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村后的堰塘(散文)
一
但凡有村莊的地方,就一定有堰塘。堰塘儲水,水是萬物生命之源,必不可缺。堰塘,是村莊的命脈,是莊稼的支撐,更是村民們的希望。
老家的村莊也有好幾處堰塘,離家最近的,是村后的堰塘。堰塘呈長方形,剛好處在兩個村莊之間的最高處,一條長長的堰堤連接著兩村人的來往。堰塘之上,皆為地,種植芝麻綠黃豆;堰堤之下,則為田,栽秧收谷。稻田兩邊環(huán)繞著竿竿翠竹,村莊,就在翠竹之外。
堰塘的水,除了上天的恩賜,再無其他源頭。不管是春天溫柔的淅瀝之雨,夏天猛烈的瓢潑之水,還是冬天飛舞的白雪朵朵,堰塘都敞開懷抱,欣喜地擁它們入懷。
老遠看去,堰塘的水并不是很清澈,尤其是下過雨后,總有幾分黃土的顏色。也因此,這口堰塘被叫作“黃土堰”。兒時,喜歡玩水。常常不聽父母的勸告,趁他們中午休息時,悄悄溜出去和伙伴們去堰塘邊玩。用手挖起水里的黃泥巴,在岸邊做出小車、娃娃的造型,比比誰做的好看。直到大人們出門干活,大聲地喊我們時,才忙著把做好的東西藏在堰堤下邊的竹林里,慌亂地洗洗手跑回去。而衣服上的黃泥巴早就暴露了行蹤,大人們少不得又責怪幾句。
堰塘東西兩頭都有一塊平整的石板,是用來洗衣服的。洗衣服是女人們的事,端一盆子臟衣服過來,脫了鞋,挽起褲腿,坐在石頭上把雙腳伸進清涼的水里,拿起衣服一件件地搓洗。遇上兩頭都有人,可就熱鬧了,隔著長長的水面還大聲地喊著打招呼,笑聲跌落在水面,蕩起一圈圈連綿的波紋……
二
夏季的堰塘,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候。岸邊的青草長得茂盛而翠綠,一朵朵小花點綴其中,甚是可愛,此時的堰塘猶如一個戴著花環(huán)的仙子。
堰塘北岸,長著一叢叢的蘆葦。蘆葦?shù)闹Ω桑裰褡右粯?,?jié)節(jié)拔高。綠色的葉片長得高而密,緊緊地簇擁在一起。有風吹過,柔軟的葉片翻滾著一層層波浪,就連水里的倒影,看上去都那么優(yōu)美。
高高的堰堤下邊,爬滿了金銀花的藤蔓,你纏著我,我繞著你,編織了一片綠色的海洋。枝頭青綠色的花苞,一天天變得乳白,又慢慢綻開白色的花瓣吐出龍須般的黃蕊。走近堰塘,就被一種清幽濃郁的香味彌漫著,頓覺神清氣爽,香氣怡人。
我們結著伴,在堰堤下摘金銀花。這一枝,那一枝,一會兒就摘了一大把。放在鼻子下,深吸一口氣,哇,把這香味都吃進肚子里了。拿回去,找個空酒瓶裝點水,把花插進去,滿屋芳香,可好聞了。
金銀花開到后期時,就該栽秧了。堰塘出水口的木樁已被移動過,儲存了一冬一春的水便從水泥管口涌出,又順著田溝嘩嘩地流動,從這塊田到那塊田。男人們拿著鐵鍬把自己家田頭的豁口填好,看著水漫過泥土,趕著牛拖著耙來來回回地把田修理得平平整整。女人們抱一大把稻草丟在田埂,下田扯秧,雙手齊下,左拉右拽,捋去根部的泥,順手往身后一放,秧苗很快排成一長隊。扯的累了,洗洗手,喝口水,用稻草把秧苗一把把扎起來。
插秧,是最熱鬧的時候。扎好的秧苗被挑到田埂上,一把把地扔到田里去,站的站,躺的躺,歪的歪,姿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稀疏都要有規(guī)律,扔出去的秧苗要剛好夠栽它所占的位置。
秧苗打好,準備插秧。先由兩個人一頭一個牽線起行,一般空行內要栽五行秧。牽線人有一根量好的棍子,只管留好空間就行,其余的人就拿著秧把在空行內插秧。
從堰堤上看過去,一塊塊田水平如鏡,在陽光照射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村民們帶著草帽,挽著褲管,彎著腰身,左手拿著一把秧,右手飛快地把秧苗插進泥土。手在忙,嘴巴也沒閑著,你一言,他一語,水花飛,歡聲笑語也在飛。
沒多久,秧苗就返青了,在堰塘水的滋潤下,逐漸長高發(fā)株,茂密地鋪滿了整塊田,在村民眼里青蔥著一片片希望。
三
盛夏的夜晚,堰塘自有一番樂趣。
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了?;氐郊?,再鉆進廚房燒火做飯,滿身的汗黏糊糊的不自在。
吃過飯,女人們找出干凈的短袖、裙子,去堰塘洗澡。通常是住在村子前面的小玲姐妹先過來,路過誰家門前,就喊一聲:洗澡了!鄰近的大媽大嬸,姑娘們小媳婦們都答應著陸續(xù)地出來了,一路說說笑笑地往村后走去。住在后面的梅嫂子因為有小孩,偶爾會晚一些。大家便聚集在她家院子里,幫她抱孩子,順帶嘮嘮家常。我們在花壇邊看指甲花開得正艷,忍不住摘下幾朵,等洗完澡回家好包指甲。
從梅嫂子家出來,已經是一大群人了。離堰塘也就二三十步,幾句話的功夫就到了。堰塘邊的斜坡上長滿了青草,衣服就隨地而放。夜色中,草地是一大塊黑布,夏天的衣服顏色淺,看上去都是朦朧的白色,這一堆兒,那一堆兒,像一朵朵即將開放的暗夜之花。
最先下水的總是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緊跑幾步“噗噗通通”地跳進水里,立即活躍得像一條歡快的魚。撲進水里激起一串串飛揚的水花,你給我潑點水,我再給你灑點水,追追趕趕,嘻嘻哈哈地笑著鬧著。水面的水有時還是熱的,經我們一攪和,涼水也就上來了。
大人們在另一邊,蹲在水里一邊搓洗,一邊說真舒服,這要不洗個澡晚上說什么都睡不著。
最可笑的是珍嫂,每次脫了衣服,卻不肯下水。就蹲在洗衣服的石板上,左撩點水,右撩點水,再拉著毛巾在背后上下擦幾下,就急行軍似的穿上衣服走了。身后,留下一片笑聲:都沒被水打濕,咋洗得干凈?
我們鬧夠了,就在水里泡著,水一蕩一蕩地觸著肌膚,涼悠悠的,舒暢得很,也輕松多了。直到大人們催促,這才胡亂地洗洗脖子,搓搓胳膊,戀戀不舍地上岸了。
堰塘的夜,是屬于女人們的。她們鬧哄哄地來,在水面撒下一片歡聲笑語,在水里蕩起無數(shù)朵水花,又鬧哄哄地走了,留下堰塘在夜色中獨自回味。
四
堰塘西頭,住著蠻子嬸。她是當年被人賣到這里的,因她說話一口蠻腔,男人排行老三,久之,大家便忽略了她的名字,都叫她三蠻子或是蠻子嬸。
蠻子嬸中等個,身材豐滿。她見人熱情,說話聲音也大。我上小學時路過她家門口,她笑著跟我打招呼:“娃兒上學呀,上學好哩,讀書有出息哈!”我不知道說啥,只是對她笑笑。
堰堤西頭的拐角處偏低,趕上雨天會有積水。對大人來說不算什么,邁一大步就過去了,可不到十歲的我們卻常常被打濕鞋子。蠻子嬸不知從哪找來兩塊石頭,放在積水處,笑呵呵地說:“這回好了,娃兒們好走了。”
有回放學回來,蠻子嬸家的小豬跑出來了,調皮的在門外跟她繞圈圈,就是不肯進去,我們站在門口邊幫她攔著,小豬乖乖地回去了。蠻子嬸見了我媽就夸我:“娃兒多好,懂事的很哩!”
后來熟悉了,蠻子嬸跟我媽說從小家里就很窮,父母在她十幾歲時就把她賣給了別人。那個男人比她大得多,脾氣也暴躁,經常把她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回一腳踢到她腦門上,她當場就暈過去了。這樣過了好幾年,蠻子嬸實在受不了他的虐待,這才求人把自己帶出來,只想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三叔也是因為家里窮,一直沒娶上媳婦。三叔性情好,能娶到蠻子嬸很知足,兩個人也很恩愛。蠻子嬸剛到三叔家時,還住在村前的三間土房子里。蠻子嬸能干,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給三叔生了一兒一女,孩子們都上學后,她和三叔在堰塘西頭蓋了新房子,高大的磚瓦房,還有一個寬敞的大院子,日子就像伸出墻頭的花朵,帶著芬芳。
我媽問她會怨自己的父母嗎?還會回去看他們嗎?蠻子嬸嘆了口氣說,怨過,可是也想他們?。〉群⒆觽冊俅簏c,就帶他們回去看看,誰讓那時候窮呢?
然而有一天,蠻子嬸忽然掉進堰塘了。她本來是在堰邊的石頭上洗菜,菜籃還在石頭上放著。有人路過堰堤時看到水里飄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心里詫異,走近去,才看清是頭發(fā)。蠻子嬸被撈起來時,還保持著洗菜時半蹲的姿勢,明顯是在洗菜時掉進去的。
只是,大家都很奇怪,堰塘邊上的水并不是很深,蠻子嬸為什么會被淹?而且看她的姿勢,掉進水里難道都沒有掙扎嗎?蠻子嬸不過才五十歲,是突發(fā)了什么病嗎?
蠻子嬸的死因成了一個迷,沒有誰能說得清。而她想要回老家看看的夙愿,也只能由她的孩子們去完成了。
岸邊,只有白色的蘆花,一朵朵在風中飄飛。
五
時代在進步,鄉(xiāng)村的生活水平也在慢慢提高,家家都在院中打了水井,裝上水泵,接好水管。水龍頭一開,清涼的水兩分鐘就裝滿一大缸。在院中砌一個水泥池子,洗菜,洗衣服都不去堰塘了。沒有了人來人往,堰塘似乎冷清了不少。但堰塘從不抱怨,它一直都在默默地儲存能量,心懷大愛,無私地為村莊作著最大的奉獻。
時時,我會想起堰塘,想起那些流連在堰塘的身影,灑落在堰塘的歡笑。雖然我不能說我是吃著它的水長大的,但是我吃的糧食都是它滋養(yǎng)的,所以,它也流經過我的身體,給了我生長的力量。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忘記,那一方堰塘之水,養(yǎng)育過我和我的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