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一天，在家洗澡，頭發(fā)洗了一半，發(fā)現(xiàn)護發(fā)素沒了。記得幾個月前，表姐好像送過我一瓶發(fā)膜，立馬拉開洗漱臺最上方的柜子，果真有。
　　 瞇眼瞟了一下，沒顧上看是什么品牌，先用了再說。之前，自己愛用兩款比較信任的品牌洗護套裝。人到中年，發(fā)量逐年減少，得小心呵護。所以，不確信的品牌，很少使用。
　　 誰料，未幾，全國上下突發(fā)新冠疫情，我市也難逃厄運，出現(xiàn)了一例輸入性病人。于是乎，防控宣傳開始向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奮力滲透，隔離措施更是精準到小區(qū)，乃至樓棟。
　　 大年初五上班后，除了下班路上，偶爾去附近的小超市買點菜和水果，其他哪都不得去。如此，隔三差五的洗護頭發(fā)，便沒得選擇，只能繼續(xù)使用那款發(fā)膜了。
　　 一日，剛進單位大廳，迎面碰到一位同事，未寒暄幾句，她卻緊盯我的頭發(fā)，看了又看，直夸它比之前順滑許多，討教我過年在家用了什么偏方，與她分享。臨了，還不忘埋汰我?guī)拙?，說昔日之發(fā)，似靜電有余，毛糙飛揚。
　　 秀發(fā)被她如此褒獎，自然竊喜。晚上回家，特意找出那款發(fā)膜，仔細研究它的配方成分。
　　 這一看不打緊，“霍霍巴”油——一個不同于其他產(chǎn)品的成分，闖入我的眼眸。
　　 曾經(jīng)，它的讀音是那樣熟悉，在我心里，不知被默念過多少回，而字面卻是如此陌生，今日第一次見，才知道，“霍霍巴”，原來，是這幾個字。
　　 40年了，任憑這個讀音的音譯名，擱淺在我大腦溝回的最深處，靜默沉寂。直到此刻，無意中，被這款不知名的植物酵素發(fā)膜刷新，如同一臺多年不用的電腦，硬生生地被人意外強制重啟。
　　 我呆呆地盯著那幾個字，思緒不得不回到從前，回到久遠的少年時代。那是關聯(lián)著三哥16歲夢想的再度回望；是關聯(lián)著自己年少認知外界的憧憬向往，此時，由遠及近，一幕幕再次浮現(xiàn)……
　　 打我記事起，三哥就是家里最淘氣，最調(diào)皮的孩子，為此，沒少挨母親的棍棒教育。可是，架不住他聰明又愛看書，一張嘴，吧嗒吧嗒說個不停。大人都說，這孩子天生想象力豐富。每次聽他如數(shù)家珍般地將小人書中衍生的故事，或者道聽途說的趣聞軼事，添油加醋地演繹給我們這群從未出過遠門，更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們時，那種神情，除了被故事中的人物所感染，就是對三哥五體投地的崇拜。
　　 那時候，家里已經(jīng)有了媒介信息傳遞的收音機，但滋滋啦啦的接收信號不好，總聽不大清楚，所以，它對孩子們基本沒啥吸引力。父親在村里當生產(chǎn)隊長，每隔十天半月，鄉(xiāng)里的郵遞員會到村里送包裹郵件，順便將報紙一起送過來。父親識字不多，也就掃盲班的水平，通讀報紙難免費勁。但職責所在，他得學習。于是，為父親讀報，就成了家里學生的一項作業(yè)。當時，我在讀小學，沒識下幾個字，難當重任。但三哥不一樣，他在鄉(xiāng)里上了初中，識字多不說，嘴巴尤其利索，自然成了最佳人選，所以，每到周末回家，為父親讀報，就成為三哥必須的功課。
　　 每每回想，辛苦勞作了一天的父親，雙手抱頭靠著炕頭的被褥，愜意享受著三兒子帶給他的精神食糧，而我坐在小板凳上，揚著小臉，仰視三哥逐字逐句的誦讀，那情景，便成為流年歲月下，經(jīng)久不去的一幅固定圖畫。
　　 有時候，遇到疑惑不確定的生僻字，三哥也能快速翻查字典，再次繼續(xù)。如果遇到同伴有約，心急火燎地想出門嗨玩，一定心不在焉，難免著急讀錯，或者吐字含糊不清，聲調(diào)溫聲無力，此時，必遭父親“大聲點”的訓誡，無奈，只得放緩節(jié)奏，自我糾正后，方能過關。
　　 那兩年，三哥住校，母親給他的伙食費和很少的零花錢，常常被他節(jié)省下來買了小人書，專門放在家里舊日存放針線的匣篋中，跟個寶貝似的，四處藏匿，生怕被我們拿了不小心弄丟。每次找他借個小書，少不得像個跟屁蟲一樣，說一籮筐好話央求。實在不給，便對母親哭訴，一準兒管用。待母親一走，他便搬出“書非借不能讀也，子不聞藏書者乎……”的文言文，搖頭晃腦地給我上一課，他方罷休。末了，少不得幫他承擔抱柴抬水這類的活計，才有的書看。
　　 沒過多久，三哥進城上高中，我去鄉(xiāng)里上初中。那幾年，他早已不滿足于小人書的小把戲。每到假期回家，總會拎出厚厚的大部頭小說，皆是《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西游記》之類的厚書，廢寢忘食地閱讀，驚得我咋舌感嘆！
　　 遇到他興致頗高的時候，也不忘借機顯擺一下，滔滔不絕地講述那些扣人心弦的章節(jié)。從林沖風雪山神廟到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從李逵沂嶺殺四虎到武松醉臥景陽岡；從秦瓊當锏山西賣馬到程咬金三斧定瓦崗；從沙悟凈被貶下凡塵到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講到那些個性鮮明，身懷絕技的人物，自是眉飛色舞，說到激動之處，更是手腳并用，那抑揚頓挫的說書勁頭兒，至今，令我難忘。
　　 后來，家里買了黑白電視，他又迷上了宋世雄的解說。每每遇到體育賽事，就像著了魔一般，要么妙語連珠點評不斷；要么口如懸河演繹一番；如此這般，他才過癮。
　　 正因為如此，在我眼里，聰慧過人的三哥，簡直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和他一比，怎么越看自己越像個白癡！
　　 好在，正是對三哥的這種羨慕和欽佩，成了我日后學習的動力，成了我鞭策自己前行的方向。
　　 人生中重要的一幕，就這樣不經(jīng)意地到來……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后，母親安頓我和三哥到地埂上割芨芨草。休息之時，我發(fā)現(xiàn)地壟旁有幾棵成熟的蓖麻草，上面長滿干刺的莢果，已經(jīng)出現(xiàn)開裂的跡象。于是，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掰開它，摳出里面的蓖麻籽，問三哥：“蓖麻籽有啥用？可以煉油炒菜吃嗎？”
　　 “這野灘上的東西，沒見誰吃，怕是會中毒吧？誰像你，一天當晚盡惦記著吃！”他一臉不屑地數(shù)落我。
　　 “當然，它油性這么大，肯定能做機器的潤滑油。不過，好像產(chǎn)量不高，估計成不了啥氣候?！彼a充道。
　　 停了一刻，他一臉神秘地對我說：“你不知道吧？有一種特別神奇的草，生長在北美洲的荒漠草原上，超級耐旱，美國政府把當它戰(zhàn)略物資，墨西哥人稱它為“沙漠克星”。比你看到的蓖麻草作用強一百倍，產(chǎn)量又高，用途又廣，是航天飛機的最佳潤滑油，學名叫huohuoba?！?br />　　 “等我長大了，就從北美洲引進這種植物，在周圍的沙漠、鹽堿地上種它幾百畝，讓你開開眼界。”他一副豪情萬丈，展望未來的自信，秒的我只有張大嘴巴，仰視傾聽的份兒。
　　 循著三哥充滿想象力的描述，我仿佛看見，故鄉(xiāng)那廣袤無垠的荒漠草原上，一眼望不到頭的碧綠，草長鶯飛，全是他稱之為“huohuoba”的千草世界。雖則當時，我搜腸刮肚也不確信“huohuoba”究竟是那幾個字，但不敢發(fā)問，我怕一張嘴，越發(fā)被三哥低看，但彼時，已開始在心里反復默念它的讀音。
　　 也許，“huohuoba”只是三哥那日午后的一個突發(fā)奇想。但在當時，它于我，更像是少年時代關于理想的一次啟迪。
　　 因為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之大，竟然真有一個地方叫北美洲，令人神往；理想之巔，竟然可以種植“huohuoba”賣到國外，名曰“出口”。
　　 許多年來，我一直納悶，為什么這些年，自己不曾刻意查詢這個音譯的名稱？
　　 原來，“huohuoba”已在歲月的塵封中漸漸忘卻。當我習慣了它沉睡休眠于大腦一隅；當我習慣了往事如煙的現(xiàn)實生活；在歲月的推移中，就再也不愿找一個契機，把它觸碰，或者再把它喚醒……
　　 如今，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三哥，會不時和村里的哥兒們猜拳行令？大概農(nóng)村的辛勞和校園的自在，形成的巨大反差，才是他動輒酩酊大醉逃避現(xiàn)實的根源。直到某次酒后發(fā)瘋，被收工的父親撞見，二話不說，拎起拴駱駝的韁繩，左右開弓，暴揍一頓后，才有所收斂。
　　 親眼目睹木訥老實的父親打孩子，那是記憶中的唯一。
　　 幾年后，我們舉家進城，三哥有幸在異地招工，生活漸好。誰知，結婚沒幾年，無聊的他，竟又沾染上打麻將的不良嗜好。尤其父母雙雙離世后，一貫信馬由韁的他，因為姊妹們對他打麻將的反復說教和責罵。
　　 反而，漸漸疏離……
　　 好在，到了即將知天命的時候，三哥醒悟了。許是兒子上了大學，他有了顧念和期盼；許是單位領導信任，他有了施展才能的崗位和待遇；每次家庭聚會，聽著他描述自己滿血復活的工作狀態(tài)；每次周末晨跑，看見他吹著口哨，絕塵而去的加班身影。還有看見我發(fā)表文章，他在朋友圈里文縐縐地推薦“此乃胞妹少年之親身經(jīng)歷，敬請閣下拜讀斧正賜教，不勝感激……”，心生感動！
　　 前些年，姐姐曾自責說，怪自己結婚太晚，使得三哥住了校，跟著不學習的孩子混了兩年。否則，作為我們兄妹中，大家公認的聰明之人，何至于荒蕪了青春，荒廢了學業(yè)。
　　 可惜！人生沒有假設，雖然我一直沒有勇氣和他聊這個話題，是擔心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是擔心他“隨口之說”或者“有這個事嗎？”的類似反問，毀了我半生以來，對他的期待。
　　 事實上，“霍霍巴”于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實現(xiàn)了，稱之為三哥的理想。
　　 如今，沒有實現(xiàn)，我只能說，它是三哥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