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在雨中奔跑的女人(小說)
一
我好像著了魔,只要有時間,就總會馬不停蹄地往一個叫牛塘凹的地方跑。
牛塘凹是一個離H城不到十公里,但位置卻極其隱蔽的小幽谷。
在旁人眼里,我一直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因此,沒有人留意我的行蹤,更沒有人知曉我癡迷于牛塘凹這條寂寥幽谷的真正原因。
二
我與牛塘凹結緣純屬偶然。
那大概是我輾轉(zhuǎn)數(shù)地來到H城的第八天,總習慣往無人之處亂逛的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條布滿廢棄礦坑的幽谷里。
我原本只是那么隨意地走一走,卻沒有想到竟然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坑坑洼洼且雜草叢生的地方。
嚴格地說,牛塘凹是一個廢棄已久的大型采石場。我是從離山谷入口處不到三百米遠的那排工棚的殘垣斷壁上依稀看到了“牛塘凹”三個大字的痕跡。
作為一個狂熱的戶外運動愛好者,像牛塘凹這樣的廢棄采石場,我早已司空見慣。換一種說法,牛塘凹這個地方在我眼里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千真萬確的是,當懷著復雜的心情走遍了牛塘凹采石場的每一個角落之后,我突然對這個冷清寂寥的幽谷產(chǎn)生了興趣。
三
興趣歸興趣。如果一個地方能令人癡迷到一有空就往這兒跑的著魔程度,那一定還有其它深層次的特殊原因。
老實說,牛塘凹真正吸引我的,是一個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山谷里并冒著風雨在雜草叢中輕盈地奔跑著的女人。
那是我第三次來到牛塘凹時看到的景象。那天,我順著那條僅有兩三尺寬的小山澗,獨自爬上了采石場右邊山坎邊被幾棵秋楓樹和橡樹掩映著的那塊方形巨石上。我原本只想獨自坐在那塊隱蔽的石頭上靜一靜心,因此,我大多時候都是一臉平靜地透過樹縫盯著二十米開外那個由積水自然積蓄而成的心型小幽潭發(fā)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塊巨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才匆匆從那塊巨石上溜下來。正當我在猶豫是要冒著雨離開這里還是先在那塊巨石下邊躲躲雨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我一邊朝巨石邊那棵最大的橡樹后邊躲,一邊偷偷伸頭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只見朦朧的雨霧中,一個穿著花邊緊身裙留著齊腰長發(fā)的高挑年輕女子正從牛塘凹右邊山脊下的那條布滿碎石的小道朝我這邊跑來。
很顯然,那女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在離我不到十米遠的地方稍稍駐足了一兩秒之后,便折身從那塊巨石的另一邊朝那個幽潭方向走去,最后佇立在了離潭面不到兩米的一塊小石板上。
我也輕輕地朝前移步,悄悄走到最靠近幽潭的那棵橡樹后邊,扶著樹干,偷偷地注視著十幾米開外這個完全置身于風雨中的神秘女人。
雨越下越大,連躲在樹底下的我都早被雨淋透了。可那神秘女人全然不顧這些,依舊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
她至少在那心型幽潭前呆呆地佇立二十分鐘。直到突然發(fā)出幾聲悠長的嘆息之后,她才折身沿著那條碎石小道朝牛塘凹右邊山脊方向跑去,最后慢慢消失在濃濃的雨幕中。
四
我沒有理由不對這個在雨中奔跑的女人感興趣。畢竟,牛塘凹是一個這么偏僻幽深人跡罕至的地方,沒有超常的膽量,哪怕大男人,也沒有幾個人敢孤身前來這里,何況她還是一個如此年輕漂亮的女人。
那女子是偶爾出現(xiàn)?還是這個地方的????她冒著風雨來到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那條消失在雜草叢中的碎石小道最終通往何處?
我的心中有太多的疑問。
雨雖然小了點,但依然還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也情不自禁地哼著小調(diào),頂著風雨朝那條碎石小道往牛塘凹右邊山脊方向走去。
走完了碎石路,穿過一條兩旁全是蔥蘢樹木掩映的蛇形幽徑,翻越幾道小土坎,很快就到了最矮的那道山脊上。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山脊的另一邊也是一個跟牛塘凹差不多大小的幽谷。不同的是,牛塘凹是個周邊長滿樹木的大石坑,而另一側(cè)的那個幽谷則是由幾棟徬溪而建的精美別墅和優(yōu)美山水構成的迷人畫卷。
我隔著雨幕,盯著那幾棟別墅看了半天。我沒能從那偶爾進出的人影中看到那個漂亮女人。但我敢肯定,她一定就住在這個我還不知名的山谷當中的某一棟別墅里。
雨下了一整天。我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在風雨中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都黑了,我才心事重重地離開牛塘凹。
五
我原本并沒有在H城長期待下去的打算。可我后來不僅留在了H城,而且這一留就是將近兩年的時間。隔三差五換住處,是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特殊習慣。在H城的這兩年了,我住過的地方不少于數(shù)十處,但這些臨時住處都離牛塘凹不遠。這一切之一切,原因只有一個——我似乎迷戀上了牛塘凹,似乎迷戀上了那個經(jīng)常獨自在風雨中奔跑的女人。
我只要有空就往牛塘凹跑。而且每次都習慣性地爬上離心型幽潭大約二十米的那塊巨石上,獨自呆愣愣地坐上半天。
獨自前往牛塘凹的次數(shù)多了,我也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費解的規(guī)律:只要是雨天,那個留著齊腰長發(fā)的高挑年輕女子就準會淋著雨從山脊那邊沿著那條碎石小道跑到牛塘凹的這個心型幽潭邊佇立許久許久。最初的幾次,我都像第一回見到她那樣,一聽到腳步聲就趕緊從那塊巨石上溜下來,然后悄悄地躲在最靠近幽潭的那棵橡樹后邊偷偷地觀察她。
后來,我通過反復觀察,發(fā)覺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周邊的景物,也就決定不再躲避,索性一直坐在那塊巨石上。
我不知道那位留著齊腰長發(fā)的高挑年輕女子究竟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身旁的那塊巨石上一直靜坐著一位正在偷偷觀察著她的陌生男人。唯一敢肯定的是,大約在我見到她的第六次開始,她每次離開那個心型幽潭之前,都要輕聲哼唱那首題為《牽引》的歌曲中的幾句:“我不愿回顧,在記憶深處,思念常刺痛我心靈……”
六
在那之后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我一有空就往牛塘凹跑。只要是雨天,我一定會看到那位留著齊腰長發(fā)的高挑年輕女子風里來雨里去。有好幾次,我明顯看到那女子曾抬眼朝靜坐在那塊巨石上的我看過來,但似乎每一次,都是在彼此的目光即將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她就迅速把頭扭開了。
但奇怪的是,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壯膽主動跟她打招呼的之時,她一下子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我竟然有長達五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過她。
那段日子,我依然一有空就往牛塘凹跑,依然習慣性地爬上那塊巨石,靜靜地坐在上邊,望著那條掩映在樹影下的碎石小道發(fā)呆。好幾次,我冒著風雨沿著那條碎石小道爬到山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總希望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但除了偶爾隱約從不遠處山谷里的別墅里傳來似曾熟悉的歌聲,我并沒有獲得有關那高挑女子任何方面的信息。
七
二十一世紀第一個乙未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是我三十二歲生日。
我打算過完生日之后就離開H城,去一個可以安放我不羈心靈的陌生地方。
那天,我很早就去到了牛塘凹。我像以往一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塊巨石上發(fā)呆。不同的是,我的身邊多了一瓶白酒和一小袋花生。
那是一個晴天。溫暖的陽光一點點消融我內(nèi)心的寂寞。
我足足花了將近五個小時才慢慢把那瓶白酒喝完。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是要離開這里了吧?”就在我準備起身把那個空酒瓶重重地甩向二十米開外的那個心型幽潭的時候,我的耳畔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女聲。
我循聲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同一塊巨石上,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竟然多了一個年齡大約三十年來歲滿臉憂郁的漂亮女子。
她不就是那個隔了五個多月沒有露面的曾一直喜歡在風雨中奔跑的高挑女子么?我驚訝無比。
“怎……怎么是你?”我那只握著酒瓶的手垂了下來。她是什么時候爬上這塊巨石上來的?怎么我一點也沒有發(fā)覺?她之前不是只有雨天才會出現(xiàn)在牛塘凹嗎?怎么這樣的大晴天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跑來了,而且還主動爬到了巨石上來?我心中有太多的疑問。
“你感到有點意外吧?”那女子甩了甩自己的齊腰長發(fā),眸子里閃過幾絲不易捕捉的冰冷。
“何止是感到有點意外呢!”我自嘲式擺擺頭,借以掩飾內(nèi)心的震撼和恐慌。頓了頓,我連珠般地問:“你來了多久?前段日子你去了哪兒?你怎么知道我打算離開這里?”
那高挑女子偏頭望了望我,又轉(zhuǎn)眼看了看那心型幽潭平靜的水面,然后苦笑著嘆息了幾聲,最后才說:“其實我這段時間哪里都沒有去,只不過我大多是天快黑了才過這里來,加上這個季節(jié)雨天并不多,因此你就沒有機會看到我。”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這個渾身帶有憂郁氣質(zhì)的漂亮女人。她那張顯得有些慵倦的鵝蛋臉白皙而清透,長長睫毛下的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里似乎深藏著不易覺察的憂傷。一件黑色吊帶短裙搭著一條小巧的白色披肩,配上一條黑色緊身褲,使得整個人都顯得格外高冷。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離開這里?”我好奇地重復了剛才的問話。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藍天。好半天,她才悠悠地說:“其實,從你第一次來到這里那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br />
“這怎么可能?你不是只有雨天才出來跑步嗎?我頭兩次來這里時都是大晴天呀?”我脫口而出。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guī)籽?,聳了聳肩,臉上似乎舒緩了許多。
“不是的,不管晴天還是雨天,我?guī)缀趺刻於家鰜碜咭蛔撸芤慌?。只不過,我大多只有下雨天才來這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而不下雨的那些日子,我選擇了去爬山?!备咛襞诱f到這里,用手指了指牛塘凹上邊的山嶺。
“這么說,你對我的行蹤早就了如指掌了,只不過故意視而不見而已?”我緊盯著高挑女子問。
“你還不一樣嗎?”高挑女子終于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淺笑。
八
如果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那也許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了。
見我不作答,那高挑女子突然提出了一個令我措手不及的問題:“那個曾經(jīng)跟你一起來過這里的女孩還好嗎?”
我猛地站起身來,手里緊緊握著那個空酒瓶。
“你……你什么意思?”我鐵青著臉問。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還是到下面去說吧!”那高挑女人話一說完就率先溜下了那塊巨石,從她敏捷的動作可以看得出,她絕非第一次攀爬這塊巨石。
我們倆一前一后來到那個心型的幽潭邊。
我一臉戒備地看身前這個身材妖嬈的漂亮女人,心里在暗暗猜測她把我引到這幽潭前的真正用意。
“你第一次爬上那塊巨石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自己看看吧!”那高挑女子用手指了指平靜的水面。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幽潭的潭面就像一塊面鏡,身后二十米開外的那塊巨石,清晰地投影在潭面的正中心。
如果僅僅只是這些,我不會覺得很意外。但接下來的那一幕令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我發(fā)楞的那一瞬間,那高挑女子忽地一個轉(zhuǎn)身,毫無征兆地突然把雙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你是不是對我很好奇?那我?guī)闳タ匆粋€地方吧!”那高挑女子用深不可測的目光掃視著我,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極其詭異。
在這特定的情境里,除了點頭,我別無選擇。
見我點了頭,那高挑女子輕輕說了一句“跟我來”,便幾步繞過潭邊,然后越過幾塊半人高的大石塊,朝心型幽潭右側(cè)山脊旁的那幾間廢棄已久的礦棚方向走去。
我猜不透那高挑女子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只是隱約覺得她似乎要向我透露一點什么。也許是有關于她,也許是有關于我。
九
位于山脊半腰雜草叢中的那幾間廢棄的工棚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當那高挑女子領著我走到最靠外的那間工棚門前的石凳邊時,我頓時明白了她領我到這里來的用意。因為只要站在石凳旁的那個位置,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牛塘凹采石場另外一側(cè)山脊邊某個我一直自以為非常隱蔽的地方。
“你……你經(jīng)常來這里?”我指了指那光滑的石凳,極力掩飾著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
高挑女子瞇著眼瞅了瞅我,沒有回答。
“下雨天你就沿著那條碎石小道去下邊幽潭旁,非下雨天你就從另一條隱蔽的小路來這個地方?”我說出了自己的大膽猜測。
高挑女子依然似笑非笑的瞅著我,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迎視著那高挑女子高冷的目光,希望能從中獲取一點什么。遺憾的是,我什么也沒有看出來。
空氣似乎要在彼此長久的沉默中凝固。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我只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連最后的那點夕陽光亮都落在了身后的山脊里。
“現(xiàn)在你應該知道我?guī)銇磉@里的原因了吧?”在即將起身離去的那一刻,那高挑女子再次把手搭在了我的雙肩上。
我點了點頭。但我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妥,于是便接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希望你明天還能再來,哪怕最后一次也好!”那高挑女子把雙手從我肩頭拿開,爾后邁著輕盈的步伐轉(zhuǎn)身從工棚左側(cè)的一條通往山脊方向的小路走去。
我久久地呆愣在原地,努力揣摩高挑女子這句話背后的深意。即使再笨拙的人,也能從她的話里聽出一點什么來。那就是,或許明天,高挑女子將會有什么隱秘的事情要告知于我,而且可以肯定,高挑女子將要說的事兒,大概率與牛塘凹這個地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