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鼓越敲越急。那節(jié)奏，讓她像上場‘跑圓場’一般，要行走如飛了?！?br />　　 這是陳彥的小說《主角》的最后一句。當我用一周時間看完這部很有關(guān)中風情、秦腔韻味的作品，我掩卷長思。
　　 小說《主角》以細膩的筆觸，盡態(tài)極妍地敘述了秦腔名伶憶秦娥近半個是的人生起起落落。作品圍繞憶秦娥四十年從事秦腔演藝生涯這條主線，描寫了寧州縣和省西京兩個秦腔劇團在改革開放四十年里，秦腔和秦腔藝人的命運。書中既有秦腔主角在戲曲舞臺上的光彩照人，又有秦腔群體幕后鮮為人知的酸甜苦辣，既發(fā)人深省，又讓人嘆惋。全書故事情節(jié)豐富曲折，人物群像鮮活生動，加上陜西方言運用巧妙，讓同為陜西人的我聽起來感到親切自然，如同作品里的大小人物就在我身旁。
　　 讀完全書，讓我感觸最深的就是對“主角”的理解。小說以“主角”為題，小說里講的又是憶秦娥（曾叫易招弟、易青娥）如何從放羊娃成為秦腔舞臺“主角”的起廢沉浮。為了能夠在臺子上亮相，起先是米蘭和胡彩香爭主角，后來憶秦娥和楚嘉禾等人爭主角，以至憶秦娥和養(yǎng)女宋雨也在爭；甚至劇團伙房的廖耀輝和宋光祖也在爭誰是“掌做”。他們?yōu)檠輵驙?，為做飯爭，為當團長爭……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作品里的一幕幕不正是生活的寫照。舞臺上的悲歡離合、狐怪蛇精不就是現(xiàn)實生活的還原么？作品下部39章里通過秦八娃說出主角的內(nèi)涵?！罢l讓你要當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個人。你需要有比別人更多的犧牲、奉獻與包容。有時甚至需要有寬恕一切的生命境界。”
　　 什么是主角？就是作品中舞臺上的第一主要角色。似乎可以這樣理解。然而，舞臺上的主角是否就是生活中的主角？舞臺上的配角是否能成為生命中的主角？那些從舞臺上下來的人，他們所渴望的都一樣，無非是找到屬于自己生命的主角，他們要在自己的生活中體會主角的悲與喜。
　　 一個秦嶺山區(qū)放羊的小女孩，因著偶然的際遇來到縣劇團，成為劇團的學員。后因反對“走后門”，加之他舅舅被劇團稱為“刺頭”出現(xiàn)演出事故，憶秦娥被安排到劇團食堂當起了燒火丫頭。受盡同齡人的冷落和排擠，更遭受到無良之人的傷害。然而，劇團的老一代藝人看到她能吃苦中苦的精神和純潔的品質(zhì)，精心培養(yǎng)她。一個新的時代到來，她在舞臺上煥發(fā)出藝術(shù)生命的最強光，以至于愛慕她的人把她當作秦嶺之魂。從易招弟到易青娥到憶秦娥，從縣城到省城到百老匯，從秦腔小皇后到秦腔金皇后，她化蛹為蝶，經(jīng)歷著一次次蛻變，成為眾人羨慕的主角。這樣一個主角卻始終走在簡單而孤獨的道路上，繁華盡處，主角易為他人，她回到老家，白天放羊，晚上唱皮影戲。當“秦娥成憶舞臺寂”時，她終于悟出了生命主角的意義，而此時的她已年過半百了。
　　 一個人的成長不可能一帆風順。在生活的大舞臺上就需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誹謗、經(jīng)得住誘惑、守得住初心才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要想站在臺子中央，就不要怕挨磚頭?！币粋€人要想成為“主角”，就得下苦受累。易青娥這個燒火小丫頭，始終不忘初心，在完成工作之后還天天練功、練嗓子、練唱。憶秦娥在劇團吃苦最多，受累最多，練就了驚天動地的硬功夫，真本事，最終成為秦腔舞臺的主角。
　　 文學即人學。文學更是對社會生活的高度概括和反映?！吨鹘恰愤@部作品雖然講述的是主人公憶秦娥40多年“主角”的成長史，但書中的一幕幕“起承轉(zhuǎn)合”卻是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民族的大寫照。何為經(jīng)典之作？茲事體大，眾人不知，非說不可，于是乎，言人之不敢言，道人之所未道；內(nèi)容豐富，見解精辟，啟人心智，而不至于花費金工，卻一無所獲；情感真切，語言幽默，饒有趣味，讀之精神愉悅，愛不釋手。大凡古今中外杰出的作家，他們也都具有人類“認識自己”的最高智慧。其經(jīng)典作品，便能逾越審美追求與無情現(xiàn)實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進而實現(xiàn)不同“社會心理”支配下的人類心靈的長久隔空對話。
　　 《主角》內(nèi)容跨度近半個世紀，作者嫻熟運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貼近生活，時代感強，結(jié)構(gòu)完整，邏輯縝密，內(nèi)容獨特而具有民族性，調(diào)動一切藝術(shù)手段塑造藝術(shù)典型，真實反映了廣闊領(lǐng)域及多個層面，近乎半個世紀“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現(xiàn)實生活。作品熔融思想性、藝術(shù)性、嚴謹性、知識性、趣味性于復雜多變的故事情節(jié)當中。通篇以憶秦娥“職場闖蕩，悲喜交加，視藝如命，化蛹為蝶”的人生起落為外殼，大量植入戲劇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元素，悉心洞察每個角色自身在人與人、人與社會相互作用下所產(chǎn)生的“心理動力”走向，成功塑造了一批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同時反映出時代的發(fā)展變化。
　　 主人公憶秦娥從藝四十多年，無論是成名以前，還是成名之后，她都被屢屢卷入各懷心思、明明暗暗“主角之爭”所引發(fā)的各種復雜矛盾沖突的漩渦。受盡屈辱，婚姻不幸，慘遭非議，幾近崩潰。惟其心中有愛，從不怨天尤人，一直能忍、能熬、能學，以致學養(yǎng)深厚，演藝超群。加之大好歷史機遇的不期而至，以及他人的熱心扶持與提攜，她徹底走出“灶門口”，終成一代名伶。她在國內(nèi)不向命運低頭，在國外不給中國人丟臉，而將秦腔藝術(shù)傳播到了世界各地，也讓世界各地更好的了解中國。反觀當下心浮氣躁、好高騖遠、澆淳散樸并非絕無僅有，竊以為憶秦娥的典型意義，更多的是呼喚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自強精神的回歸與重塑。
　　 作者以用陜西人的腔調(diào)，用西京人的腔調(diào)在訴說那個不遠的時代，身為一個關(guān)中人，我真的拜倒在他的語言下了。此書的語言之親切如果你是個陜西人一定會跟我感同身受。再者作者的語言還特別有代入感，作為一個閱讀者，每一段描述都讓我親臨現(xiàn)場，很有畫面感，感覺就像在看電視劇。在閱讀中，我深感到：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書中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猶如春風拂面，徜徉其中，親切自然。憶秦娥的家鄉(xiāng)在九巖溝。溝里人熱愛傳統(tǒng)文化，民間藝術(shù)經(jīng)久不衰。憶秦娥和他爹、她媽一樣，早就會唱皮影戲。就在憶秦娥回到九巖溝，鄉(xiāng)親們用皮影子演出《白蛇傳》的時候，她舅使用的那七八樣樂器，沒有一件是洋玩意。除中國傳統(tǒng)戲劇樂器板鼓、戰(zhàn)鼓、大鼓、木魚、梆子外，就是鋤頭、鐮刀、簸箕、籮篩等勞動工具。樂器是嗩吶和管子。臺上的演員，也不都是專業(yè)演員。除了憶秦娥外，有唱皮影子的老把式，有一個瞎子老人抱著月琴邊彈邊唱，有排練中被她舅敲掉兩顆門牙的她爹。農(nóng)家小院，露天場地，想唱就唱，那是他們千古不變的戲臺。男女老少，拖兒帶崽，分文不花，抱著飯碗，照當觀眾。這就難怪劇作家秦八娃，他不喜把戲臺搞得華麗烏稍，又把演員弄得四不像，嫌其沒了傳統(tǒng)味道。因為傳統(tǒng)戲劇情節(jié)的本身，就是相關(guān)歷史文化的藝術(shù)展現(xiàn)。無論是語言選擇，還是描寫的客體原型，《主角》都將其十分發(fā)達的文脈根系，深深扎進了秦巴關(guān)中這塊歷史文化厚重的廣袤土地。大量生活場景，本真幽默，抑或發(fā)人深省，關(guān)中民俗也在其中。省秦從港澳臺演出回來，大家都在談生意，有的還真開了門店，擺起了小攤兒。劇團要改成企業(yè)，省秦面臨垮臺。憶秦娥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一遇熱喪白事，就跟舅舅去村里“跪墳頭”，唱起了《祭靈》《吊孝》《上墳》等挽歌。這跟有的地方演員失業(yè)，改行“坐臺”“三陪”“搞婚慶”“唱孝歌”差不多。劉四團沒有忘記他叔古存孝說他“懶蛤蟆想吃天鵝肉”，繼承了“煤老板”岳父的遺產(chǎn)，由先前一個替人拿黃色大衣的跟班，忽然變成了牛逼哄哄“劉總”。茶社里，憶秦娥一路唱《鬼怨》，他一路給“搭紅”加碼，酬金一路飆升到一百萬元。人都驚呆了，憶秦娥卻堅決拒收，她僅只收了五萬元，還對茶社老板說，“你也只拿五萬元好了”。平常生活場景，一經(jīng)描寫，也是趣味無窮。易青娥一家在省上歡聚時，大家一直勸她嫁給“溜光錘”似的劉紅兵算糗了。一日用過晚餐，快上床睡覺的時候，憶秦娥她娘、她姐姐、她弟弟各有各的理由，仍在“批斗”易青娥。憶秦娥很少搭話，不置可否，說了一聲“睡”，接著就把燈關(guān)了。她娘在黑暗中笑著說，“你把燈關(guān)黑了，娘還是要孫子。就要你跟這小伙子生下的。一準是人中龍?！彼氵赀甑匦χf，“抓緊噢，力爭年底見喜?！钡艿芤状娓斑恕钡囊宦暸陧憽Ｄ镎账ü甚吡艘荒_：“把不住嘴的貨，又吃多了。”讀到這里，一章終了，不由得您不笑。本真的中國文化屬于中國，也是全人類的文化瑰寶。拿憶秦娥的話說：“我想我們能看懂他們的《悲慘世界》、《人鬼情未了》，他們就能看懂我們的《白蛇傳》、《游西湖》、《狐仙劫》。”秦腔讓憶秦娥走出“灶門口”，進了省秦，一路把戲演進了中南海，走遍大半個中國，遠赴歐洲巡演了七個國家，還把戲唱到了美國的百老匯。這是秦腔藝術(shù)的不朽魅力，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蘊藏的恒久力量。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吨鹘恰凡粌H僅寫秦腔名伶的一生，更重要的是是作者借作品在探尋并呈示我們生命的繁華與蒼涼。還有那西京城墻下那個吼出悲歡離散的秦腔黑頭。
　　 “人聚了，戲開了，幾多把式唱來了。人去了，戲散了，悲歡離合都齊了。上場了，下場了，大幕開了又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