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樓陵灘人物(散文)
火病殼子
火病殼子瘦成皮包骨,像屋檐下一塊風干的臘腸。模樣嶙峋古怪,他的臉褐紅褐紅。我后來才知道,那是長年憋氣出來的。
鄉(xiāng)里的老人說,人身有七十二種火病,每一種都要人命?;鸩ぷ拥幕鹗欠位穑l(xiāng)村最常見和流行的那種火。所以在鄉(xiāng)村狹義的火病就是肺病,肺結核病。舊時醫(yī)書講,風、癆、鼓、膈四大絕癥,癆就是肺癆,習慣叫肺病。
火病殼子的火病,最初如何染上的,已不可考。按那個年代熟悉他的人推斷,早年間他長得紅白團圓,精旺神旺,后來得勢了,就深更半夜騷擾一個有幾分姿色、林黛玉式的寡婦。鄉(xiāng)里人不知道《紅樓夢》,但黛玉葬花并不陌生。兩人搭上線后,鄉(xiāng)人說,那寡婦是狐貍精變的,火病殼子的精血被妖狐一口口吸干,同時把自己的病菌傳給他,一副紅白團圓的皮囊就像秋天的老絲瓜,風一戳,皮打皺,里面虛空的瓤子也沒有經(jīng)絲。鄉(xiāng)人們每每竊議,總要不懷好意地笑。
樓陵灘不一古腦兒全姓樓,但以樓、蘭兩姓多,火病殼子不姓樓,也不姓蘭,姓劉。據(jù)樓姓特別鄙夷他的文殊公說,前清時火病殼子的曾祖父,要飯走到樓陵灘,樓家人見他身個子魁梧,是做事的料,收為長工才落戶樓陵灘。文殊公家曾經(jīng)是樓陵灘田地最多的莊戶。他說這句話時是一臉的不屑和恨意。劉氏家族傳到火病殼子時只有七八戶,換句話說樓陵灘姓劉的就只有這幾家。劉姓因為是佃戶,受過不少樓、蘭之白眼。這對于從前以宗族勢力比大小,幾乎是肯定的。所以,當火病殼子有一天不可一世主宰樓齡灘的時候,他對著曾經(jīng)的老東家樓文殊說,丈夫今有除妖劍,不斬樓蘭心不平。這句話他是從戲詞中聽到的,說得地主樓文殊翻白眼。
火病殼子能夠主宰樓陵灘據(jù)說是源于一次派飯。正是四清運動,生產(chǎn)隊來了工作隊,帶隊的人姓白,白吃白喝的那個白。那個時候有明確紀律,吃飯輪流安排在農(nóng)戶家,每一頓飯要主動向農(nóng)戶交一毛錢飯錢。這一天輪在火病殼子家,火病殼子特別殷勤,叫媳婦精心整了幾個菜就喝上了。席上,兩個人一邊喝一邊胡吹亂侃。那一天白隊長不知喝大了還是怎么的,吃完飯嘴巴一抹歪歪竄竄走了。這二天火病殼子跑到了公社,說白隊長酒后亂放炮。公社書記表揚火病殼子政治覺悟高,把白隊長當作四清運動的反面典型批判來批判去,可憐白隊長最后落得個灰溜溜回老家改造。火病殼子受到公社書記表揚,很快就吸收進隊委會,先是民兵隊長,到年底就成了生產(chǎn)隊的一把子。
火病殼子成功主宰生產(chǎn)隊后,變得不可一世,要社員起五更搞突擊不講,對地富反壞右更沒有好顏色。樓陵灘沒有反革命分子,但有地主、富農(nóng),還有大鳴大放放回家的右派老師樓適廉。在火病殼子主宰樓陵灘八年半時間中,地主樓文殊、富農(nóng)樓壽淵、右派樓適廉,加上不服管的壞分子蘭德奎就成了他泄恨的眼中釘,批斗會舉拳頭喊口號這些那個年代大家都做的事不算什么,火病殼子毒就毒在越是冷、越是熱、越是暴雨、越是風雪越折磨這些人。他整人的口頭禪有兩句:階級敵人是牲畜,多磨多折多侮辱;階級敵人不是人,剝皮抽筋現(xiàn)原形。秉持這種心態(tài),在火病殼子治下,樓陵灘的四類分子都吃過大虧。舉一個例子:生產(chǎn)隊有專門的糞窖,每隔一段時間要清理糞渣,這活當仁不讓由四類分子干,但什么時候干、怎么干由火病殼子決定。夏天清糞渣清的最勤。按照火病殼子的要求,糞渣清理一律光著赤腳,無論冰天雪地還是暑氣熏蒸,有再深的膠皮鞋也不準穿,這就叫和糞渣“同流合污”。糞渣臟不算什么,洗凈就是,但夏天糞水鉤蟲多,農(nóng)村叫傷糞毒,奇癢。那些下到糞窖中鏟糞渣的四類分子,每一次起窖后,腳底都癢的鉆心。糞毒癢沒有什么特效藥,土辦法只是用大蒜瓣反復在癢處涂抹。鄉(xiāng)里人只知道鉤蟲病癢的難受,不知道鉤蟲病吃血也能夠致命。這一類人只能恨得牙癢,心中日他祖宗十八代。心中罵是罵,沒有誰敢反抗。
火病殼子后來被趕下臺。趕他下臺的人當然不可能是那些四類分子。原因有說是長期多拿多占集體的,被一群饑餓的貧下中農(nóng)忍無可忍告發(fā),也有說是和大隊長爭風吃醋,鉆了大隊長為他準備好的籠子,還有的說是怕他的火病傳染。
火病殼子下臺后心中一直郁悶不樂。大約九個半月的一天,火病突然發(fā)作。臨死前吐了一大攤鮮紅的血,眼睛冒著綠光,久久沒有瞑目。那天晚上村里正放革命現(xiàn)代京劇《杜鵑山》,謠傳他吐的一大攤子血,很像杜鵑紅。有人說,那天要是不放《杜鵑山》電影,火病殼子很可能不會死,說不定要拖一年半載或更長。
知道火病殼子死了,我長長吁了一口氣。樓文殊后來坐在村中間的老楓樹下說。當然是在他摘掉地主帽子以后。文殊公還說了一句:世道再亂,人心還是要有一根線。有人問那是一根什么線,他笑了笑沒往下接話。
勘探工樓永棟
永棟的生年不詳,按我的推算,如果健在,今年七十掛零。
當他玉樹臨風時,我還光著赤腳在地上玩泥巴。想一想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
他是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高中畢業(yè),貧農(nóng)成分,人長得英俊,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唯一不幸的是母親死得早。他的母親據(jù)說不是正常死亡的,具體怎么死的樓陵灘老一輩知道,比如我的母親大人。但再悲慘的死,留給別人的傷痛也不可能永久,生活總要前行。他的父親似乎不太喜歡農(nóng)活和被農(nóng)活束縛,可是現(xiàn)實的繩套勒在脖子上,因此暴戾和沉默。父子倆少有交流。他渴望離開樓陵灘。父親也一樣。樓永棟基于上面的幾條優(yōu)勢,高中一畢業(yè)就參軍。參軍比農(nóng)村這塊廣闊天地更大有作為。在部隊應該干得不錯,要不怎么轉業(yè)后還能夠安排工作?他工作在一個地質勘探隊。跋山涉水,曠野的風,暴烈的陽光和嚴寒的冰雪成了好伙伴。這工作辛苦歸辛苦,工資加上野外補助豐裕。的確可以用“豐裕”兩個字。那時候樓陵灘一個勞動日好一點的年份一毛五分錢,這意味著一個十分勞力,辛苦一天的市值,相當于其時三根或五根冰棒。一個壯年勞動力換來這點出息,農(nóng)村不窮、不困、不被人嫌棄怎么可能?所以,以永棟在地質勘探隊的工資和補助,在父輩眼里,是個天文數(shù)字,被樓陵灘無數(shù)人垂羨。樓陵灘的哀窮,誠然一個時代的縮影。
印象最深是他結婚。那個時候他轉業(yè)到地質勘探隊了,新媳婦在縣城工廠,也是從農(nóng)村招工出去的。一般來說,那個年代能招工出去,基本都有背景。沒有背景要想走出村莊除非走狗屎運。大氣候如此,這沒有什么可討伐的。新媳婦是公家人,年輕漂亮,不說一枝花也算半支花,按照黃泥板(樓陵灘西一里多遠的一個小塆)算命先生黃瞎子的說法,兩個人都吃公家飯,這在樓陵灘是上上命。追根溯源還是永棟母親的福報。那個女人一生特別善良和可憐。或許兩家都是農(nóng)村,婚禮完全按鄉(xiāng)村風俗。請來的牽娘能說會道,什么鋪床鋪床,喜氣洋洋,什么一撒榮華并富貴,二撒金玉滿池塘,一句一句都是老套頭。
新娘微胖,面色紅潤,穿著紅襖子,落落大方,對所有人一臉羞澀地笑,笑起來嘴角微上翹,像卷起的新蓮。作為只有五七歲的我們,看熱鬧不假,關鍵希望能夠呴幾粒喜糖。
新婚過后,他們離開了樓陵灘。生兒育女。他的父親同樣也離開了,去做副業(yè)。據(jù)說在縣北某個山區(qū)鎮(zhèn)子上炸油條和散子,每年向生產(chǎn)隊交兩個現(xiàn)錢就萬事大吉。生產(chǎn)隊也愿意。兩好合一好。
大約八九年以后,人們說樓永棟病了,神經(jīng)叨叨。有時沉默寡言,有時滔滔不絕,講的是常人完全不明了的虛幻話。他的心中似乎有另外一個天空。一個別人無法融入和穿透的天空。
一個前程遠大光明幸福滿滿的人怎么變成這樣?樓陵灘沒有人能夠準確回答。傳言當然也有,可誰有閑心關注別人的破事呢?已經(jīng)分田到戶,衰窮的樓陵灘人,為了吃飽穿暖手上還有幾個余錢都卯上了勁,再也不像大集體時代出勤不出力。但消息還是不斷往樓陵灘傳,兩個人離婚了,是永棟堅決要離的。法律雖說保護腦子有病的人的權益,但法律對付不了當事人的決絕。
有幻想的永棟工作沒法子再堅持,單位實行人道主義,基本工資照發(fā),讓他養(yǎng)病。時至這樣,永棟還是讓樓陵灘人羨慕。思忖道:不做事錢照得,永棟命真好。離開了單位、離開了家,不知永棟在哪兒落腳,但從此往樓陵灘來得殷勤一些。騎的是半新二八永久牌自行車,倚靠在自家門前,就滿村滿畈閑轉幾個小時離開。有時與樓陵灘老人說幾句話,有時干脆沉默不語。像一陣風。常常不吃午飯。
我最后一次見永棟是在一個初冬,陽光很暖,他坐在村東一塊大田的埂子上。剛剛收割完二季稻,谷樁上冒出的殘汁還沒有風干。一個人旁若無人吹著竹笛。面色憂郁。悠揚的音符隨著曠野的風布散。仿佛要堙沒整個樓陵灘。真不愧曾經(jīng)在學校宣傳隊干過。他望了我一眼,我疑心他根本不知道我是樓陵灘哪家的孩子。我們沒有說話,甚至眼神也沒有交換。他的陰郁讓我害怕。我沒作多少停頓就離開。
那是我中學的最后一年,后來我也離開了樓陵灘,從此再也沒見過面,也沒有誰在我面前提到過他?;蛟S樓陵灘已經(jīng)忘記了他。
張鐵匠
鐵匠姓張,樓陵灘少有的姓。鐵匠排行老二,樓陵灘多數(shù)人叫二哥。雜姓雜姓,亂叫答應。
從前有一首兒歌: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鐵。打鐵不賺錢,賺到三個破銅錢,又要買米吃,又要買油鹽,看我可憐不可憐?于那時的我們,仿佛量身定做,我們看到鐵匠二哥和他年輕的媳婦,總是這樣唱。那時他三十出頭,我們五六歲,正是狗也嫌棄的年齡。
張鐵匠個子不是高大威武的那種,相反中不溜秋。我后來學到中學物理《功率》那一章節(jié)時,思想溜出了教室,仿佛看到張鐵匠輪錘時劃出的流線,猛然明白鐵匠中不溜秋的好處。于力學上要節(jié)省多少功啊!鐵匠的祖師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竹林七賢中有個嵇康,除了文章寫得呱呱叫、琴彈得爆棚外,還是個打鐵的高手。嵇康人長得高大俊朗,美男子一個,不愿意做司馬氏的官(單是這一點氣節(jié)還是蠻讓人佩護的),躲到洛陽城郊的一棵柳樹下打鐵為生。七賢中另外一個叫向秀的跟他打下手。兩個人穿著破短襖,在柳樹下你一錘我一錘。叮叮當當,火花四濺。同是鐵匠,嵇康打鐵流線長很多,比起張鐵匠,無用功也消耗得多。鐵匠二哥估計打死也不相信世上還有嵇康這樣苕的人,寧愿下苦力也不愿去當官光耀門庭享受榮華還能作威作福。
在大集體時代,鐵匠二哥沒有固定鐵匠鋪,按照鄉(xiāng)里對他這個行業(yè)管理的要求,他的鐵匠鋪是流動的,哪個大隊需要,他就到哪里去。大錘、小錘若干,木頭墩子、鐵砧、風箱、煤爐灶、淬火的臉盆、鼎罐各一,一堆煤,一堆生鐵,這幾乎是全部家當。每到一個地方,總要停留一段時間。他做的活路主要是農(nóng)村生產(chǎn)用的,還有家常工具。菜刀、茅鐮、斧頭、鋤頭、羊角、耙齒、鐵锨、鐵鉤子之類。后來大集體解散,再也不受那個誰的束縛,就在鄉(xiāng)集市上租了一個小門面安營扎寨,四面八方的人有需要都知道往他這兒涌來。
他的生意不錯。
打鐵是個合作活,再能干的鐵匠也無法一人完成所有活路。所以民諺把兩個人或更多人在一起打嘴仗叫“打鐵”。鐵匠苦、累必然,對這個手藝有興趣的并不是很多。早年的張鐵匠為找到一個聽話、干活又使力氣的徒弟操碎了心。徒弟要想快點兒學到師傅手藝,除了實踐中鍛煉外,還要靠眼睛。師傅通常不愛說話,打鐵的技巧就在鐵燒的火候和一錘一棒中。有些笨拙的徒弟打了三四年在關鍵技術上還不得要領,不敢另起爐灶。張鐵匠也有這樣的徒弟。
風箱連著爐灶。木頭墩子上是一塊鐵砧。風箱卯足了勁,一推一拉發(fā)出“叭嗒”“叭嗒”聲。爐齒上冒著紫紅的光焰。咝咝咝,鐵已經(jīng)燒得通紅。火候正好。鐵砧上,師傅左手鉗夾著緋紅的鐵塊,右手拿起小錘。師傅打哪,徒弟的大錘就打哪。你一錘,我一錘?;鹦撬臑R,叮叮當當。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穿出鐵匠鋪。熱度退了,回爐。幾個回合,再堅硬的鐵塊也被人心熔化,變成張師傅想的那個模樣。
將一塊生鐵變成刀鐮矛鉞,這就是捶打的藝術。每一位鐵匠都是藝術家。幾十年來,張鐵匠一直浸淫于捶打中,他的鑄造技藝遠近聞名,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比鄉(xiāng)長、村長、校長、院長出名,生活也較普通民眾富足。特別是改革開放最初的十幾二十年,農(nóng)民把土地看得金貴,到邊到角都是農(nóng)作物,沒有誰愿意撂荒。那時主要靠人力,農(nóng)具磨損快,鐵匠活多。他租的那個漏風的鋪子里,從春到秋叮當聲不絕于耳。
鐵匠鋪的衰落是必然的。樓陵灘雜草蔓蕪的田地就是明證。突然之間沒有活路,鐵匠二哥的鋪子只好關張。好在他已經(jīng)老了,老了就該退出歷史舞臺。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一個榮光幾十年的人變得無足輕重。最開始關張的那段時間他還是有些失落。常望著那只陪伴了自己幾十年被火屑燙得斑斑點點的風箱出神。
我最近一次回到樓陵灘,我在一處塘堰池口遇到他。七十多歲的人了,睛珠中光芒還是那樣精湛。他在池口的蘆葦叢中下網(wǎng)簍捕蝦。我問他,還打鐵不?爐子早爛了。再說也打不動了。又問,家里還有幾多田地?四五畝。主要種什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