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插秧(散文)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爹誕辰76周年逝世12周年
窗外又下雨了,時而淅淅瀝瀝,時而又滴滴答答,偶爾還夾雜一絲風(fēng),輕輕敲一敲玻璃窗,提醒我這個南方人,千萬別大意著涼。
北方的雨,我一直以為,像北方的男人一樣,不管做啥事,都酣暢淋漓,給人賊帶勁。不知為啥,一到陰歷的四月,北方的雨,一下子變得那么柔情纏綿。
屋檐滴答的水滴聲,猶如一根木魚錘,嘀嗒地落在我的心鼓上。激蕩的顫音,似乎一句又一句地追問我,這是北方的雨么?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似乎不是,似乎又是。倚靠床頭沿,一臉傻愣的我,嘴角邊始終都擠不出一個信服的理由來。
恰巧這時,手機嘀嘀地響起,我忙打開微信,一副插秧圖映入眼簾。我凝視著它,它也打量著我,面帶微笑,并揮手向我走來。漸漸地,我情不自禁地下床,向它相擁而去。三步、兩步、一步,我縱身一躍,撲在它溫暖的懷里,緊緊依偎在一起。
緩緩地,似乎我整個身子都飄浮起來,嗖的一聲沖出窗戶,如坐宇宙飛船一般,飛入時空隧道,奔向遙遠的南方。一瞬之間,我恍若一只皮球,被高高地彈拋出飛船,落地睜眼一瞧。哇!到了我童年時的老家農(nóng)村。
四周蒼翠的青山之間,一片又一片橙黃色的麥浪,翻涌不止,似乎在竊竊私語什么;那山坳里的村莊,炊煙裊裊,彌散出固有的芬芳;脖子懸掛鈴鐺的老黃牛,腳踩涓涓流淌的溪水,擼一把青草塞嘴里,搖晃著腦袋,慢嚼細(xì)咽起來。
奔跑于山間小徑上的我,遠遠地,遠遠地望見爹在水稻的種田里,他躬身彎腰,雙手正在扯秧苗。我趕緊地,揮舞起小手,向種田那邊一邊跑,一邊連聲地呼喊,爹,爹。
忙碌之中的爹,一聽到我的呼喊聲,雙手拿起滴水的秧苗,緩緩地伸直他那老腰,抬起胳膊,擦拭一下帶泥水的臉龐。并一股勁地告誡我說,你跑慢點,跑慢點,別栽倒水里了。
也許是那彎曲的田坎,過于細(xì)長滑溜;也許是我的心一時性急,那田坎故意刁難我吧。爹的話音未落,我腳下不慎凌空,身子一晃,還真一個驢打滾側(cè)翻下去,咚的一聲,全泡水里,渾身濕漉漉的。
爹見狀,慌忙扔掉手里的秧苗,猶如利箭一般向我奔過來。他一把抓起我這個落湯雞,吊放在田坎上,抬起胳膊袖來,細(xì)細(xì)地幫我擦拭大花臉。然后他脫下外套,幫我穿上,嘴里嘀咕我道,一大清早的,你來干啥啊?
爹并沒有直接怪罪,此時我的摔跤。其實,我心里知道,他嘀咕的內(nèi)心潛臺詞是,一大清早的,你為啥不在家里晨讀課文???因為,爹曾是一位民辦教師,在村小教過幾年的書,所以,在爹的心里,他一直都認(rèn)為:娃兒從小就應(yīng)該讀書,特別是在清晨的時候,時間最寶貴,不要白白地浪費掉;那干農(nóng)活,是他們大人應(yīng)該管的事,我們小孩插手,那純屬于多事,反而會增添一些麻煩。
想想爹的話,似乎他說的有道理。此時,我不就耽誤了他扯秧苗的時間了嗎?但有時候我又覺得,爹說的話,也不全對,又不全錯?;蛟S爹的心里早就知道,只是出于當(dāng)?shù)耐?yán),不便于直接更正罷了。
從小就調(diào)皮搗蛋的我,洞悉出其中的緣由,在想加入他們的勞作,卻又遭到拒絕的時候,偶爾傻乎乎地歪著腦袋,反駁爹一次。如果娃兒從小就不學(xué)習(xí)勞作,那長大以后還咋個耕田播種、生火做飯吃???這一句話很管用,似乎觸及爹的心里,他搖了搖頭不再堅持,任憑我搗蛋一會兒,自個玩累就算了。
面對爹的質(zhì)疑,其實今兒,我心里本想說的是,爹,今天是你的生日,就休息一個早晨吧!
爹原本就是一個干活的大忙人,平時里,我們都還沒起床,他早就在田地里忙得不亦樂乎,生怕家里的農(nóng)活落在人家后面似的,起早貪黑,從未間斷過。每到過生日的時候,都勸他休息一天,他總是微笑說,生在農(nóng)村的四月,那就是一個拼命干活的苦命人。再說,現(xiàn)在土地承包到戶,干多干少那都是自己家的,你若停下,人家就干在前面去了,哪一個不是你追我趕地在干活,我哪有時間休息?。恳宦牭@話,我豈能再說出,農(nóng)村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休息一天又咋的哪?只好另辟蹊徑,勸他停下休息一下。
哎!我靈機一動,嘟嘴說,插秧在所有的農(nóng)活之中,屬于大事件。我這個農(nóng)村出生的娃兒,長大以后,別人要是問我,如何插秧?。恳粏栁胰恢俸?!那我這張小臉蛋往哪兒擱???
少貧嘴,你那點小心思,我豈能不知?爹伸出手指,輕輕地刮我鼻梁骨說,每年的今天,若不能整出一點事來,你心里會甘心嗎?像個落湯雞似的,還說學(xué)插秧,誰信?。孔咦?,隨你所愿,回家坐等吃早飯去吧。
嘿嘿!爹,這次學(xué)插秧是真的。一路上,我追著爹說,現(xiàn)在不學(xué)會插秧,長大以后,我還真不會插秧。我瞄了爹一眼,又補上一句,也許在這一天,我學(xué)會了插秧,會有特殊意義的。
這有什么特殊意義的?不就是學(xué)插秧嘛!爹回頭深嘆了一口氣,遂把插秧所有程序的要點,前前后后詳細(xì)地解說了一遍,最后對我輕描淡敘說,不管是插小秧,還是插大秧,首先把水田平整好,然后把秧苗插入水田里就行了。這么簡單的事,一看就會了,這個,你,你就不用學(xué)啦。雖說今兒是星期天,但也不能浪費。吃過早飯,你繼續(xù)看書,做作業(yè)啊。
哎!有些事情往往就是,看似越簡單,做起來難。我努力地辯解,你不是常說,實踐出真知嘛!等吃過早飯,我得下田插秧試試看。再說,剛學(xué)到一點理論知識,豈有不實踐的道理?哈哈,這也叫勞逸結(jié)合嘛。
或許是我死纏爛打的緣故;又或許是他找不出拒絕我的理由來吧!爹深知我純粹是調(diào)皮搗蛋,但他還是答應(yīng)讓我下田插秧試試看。
插秧,說起來簡單,就是那么幾步,耕田施底肥、扯秧苗、插秧、灌溉施肥,但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吃過早飯,來到秧苗的種田,磨刀霍霍的我,下田伸手扯秧苗就被卡住了。雙手觸及秧苗,用力一拽,鮮嫩的秧苗被折斷成兩半截。
爹示范動作要領(lǐng)后,原來是我一知半解了。扯秧苗,一只手要握住秧苗的根下部,另一只手輔助配合,再雙手使勁扯拉,若仍然扯不動時,輔助的手就得掏挖松泥土,這樣扯起來的秧苗就不會受損了。為了更好的扯秧苗,爹提醒說,種田里一般都提前灌水,水至秧苗的根中部,一則泡松泥土,二則便于淘洗根須泥土。我反復(fù)試了好幾次,還果真如此,扯秧苗就不那么費勁了,趕緊地像爹一樣,把秧苗根須上的泥土淘洗干凈,一把一把地扎捆好,以方便搬運到水田里插栽。
插秧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還是耕田施底肥。爹說,在這個環(huán)節(jié)里,若沒有處理好,直接關(guān)系到秧苗的成活率。原來我們渝東北地區(qū)的高山水田,農(nóng)作物都是種植兩季,冬季的旱田,種植小麥等;收完小麥后,旱田灌入水變成水田,種植水稻等。旱田變水田,水田再變旱田,如此周而復(fù)始,種植春冬兩季的農(nóng)作物。
旱田變水田,灌水要足夠、翻土要深、泥土要細(xì),施底肥要適量。爹如是說,特別是施底肥,在翻土平地之時,要邊翻邊下底肥,這樣土壤的肥料才持久。但也不能施底肥太多,不然,剛插栽秧苗的根須受損,秧苗不易成活。哎,這些,等你長大后再具體地學(xué)吧,當(dāng)前讀書學(xué)習(xí)更為重要。
我們把捆扎好的秧苗,挑到水田的田坎上,像扔手雷彈一樣,每間隔一定的距離就扔一個捆扎的秧苗。爹提醒強調(diào)說,每捆扎的秧苗距離,不要間隔太遠,不然,插完一個捆扎的秧苗,伸手夠不著,挪步會耽誤時間。我這個調(diào)皮蛋,心里嘀咕,這正好借挪步時,伸腰可以休息一下嘛。于是,他越是提醒強調(diào),我反而扔的間距越大。
我原以為,插秧像爹說的一樣,十分的簡單,直接將秧苗插入水田里就行了,結(jié)果下水田里一插栽,不是插一窩秧苗,漂浮一窩的秧苗,就是插下的秧苗,好像被洪水淹沒一般,只露出一個頭頂來??傊?,我插的秧苗,像淘氣娃兒列隊一樣,不是東倒西歪,就是前仰后翻的,令人啼笑皆非,連我自己都十分詫異,難以啟齒。
爹抬頭見狀,拿著秧苗回頭過來,又親手做示范。食指中指并攏,與大拇指一起,夾住秧苗的根底,垂直插入水田的土壤里,再松手起來。若遇到不平或有凹坑的地方,先填平土壤后再插秧,就不會出現(xiàn)上面的狀況了。他特別提醒說,兩腳站立的位置,一定要在兩窩秧苗之間,不然,秧苗就插到腳坑里去了,又得填平土壤,耽誤插秧的時間。
一次又一次,經(jīng)過多次的插秧操作,我插秧終于學(xué)得有模有樣了,但始終跟不上爹插秧的節(jié)奏來。原來插秧,一般都是按前后左右的間距,橫排插四窩秧苗,再順著縱列插下去。我手短速度慢,只插兩窩秧苗,剩下的兩窩秧苗,爹就六窩秧苗一起插。插秧一會兒,我就呼喊小腰酸痛不行了,強行拉著爹一起到田坎上休息。他心里百個不愿意,也拿我沒辦法,只好就范上田坎休息。
一排排,一縱又一縱,一個水田的秧苗,終于在我的胡攪蠻纏之下插秧完成。站在田坎上,望著水田里列隊的秧苗,滿臉微笑的我,十分的感慨,要學(xué)會插秧,確實不容易??!雖說我插的秧苗不怎么樣,但畢竟多一人插秧力量大,倒也節(jié)省時間嘛!
爹嘆氣笑了笑,沒說啥,準(zhǔn)備下一個水田的插秧。但我心里知道,爹那一嘆一笑,其中隱含的意思,由于我的胡亂搗鼓,打破了他勞作的節(jié)奏,反而延誤了插秧的時間,只是不愿捅破我的虛榮之心罷了。
離開水田時,我問爹是否還需灌水?爹看了看昏沉的天色,信心滿滿地說,一會兒下雨以后,水田里的水位剛好合適。
南方的雨,還真是說下就下,一會兒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濕透了我全身,卻暖在心里。
多年以后,每到四月遇到下雨,大腦里都會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和爹一起插秧的畫面來。雖說我插秧的技術(shù)不怎么樣,但心里卻偷偷樂呵。因為,那插秧不單純是一次干農(nóng)活,而更多的是父子之間的一種快樂。
現(xiàn)在,爹已經(jīng)離我而去十多年,水田也退耕還林,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到插秧的農(nóng)活之中。但每到農(nóng)歷的四月,我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心里卻是燦燦的。因為,眼前不管是南方的雨,還是北方的雨,我心里同樣都在耕田施底肥、扯秧苗、插秧、灌溉施肥。
哦對了!爹你常說,農(nóng)歷四月生的人命苦。其實,我想說的是,閏四月的年份最多,爹,你的生日也比別人多過。不然,農(nóng)歷的四月,怎么會那么多的雨呢?祝愿爹在天國生日快樂!
2020.5.10草于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