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綠松石(散文)
我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夏河為自己買過一串綠松石手鏈。藍色,帶著天然的褐色鐵線,15粒,不規(guī)則的形狀。起初,我只是在那家小店里閑逛,柜臺里的飾品太多了,我有些眼花繚亂,不過,我看見這串手鏈后,眼睛就亮了一下,我對藍色的綠松石有著說不出的喜歡。
店家早已從我的神情里覺察到我動心了,他拿出那串手鏈,戴在我的手腕上,開始講綠松石在藏區(qū)的傳說。幾乎所有的藏人身上,總有一件由綠松石鑲嵌的飾品。它們或者被直接縫制在女人和孩子的衣裙和帽子上,或者被做成珠串,嵌在女人們精心梳理的108根長辮里,或者直接纏在腰際間,懸在耳垂下,掛在脖頸上……在古老的傳說中,綠松石是和靈魂相關的寶石,女人們佩戴它,可以保佑家人平安,可以為一家老小祈福。
這個店家的口才極好,更好的是在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我看到了閃爍著善意光澤的一雙眼睛,他的眼睛大而清澈,令人聯(lián)想到高原上的海子,那雙眼睛里沒有商人慣有的狡黠。哦,也或許我看人不準,但通常情況下,眼睛比嘴巴誠實,更容易使人相信和感動。
我是一個聯(lián)想力豐富的人,一張藏家漢子的臉和一串綠松石手鏈,就仿佛使我抵達了雪域高原,看見藍天白云下,藏家姑娘翩翩起舞,粒粒綠松石墜在她們的長辮上,隨著她們秀逸的發(fā)辮一起飛揚,在陽光下閃耀著古老的光芒。
我戴著這串手鏈回到內地,常常忍不住向朋友們炫耀。一位學地質的朋友在問詢了它的價格后,煞有介事地要拿去幫助鑒別真假。我沒有多想就答應了,可就在擼下它的那一刻,我又改了主意。我為什么要去鑒別它的真假呢?儀器當然完全可以檢測一種礦物的真?zhèn)???墒?,我又不是珠寶商人,這串手鏈,在我戴上它,走出那家小店后,它已經不是一件需要鑒別的商品,它的真?zhèn)螌ξ乙呀洓]有意義。它就是一種心情,一份回憶,甚至是一顆心,它的心和我的意相融就是最好的珍品。我婉言謝絕了朋友的好意。
手鏈在我的手腕上,沉甸甸的,綠松石珠子又大又重。有一次,在我甩胳膊的時候,它脫離了我的手腕,落在地上,摔裂了一顆珠子。不過那裂痕很小,像一條較寬的褐色鐵線。我撿起手鏈,一疊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另一次,雨天里我摔了一跤,手鏈再次飛離我的手腕,那顆有裂痕的珠子,它碎了,而重重摔在一條溝里的我,毫發(fā)無損。朋友說,你的綠松石給你擋災了。我信朋友這句話,我信萬物有靈。
撿起碎了一顆珠子的手鏈,撩起襯衣干凈的一角擦去它身上的泥污,轉身去了一家飾品店,重新給手鏈換了一根串線。店家姑娘說,14粒,數字不好聽啊,再配一粒吧?但終究是沒有遇到色澤、大小和質地類似的珠子,也就罷了。
14粒珠子的綠松石手鏈一戴就是很多年,這些年它安然無恙,我也安然無恙。
我知道綠松石硬度小,性脆。在寶石密語中,易碎的綠松石偏偏對人具有護佑的力量。傳說每一種寶石上都住著一位神,那么綠松石之神是一位微神吧,它法力不夠無邊,它只能碎了自己來護佑他人。
令我難過的是,綠松石手鏈后來被我弄丟了。那一次,在一片草甸上,它似乎以更大的力量飛離了我,再也沒有找回來。這古老的寶石,它跟著我,被我傷過。這一次,毫無預兆,它決絕而去,是不是有更大的災令它挺身而出?而后香消玉損?它真的走了,去了神秘之地。
后來我在土耳其旅行的時候,又買了一顆綠松石的吊墜。我依然是一看見它就喜歡上了。橢圓形,上端略尖,像一顆飽滿的水珠;令人迷戀的藍色,藍得有一些輕微的不均勻,細膩溫婉,下端顏色稍深,整體看,那藍色是天空向海洋在悄悄漸變。
據說綠松石的英文名稱源于法語,意思是土耳其石或土耳其玉。這讓人覺得在土耳其買綠松石是找到了正宗。其實土耳其并不產綠松石,之所以被冠名,是因為古代波斯產的綠松石最初是途經土耳其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運往歐洲的。而古波斯才是優(yōu)質綠松石的原產地,至今在國際寶石界將綠松石分為四個品級的排序中,一品級就被叫作波斯級。不知我看中的這顆吊墜是否來自古波斯,只知道這家商店是家老字號,它位于伊斯坦布爾最熱鬧的商業(yè)街,有百年歷史,每一款寶石都有詳盡的說明、編號和檢測報告書,而且終身保修保養(yǎng)。這樣細致的服務和承諾,讓我想起那串丟失的手鏈,吊墜和手鏈想比,像名門閨秀和鄉(xiāng)野丫頭。丫頭終究是屬于鄉(xiāng)野的,它果真便歸于鄉(xiāng)野了。
我為吊墜配了一根黑色的細絲帶,當場就佩戴了。那會兒是冬天,我把一滴從天空撒向海洋的水珠塞進衣領,捂在心口,涼絲絲地出了商店。當然,后來我暖熱了它,此后也一直暖著它。我相信綠松石古老的密語,它的光芒被我捂在心口,溫和,從不張揚,如微神默默地護佑。
許多年以來,我一直到處漂泊。既然是漂泊者便有最簡單的行李,也有最少的首飾,綠松石水珠吊墜是我隨身的唯一首飾。它磨損了好幾根絲帶,幾乎每次去飾品店換絲帶時,店員姑娘都建議我換條鉑金鏈子,但我還是堅持選擇了黑色的細絲帶,若是我更年輕一些的話或許我會選擇紅絲帶,總之是要絲帶,鉑金的光芒太亮太硬,也太強勢,不適合一塊溫潤的玉石,它們不是一家人,它們不和諧。而絲質的細帶,那柔軟的光澤和綠松石相配,恰恰好,恰恰好。
現在,綠松石水珠吊墜在南半球的新西蘭,一位我喜愛的姑娘正佩戴著它。把吊墜送給她的時候,我是這樣說的:親愛的孩子,去換一根紅色的絲帶吧,紅色屬于青春,記住,要配絲帶,絲帶更暖。好好戴著,你們要互愛。
那天我說話的語氣像一個老祖母,不過,綠松石,它的確古老得像個祖母,也慈悲、柔弱得如同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