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風槍歌(散文)
風槍,是筑路工人懷抱的鋼鐵武器。沖鋒,不斷地發(fā)起沖鋒,是風槍神圣莊嚴的使命,也是它的靈魂。
與風槍相遇,是剛加入筑路隊伍,第一次走在建設工地的路上。順著進入施工現(xiàn)場的工路、轉過一個小彎,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幅令我目瞪口呆的圖畫,高聳入云的大山仿佛是被一只神工巨斧劈開了一個巨大的剖面,垂直的剖面頂上,一陣陣的驚雷在不斷地炸響。
那不是驚雷,而是一群工人在幾十米的高空進行開山作業(yè)。工人們分別用繩索自上而下懸掛在空中,他們頭上的安全帽以及腰間緊勒的安全帶隱約可見。像太空人一樣,他們的腳尖踩在垂直的巖石上,身體不時地在空中旋轉、飄移,并且同時還做著收腹、提臀、挺胸、發(fā)力等等的作業(yè)動作,他們雙手緊緊懷抱著的就是風槍;那是要在垂直的山體上鉆鑿爆破眼孔、在半山腰開出一條隧洞起頭來。
不停轟鳴、震耳欲聾的驚雷就是從正在作業(yè)的風槍身上暴發(fā)出來的。風槍體內(nèi)飽脹的空壓風隨著釬鉆在巖石上堅強有力的沖擊,不停地從云端發(fā)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巨響,如龍吟虎嘯;數(shù)臺風槍的轟鳴此起彼伏、響遏行云,風槍噴口處噴射出的氣體、塵霧在空中交纏、盤旋、變幻莫測;風槍沖擊山體巖石的身影在天空飛舞著,陽光打在厚重的槍體上,奪目耀眼的光芒在天空交織;明晃晃的鋼釬不停地向前飛快地旋鉆、沖擊,發(fā)出“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金屬與巖石摩擦、碰撞的有力回聲,迸裂出的團團火花像流星,在天空四下飛散著。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從垂直、近九十度的方向仰頭,極目而望,風槍在云端不停地向著巖石沖擊,不停地發(fā)出向前、向前、向前的呼喊,白茫茫的水氣塵霧在空中奔涌、翻騰,其磅礴、向前的氣勢像利劍、像閃電、像千軍萬馬,挾帶著雷霆萬鈞、排山倒海的力量——從天而降。
就這樣,我們的最初遇見,風槍,留給我的是難以忘懷、無比震撼的記憶。
風槍,是以空壓風為動力的鑿巖器械。其實是筑路工人對他的一個親愛的昵稱,他有一個比較拗口的書面名字,叫“風動鑿巖機”,俗稱“風頭”,通常是隧洞、筑路施工的主力、生力軍。
風頭的主體大約有三十來斤重,前可裝置鉆釬,后可裝置支架。鉆釬可長可短,短可盈尺,長可三米左右,若遇坍塌隧洞需要設置錨桿管棚,鉆釬會換成套茼,套上逾丈長的鋼管;支架通稱“氣腿”,氣腿中部有可供一只手提握的設計,大約兩米左右高,兼具近兩米左右的伸縮尺度。
一臺高低遠近的伸縮尺度近五米,釬長數(shù)米的機器巍巍然挺立在深邃、冷峻的隧洞施工現(xiàn)場,誰會說他不是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通常一臺機器都是一人掌控司機,也叫司鉆,輔助的工人擎舉鉆釬,幫助在巖層上布置鉆眼的具體位置。
機器一經(jīng)抱在開山工的懷里,就被注入了開山的意志。開山工們立定腳跟,嫻熟、敏捷地操控著機器,他們一手握著風頭上的抓手,便于掌控升降開關,另一只手扶持著氣腿,便于能將自己的身體和意志更緊密地與機械合二為一;開山工們隨意操縱著風頭,或高或矮,或左或右,或進或退,不斷地變化著鉆釬開鑿爆破眼孔的角度、深淺和疏密……風頭上的風動開關瀟灑地朝前輕輕一按,“突突突”、“噠噠噠”的轟鳴就開始在隧洞里響起,那一刻,笨拙的風頭、機器,搖身一變,就已經(jīng)變成了開山工們手中靈巧的開山戰(zhàn)斗利器——風槍。
在施工現(xiàn)場,較之大型的臺車鉆孔設備,風槍是屬于十分靈動、便于操作的輕型武器。在山區(qū),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比如地質(zhì)破碎或施工場地限制等等因素,大型設備都是空有一身本領卻難以施展,這個時候,風槍挺身而出,責無旁貸地,就擔當起獨領風騷的重任。
風槍能夠被稱之為槍,通常都是由三大部分組成,即風頭、鉆釬、氣腿。風頭是槍身,上面有開關、風力按鈕、噴氣口等等;氣腿就是槍架;至于鉆釬,就是槍桿子了,槍桿子的頂端必須裝置十字型鉆頭,槍桿子中心有小孔,可以從風頭直接通水并從鉆頭兩邊的小孔排出,以保持鉆孔過程是安全的濕鉆作業(yè)。
通常,鉆釬和鉆頭沒有裝進風頭的風槍還只是一臺機械,裝進了鉆釬和鉆頭的機器就像是子彈裝進了槍鏜,才是名符其實的風槍。裝進了鉆釬和鉆頭的風槍,動力一經(jīng)風頭傳出,氣腿便攢足了勁地伸縮支架,朝前推動風頭,保證風力完全傾注于鉆釬,鉆釬受風力觸動,加速順時針旋轉,將力量傳遞到前端的鉆頭上,鉆頭受到命令,一言不發(fā),埋頭便頂上巖石,義無反顧地就在自己的陣地上發(fā)起沖鋒,直到戰(zhàn)斗勝利結束,槍頭才從鉆眼里緩緩退出,然后轉換作戰(zhàn)位置,再次進行作業(yè)段面上其它眼孔的鉆鑿,重新發(fā)起新的一輪沖鋒。此時此地的風槍,他的生命里只有勇敢、無畏,只有向前、向前、不斷向前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他是隧洞筑路人手中的鋼槍,也是靈魂。
一支風槍在一個施工段面上需要發(fā)起無數(shù)次地沖鋒,直到本輪施工結束,退出戰(zhàn)斗,工人們缷下槍桿子,才將其扛回“機房”,等待修理工人對其進行專業(yè)維護。機房是一個簡陋的設施,在一個不被隧洞爆破的石塊襲擊到、緊貼隧洞邊壁支了塊木架子的地方。
風槍并不講究棲身的環(huán)境。維護一新的風槍,接通氣腿,背靠隧洞邊壁,排著整齊的隊列,靜靜地守候在自己的崗位上,靜靜地凝望著每一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筑路工人;靜靜地等待著那些熟悉的、渾身披掛雨具的開山工伙伴走近他的身旁,親密地將其認領,然后一起走上隧洞施工的齊頭,重新投入新的戰(zhàn)斗。
他吃的是草,能夠吐出的一定就是營養(yǎng)眾生的牛奶。因為要易于操作、易于持久的工作,一般風槍的組件不必復雜,螺栓很少,并且耐銹耐腐蝕,在風頭上灌注少量的機油,風槍就可以使用很多班次,完成成百上千方量的土石工程。
他從來不畏風霜雨雪以及烈日黃沙。在隧洞里,滲水像不斷線的雨簾一樣傾倒在它身上,風槍絲毫不為所動,雨水的沖刷仿佛更為增加了他心中的豪氣,讓人想起“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豪邁詩句。此時的風槍,眉宇間掛滿了晶亮的水珠,目光炯炯有神,更加顯示出凜然冷峻的風采,噴風口噴出的氣霧高高地被拋在身后,他的心里裝滿了的,還是戰(zhàn)斗、戰(zhàn)斗,還是沖鋒、沖鋒,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身后有無數(shù)的機械設備,排著長長的隊列在等待著他,等待著他完成戰(zhàn)斗,以便清理戰(zhàn)場,以便投入隧洞施工的下一個循環(huán);他同樣十分清楚地知道,在他的身后,凝聚著千萬雙的眼睛,在密切關注著他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關注著他的每一次堅強有力的沖鋒。
他有著樸實無華的外表,同樣也具備著樸實無華的內(nèi)在品質(zhì)。他謙虛謹慎,從來不沾染狂妄自大的惡習。在他的字典里,自大狂妄等等惡習都是被規(guī)劃在腐化墮落、奢侈糜爛一類被他所蔑視的范疇。他不會因為總是走在最前面,總是被安放在最突出顯赫的位置,因為要頂著隧洞隨時有坍塌風險的驚雷、出生入死而備受矚目、備受謳歌的光環(huán)而趾高氣昂、而目空一切,不會因為自己被視為隧洞英雄而天下老子第一。他知道自己永遠都是一個隧洞戰(zhàn)士、永遠都是一個普通一兵,他將自己的堅貞和初心牢牢地鐫刻在內(nèi)心深處,哪里有需要,他的身影就會最先出現(xiàn)在哪里。
隧洞一旦出現(xiàn)了坍塌的險情,需要及時處理坍塌、需要在坍塌的地段設置密集的管棚、錨桿,進行灌注混凝土漿液,這個時候,風槍就會甘愿“自毀”形象,在風頭前頂上一個“名份不正”的臨時箍茼,便于在箍茼里套上逾丈長的灌漿管。頂著鋼管的風槍,嗓音會變得沙啞,因為鋼管會在套茼內(nèi)不?!斑燕ミ燕ァ⑦燕ミ燕ァ钡仨?;鋼管被設置成一個尖頭,它不會旋轉,朝前的頂進就顯得異常遲緩,因之,他的步履似乎也顯起了踉蹌;坍塌處的砂石源源不斷地順著鋼管、像污水一樣潑在他的臉上身上,他的形象似乎也倍顯狼狽……然而風槍的內(nèi)心篤定、堅貞不屈,他一臉凝重,埋下高昂的頭顱,將自己換位成負重致遠的黃牛,用盡渾身的力氣,頑強地頂起所有的危險,將一根根的鋼管有力地頂進攔路虎的巢穴,他深知,只有這樣一步步地頂起,緊追不舍地直搗黃龍,才能達到擒賊擒王的目地、才能讓發(fā)生坍塌的隧洞化險為夷;也只有這樣一步步地頂起,才能掃除阻擋他向前、阻擋他沖鋒的障礙。
他還會解甲歸田。缷下槍桿子、缷下金鋼鉆、缷下水管、也缷下豪邁奔放的氣腿,將身上所有威武、高大的光環(huán)統(tǒng)統(tǒng)都缷下,踏踏實實地把自己變成眾所周知的”風鎬”。風鎬形同農(nóng)人鋤地的鎬頭,前端的槍桿子換成尖型,大都兩尺左右長,這樣的風鎬會時時出現(xiàn)在已灌注過混凝土漿液的坍方現(xiàn)場,尤其在隧洞“馬口”,更能顯出其百變神通來。
馬口就是開鑿出來的隧洞的兩個邊壁。隧洞將要進行澆筑混凝土作業(yè),然而馬口還不夠規(guī)范,還需要清理,此時的風槍深深地躬起自己的腰身,一寸寸地用鎬尖,撫摸著被滲水浸泡的馬口,撫摸那些還藏在水中的“暗礁”,讓它們心中抵觸的情緒慢慢平息,也讓那些淺薄、狹隘的胸懷變得深容和寬廣,直到馬口在他的撫慰下變得規(guī)范。此時的風槍,一步步地?在滲水里,宛如一位經(jīng)驗老道的馴馬師,用自己無數(shù)次的積累和耐心,一步步地,將一匹桀驁的野馬,馴化成風紀嚴正的千里駒。
處理完突發(fā)事件,清理規(guī)范馬口,一轉身,風槍又再次回到隧洞的最前沿,向著前方、向著莽莽大山發(fā)起一輪又一輪的沖鋒。
突突突、突突突。
噠噠噠、噠噠噠。
沖鋒陷陣的風槍是冷峻、威武、也是專注的;他無堅不摧、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他志存高遠,勇于擔當,就像那一個個馳騁在建設工地的筑路工人們,也像那些以建設美好家園為己任的所有勇士們。
2020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