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我(微小說)
(1)
藝術家在案前沉思,突然似有所思一般抓起筆來附身貼到桌上,準備記錄下這轉瞬即逝的靈感,卻在即將落筆的時候停了下來。
猶豫,猶豫,筆尖已經在紙上劃出一道印記……
轉眼間,那張紙便進了紙簍。
他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家,擅長作詩、繪畫與雕刻,前來拜訪的人不計其數,他向眾人說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對晚輩的作品細致地點評。
直到那天……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趁著夜色來訪,若是平時,藝術家會珍惜這難得的清靜時光,專心構思自己的新作,偏偏這一天他的作品出爐得如此之快,以致于他高興得想要和這位遠道而來的友人共賞。
“哦,年輕人,是什么讓你星夜前來,難道你也知道我寫了一首新詩!”
藝術家如此暗示著,迫不及待地等待著這年輕的朋友向他請求一睹新作的風采!
年輕人的注意力卻全不在藝術家的新作上,但也聽懂了藝術家話里的含義,“哦,前輩,是怎樣的一首詩,讓您如此興奮!”
對,就是這句話!
藝術家興奮地牽起小伙子的手走進自己創(chuàng)作的殿堂,“看吶,它在這里!”
“你聽到它的聲音了嗎!你看到它偉岸的身軀了嗎!”藝術家沉醉在自己的藝術之中無法自拔,回頭看時才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的注意力仿佛不在詩上,便收起手中的稿紙。
“看我,光顧著自己,竟把你給忘了,是什么讓你如此焦慮,我的朋友?”
年輕人很抱歉,“前輩,原諒我,我不是有意忽視你。”
藝術家見過無數前來拜訪的人,對他們焦慮,他深感同情,并給予充分的理解,“朋友,請不要這樣!快告訴我,是什么讓你如此憔悴?”
“是我自己!”
“你自己?”藝術家感到十分驚訝,“這和藝術有什么關系,難道我還被當成了心理醫(yī)生!”
藝術家極力掩蓋著自己的不滿,問道,“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問題?”
“不!就是我自己!”年輕人強調著,并解釋道,“有一天當我想為自己畫一幅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畫不出來;我嘗試著用文字來形容自己,卻發(fā)現(xiàn)我的大腦空無一詞!我越是追尋越是找不到答案,是我讓自己病了!”
“這是藝術的問題!”藝術家大喜,只要是藝術的問題,他都可以憑借自己腦海中豐富的理論和多年的經驗告訴這個年輕人該如何解決!
果然,藝術家慷慨激昂的演說著,藝術如何刻畫一個人的形象,要怎樣賦予他生命,要怎樣賦予他更高的價值!
“孩子!相信我!用我教給你的方式去思考、去創(chuàng)作,你會得到你的作品,令你滿意的作品!”
年輕人十分困惑,離開了這星光照耀下的藝術家的閣樓,心里萬分失望,“原來他也不懂!”
藝術家則滿意地看著年輕人遠去的背影,他知道雖然年輕人走時滿臉的困惑,但只要根據他的指示去磨煉就一定會成功!
待他回頭看時,恍惚間眼睛的余光在剛剛作出的那首詩上看到一個人影!
他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緊張得連呼吸都不再平和,“哦,我這是太累了吧!”
藝術家來到案前,看著那首令人滿意的詩歌,卻再也感受不到欣喜,而是覺得自己的身后正站著一個人!
他知道那不是鬼魂,也不是自己的助理,他覺得那好像是他自己。他甚至不用回頭,便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真的是太累了!”藝術家安慰著自己,回頭看了一眼,“看吧,我就知道什么都沒有!”
等他上床時卻還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還在那里!?”
(2)
第二天,藝術家比平時多睡了一會兒,這個時候,助理已經來了,“先生,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了!”
聽到助理的聲音,藝術家從睡夢中醒來,“哦,已經很晚了嗎?”
“不,還沒到最晚上班的時間!”
“那就好!”藝術家在助理離開臥室之后便起了床,看了看屋外的世界,“那里是他離開的方向……”
“我為什么會想到那個年輕人?”藝術家被腦海中自動出現(xiàn)的這一句話給嚇到了,還沒有任何一個到訪的人能夠讓他產生如此深刻的印象!
藝術家低下頭,伴隨著呼吸,他感受到了另一個自己,如果說昨晚是在工作室里見到了他,那么現(xiàn)在他是鉆進了自己的體內。他深呼一口氣,使勁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
坐在案前,藝術家的大腦一片空白,從早上起床到現(xiàn)在,那個年輕人的話便不時在腦海中浮現(xiàn),還有他那張焦慮的臉、那不解的眼神,還有那個切實存在的自己!
“他是誰?他是我嗎?”
助理感受到了藝術家的反常,提醒他,“先生,該工作了,今天我們的稿子要交到!”
“哦,好的!”藝術家慶幸有助理提醒,要不然就真的要忘了!
他寫著手中的稿,抬眼的瞬間眼睛落在了放在自己面前的書上,他想起昨夜教給那年輕人的知識,不自覺地將手伸向了面前的理論書籍,“我那么說的理由是什么?有什么依據?我是不是在哪里看到過相關的理論?”藝術家安慰著自己,告訴自己昨晚所說不是誤人子弟,它有著嚴密的理論基礎以及自己創(chuàng)作幾十年的經驗獲得的心得。可是,翻遍了所有的書,他都沒有找到答案!
“我們所有的書都在說藝術創(chuàng)作,卻沒有一本書在說藝術家如何塑造自己!”
終于,他再也無法忍受,把助理叫道自己的身旁,將抽屜里的存稿交給他,“這是這段時間存在手里的稿件,每天按照特定的時間交出去就好,還有畫作、雕像也都按照編號交出去;另外我沒允許之前不要再接任何工作,”他強調著,“也不要讓任何人來拜訪!”
藝術家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為什么呢?是害怕再有人來問同樣的問題?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現(xiàn)在只想尋求答案!
一支全新的筆和稿紙已經放在桌上,畫室里的工具也被擺在左邊,藝術家調好了所有可能會用到的顏料,并吩咐助理隨時注意顏料的狀態(tài),不要讓他靈感出現(xiàn)時發(fā)現(xiàn)顏料已干;他把雕刻室里最好的材料擺在自己的右邊,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師父傳的刻刀!
助理被這一幕驚呆了,“我的先生,您究竟要做什么?”
若是在平時,他會自豪地告訴助理,“我要寫一首詩!我要作一幅畫!我要雕刻一個生命!”
而今天,他不敢說!
(3)
他的筆停留在紙上,想不出用什么樣的字詞來形容自己;
他試圖在紙上描繪,描繪身體里的自己,卻不知道如何將他搬到紙上;
刻刀在空中來回晃動,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下手。
一天又一天,他折磨著自己!
“不,這絕不是我!”
藝術家將稿紙扔進了紙簍,坐回自己的皮椅上,深呼了一口氣,心情又再一次沉重起來。
助理擔心地問他,“先生,您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還沒有靈感?”
“不,我知道他在那兒,他就在那兒!”
這是他靈感最盛時才會說的話,助理還記得那個夜里,藝術家突然驚醒,“我感受到了,他就在那兒,他就在那兒!”接著他便雕刻出了一尊雕像!
“那您可以寫了!”
“不,那不是我,我做不到!”藝術家還是不肯動手。
若是平時,他能感受到要創(chuàng)作的一切就在自己的身體里,在紙上、在石頭里、在木材里,他只需要用他的筆和刻刀去將它呈現(xiàn)出來!然而就算今天他看到了自己,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他能夠感受到他就在自己的體內,在紙上、在石頭里,卻無法將他表現(xiàn)出來。因為正當他要動手之時,那靈感便會在下一次呼吸,氣流到達咽喉的時候突然沉住,讓他懷疑!使他無法創(chuàng)造!
“為什么!為什么!”
藝術家第一次為了一個鮮明存在的形象而抓狂,“他就在那兒,我感受到了!他就在那兒!”
他抓起手中的刻刀,想象著把體內的自己傳送到石頭之中,“對,就是這樣!”
“可是我為什么要這樣?他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那是真的我嗎!”
藝術家去抓他!在空中揮舞著自己的雙手,卻感覺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每一次思考是他,每一次呼吸是他,每一次吶喊都是他!
聰敏的助理已經知道了這位先生要做什么,便帶來了一面鏡子,藝術家將鏡子搶過來,看向里面的人。一樣的容貌、一樣的癲狂、一樣的呼吸,兩雙眼睛深深地對視著,直到周圍的一切模糊,鏡框也逐漸被這個世界抹去。
“哐!”
藝術家將鏡子摔到一邊,絕望地喊道,“他也不知道!”
他不要這樣具象化的自己,那個存在于體內的自己已經代表了一切!他只想從鏡中的藝術家那里尋找答案,但是,連他也不知道!
“先生!”助理慌了神,他不確定是不是應該叫叫救護車來將這“病入膏肓”的病人帶到神經科看一看,但還是嘗試著問他,“我想我可以幫助你!有什么是我能夠為你做的!”
“你幫不了我!”藝術家失望地自言自語,“他就在那兒!”
“誰?”
“他!”
“他在那里不是很好嗎?”
“可是…”藝術家正要說什么,助理的話卻仿佛起了作用,他的呼吸逐漸平和,他還能從每一次呼吸中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他就在那兒,我可以感受到,他就在那兒……就讓他,在那兒……”
藝術家終于恢復了正常,他的桌上也多了三件作品,兩張白紙和一塊原石,他為它們命名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