的天空一下子塌了下來。他發(fā)誓要找到肇事者，為妻子討一個公道。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焦陽縣的摩托車并非滿大街都是，按說繁華大道出的車禍，運用偵查手段，找到肇事者不是難事，可江三楓將縣城交警中隊、大隊的門坎踏破，就是沒有任何消息。負責(zé)處理此案的胡天雪副隊長一直信誓旦旦地保證，竭盡全力找到逃逸人，讓死者安息，但眼看兩三個月，沒有鐘響也沒有罄響，江三楓有些瘋了，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只有一有空閑，就在端木老師出事的大街上，張貼和散發(fā)《尋找肇事者》的傳單，許諾重金致謝。
　　 三
　　 “喂，是江三楓醫(yī)生嗎？”
　　 “是的，你？”
　　 張貼和散發(fā)傳單果然有效。江三楓家里沒有安裝電話，就將科室的電話印在傳單上，這讓內(nèi)科主任張鐵石多少有些不高興。不高興歸不高興，畢竟江三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還是挺同情的。所以，這一段時間，只要科室電話鈴響，江三楓條件反射似的跑起來，他在希望中失望，在失望中希望，他相信撞倒端木田當晚，一定有目擊者。
　　 “我看到了你在街上貼的傳單，我也看到了你在街上像無頭蒼蠅問過來問過去?！睂Ψ浇又f：“我可以跟你提供一個消息，但不一定準確?！?br />　　 聽到是關(guān)于端木田車禍的事，江三楓的精神勁馬上來了，他拿著電話的右手哆嗦著，有些結(jié)巴地說：“謝謝您啊，請把您知道的情況告訴我，我一定重謝?！彼穆曇粢呀?jīng)走形，一顆心砰砰亂跳。
　　 “江醫(yī)生，我不是要你謝不謝，我也不敢確定。我說的你自己再去琢磨。那是一輛富先達125摩托，牌照的尾數(shù)好像是066，是不是你再去查，我也不敢保證?！?br />　　 江三楓還想了解更多信息時，對方掛掉了電話。反撥過去，過了半天，一位女同志說，這兒是焦陽工商管理所旁邊的公用電話。
　　 端木田正是在焦陽工商那個地方倒在血泊中。
　　 江三楓和張鐵石打了一個招呼后急忙走出了醫(yī)院。七月的午后，太陽將柏油路曬得發(fā)軟，江三楓頭頂日頭，騎著一輛半舊飛鴿自行車往焦陽城區(qū)交警中隊趕，他渾然感覺不到柏油路上的熱氣，剛才那一通電話像一支強心針，對方說得有鼻子有眼，他覺得撞倒端木田的兇手馬上就要路面了，想到兇手，他兩側(cè)顴骨下的咬肌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猙獰的笑。
　　 胡天雪不在交警隊，問他辦公室的同事，說是胡隊長出警去了。什么時候回沒有準信。交警隊的人對江三楓并不陌生，一位剛剛從警校出來的童警官充滿同情地對江三楓說：“江醫(yī)生，我們這兒暫時還沒有你妻子車禍案的消息，有消息我們一定通知你。你工作也忙，請不要天天跑?！?br />　　 小童警官以為江三楓又是來要端木田車禍的信息。
　　 “童警官?！苯龡骱鼙拔⒌卣f，“你誤會了，我是來向交警隊提供線索的?！苯又褎偛沤拥降哪莻€電話內(nèi)容原原本本告訴了小童。
　　 “你這信息很重要。”小童說：“胡隊回來后，我馬上告訴他?！毙⊥掃€沒有說完，就和另外一個民警去調(diào)解一則交通糾紛了，留下江三楓一個人。
　　 此刻，江三楓的腦海中一直閃現(xiàn)著兩個點：富先達125，牌照066。焦陽縣不是發(fā)達地方，買摩托剛時興，多半是嘉陵70，嘉陵90，江三楓科室很牛皮的張鐵石也只是買了一輛嘉陵70，成天當寶貝供著，“富先達”是江三楓第一次聽說，他的腦海中沒有富先達125的模子?？珊薜母幌冗_！他要等著胡天雪。
　　 小童從調(diào)解室走出來，一眼網(wǎng)監(jiān)江三楓還垂頭坐在椅子上，就有些不爽，說：“江醫(yī)生還沒有走啊，我跟你說了，胡隊回來我會告訴他的。你還是先回去吧?！?br />　　 “胡隊究竟到哪兒出警了？怎么這長時間還沒有回?！?br />　　 “出警的事說的清楚啊。也許他還有其他事。”
　　 江三楓蔫蔫走出縣交警中隊。
　　 第二天早上八點，江三楓找到了胡天雪，把昨天接到的那個陌生人電話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胡天雪說，你這個消息很重要，我們馬上查，一有情況就告訴你。艷陽高照，江三楓走出城區(qū)交警中隊的大門，他感到一身輕松，自從端木田出事后，緊張焦慮郁悶一直纏繞著他，讓他寢食難安，晚上常常倒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頭頂?shù)奈脦?，再不就是翻來覆去，人精神委頓了許多。因為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他把剛上學(xué)前班的女兒江雪送到自己老家，讓母親照看一段時間，好在正是假期。他記起有十多天沒回老家去，就買了一個西瓜，往鄉(xiāng)下趕。老家距焦陽縣城不到十里，江雪看到江三楓回來，陰郁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臉，一雙手向江三楓奔去。
　　 母親望了形容憔悴的兒子一眼，說：“田田的事，有眉目不？”母親知道兒子一直沒有放棄。
　　 “有些眉目了。馬上就有消息。”江三楓說：“江雪在家里聽話不？”
　　 “還好。就是總感覺心神不寧的?！?br />　　 吃過午飯，江三楓將江雪哄睡著后，往縣城趕。三點以后他要回去接班了。他知道，這段時間，沒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張鐵石有看法。
　　 四
　　 后來的情況，不是江三楓想的那樣。
　　 胡天雪說，焦陽還真有一輛牌照尾號066的富先達，但我們找到當事人，當事人矢口否認，并且提供當晚和其它人在其它地方的證據(jù)。
　　 江三楓對胡天雪的結(jié)論并不認可。他說：“事情發(fā)生了這么長時間，肇事者有足夠工夫想好對策，既然有目擊證人舉報，一定不是空穴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