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情】小镢(散文)
小镢
趙秉勛
這是上世紀的事了,在我幼小不記事時,或在我還未出生前。還是后來聽母親說起的。
據(jù)母親說,某一天家里來了個老乞丐,手里拿了一把小镢。母親看上了人家的小镢,覺得蠻順眼的,便拿出了父親的一雙半新鞋,提出跟人家交換。剛開始,那老乞丐還不情愿。母親說,拿在你手里也就擋個狗什么的,給你根棍子也是一樣嘛。母親說我是看著稀罕,給孩子玩呢。說話間,母親再給人家多舀了些米面,那老乞丐終于答應了。隨后母親便找了根順手的棍子遞給人家,將人家送出大門。
我并不知道這故事,只記得打我記事起,家里就有了這把小镢。母親并不知道,她這順手之舉,這一時之興,將會在隨后的時間里發(fā)生怎樣的意義。
在隨后的時間里,在我們五姊妹間,最多玩過用過這把小镢的就是我。甚至在我眼里,我分明將它看成了自己一人專屬的物品,更確切地說,它幾乎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剛開始時,我也只是拿它當作一件順手的玩具。我用它挖麻麻、小蒜、狼怕怕、羊角角、蒲公英,所有這些務嘴解饞的植物。我小時候極是調(diào)皮,用家鄉(xiāng)話說,就是個扎眼娃娃,真真是惹得人怨狗嫌。在這些時候,小镢便被用來助我爬樹越墻,招蜂打蛇,撩狗斗雞。不用說,在這個時期,什么是正經(jīng)事,什么是無樣事,于我是分不清的。以我的調(diào)皮樣兒,怕更多的時候,我還是更熱心于無聊生事,作怪惡搞,禍害人畜。不管怎樣吧,正是因為有了小镢,仗著它之力,我的世界極大擴張了。七八歲的年紀,我便敢獨自跑到距村子很遠的地方去。
小镢于我,不僅是玩耍的物件,更是一件順手的勞動工具。漸大后,我開始幫家里干些家務了。主要是給豬尋草、砍柴,另外就是給自己搞副業(yè),挖藥材。所有這些營生,我都要靠小镢來完成。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這把小镢的好處,它不僅輕巧,而且極鋒利,出手利索,隨心應手。使著這把小镢,能使我手快許多,總能比小伙伴們砍得柴多,尋得草多,挖得藥材多。再細看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镢腦與镢體之間的結(jié)構(gòu)不直不傾,镢柄至刃部過渡自然,長短正好,而刃部不寬不窄。在我眼里,镢之為物,就應該是這樣。就镢之為镢的造型而言,它堪稱典型,實屬完美,分明就是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F(xiàn)在,這把小镢于我,是既順手實用,又順眼舒心。于是,我便也對它倍加愛惜,每次用過,都必要細細擦拭,善而藏之。
因為這把小镢,它使我干起活來仿佛不覺辛苦,似乎都變得勤快起來,尤其在給自己搞副業(yè)挖藥材方面,心勁實在大。我挖遠志草、柴胡、酸棗仁、蒲公英、茵陳等等,只要供銷社收,不拒貴賤,什么藥材都采挖。在普遍貧困的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因為挖藥材,我卻能擁有自己的小金庫,能擁有幾十塊零花錢。幾十塊呀!這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能頂大事呢。父母被人家要賬逼急了,還得向我開口呢。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我倒底有多少錢,小小年紀時我已有了經(jīng)濟獨立的意識。十一二歲時,給我做一身咔嘰布衣服,四五塊就夠了。公社集會唱戲時,我就穿這樣一身自己花錢做的衣服,新嶄嶄地看戲去。
在這個過程中,我與小镢幾乎形影不離,仿佛人镢一體了,以至于離了它,我就上不了山,干不了活了。而有它在手,我便覺得給力來勁,讓我興奮精神,渾身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勁。更主要的是,它讓我心安踏實,讓我氣壯膽正,讓我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去。這時候的我,真像魯迅筆下那手捏鋼叉的閏土,是一位少年英雄。
有一次,我跟一位發(fā)小在村外尋豬草,竟遭遇了狼。開始時我倆并不知道,還是聽見村里人連聲吶喊:“狼——狼——”。待我們直身看時,才發(fā)現(xiàn)距我倆不遠處的地畔上真有一匹灰狼,自南向北而來。我身邊的小伙伴一時嚇呆了,躲在我身后,發(fā)不出聲來。我們距村子并不遠,但卻隔著一條溝,真到危急時,村人也救不了我倆。村人也看到我們了,但也是干著急,他們只有“狼——狼——”吶喊著,一面嚇唬狼,也給我倆壯膽。因為距離遠吧,遠遠望去,那狼竟似一只貓般大小,這種感覺讓我心里鎮(zhèn)靜了下來。因為平日里經(jīng)常逗狗打狗,我自認為掌握了些應對它們的經(jīng)驗,就是遭遇它們時一定不能怯,不能慫,萬不可驚慌逃跑?,F(xiàn)在,我要把這匹狼當狗來應對了,我心里很清醒,我們不能跑。我手里緊緊地握住小镢把,也仗著村人的吶喊,遂壯著膽跟著他們呼應起來:“狼——狼——”。
而那匹狼卻是一點也不驚慌,它不理睬村人,也不理睬我倆,只顧慢條斯理地走自己的路。隨著它越走越近,我才清楚地感覺到它的體量來,可是比貓大多了。它當然也看見我們了,但我分明感覺到,它竟對我倆的存在沒有絲毫的反應。它只顧順著與村子相對的地畔從容地向前走,而地畔距我倆僅幾十米左右。它現(xiàn)在距離我倆越來越近,卻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村人看到狼距離我倆很近了,更著急了,更起勁地吶喊著。我卻感覺沒意思了,便停了聲,只靜靜地看著狼從我們面前走過。
事后我想,如果當時那匹狼真向我們撲過來,就是小镢在手,我們真能抵擋了它嗎?雖然我們平日里逗狗打狗,可狼不是狗??!在我的想象中,狼還是比狗兇吧?但是我們還是沒有逃跑,這要歸功于我手里有小镢。盡管用它不一定真能斗得了惡狼,可如果少了它,我真不知道情況會怎么樣。
經(jīng)歷過這次危機后,我的膽子便更壯了。小镢在手,仿佛我手里握了孫悟空的金箍棒,可以披荊斬棘,降妖除魔,從而開辟出一條開闊大道來。從此,我?guī)缀鯚o所忌畏,村界方圓里,無論什么時間,我哪里都敢去。
在更早些時候的鄉(xiāng)間,對鄉(xiāng)民們最現(xiàn)實的威脅便是狼,尤其是對孩子們。據(jù)說那時候,狼甚至進村襲擊,針對的就是孩子,因為它們叼不動大人。據(jù)說狼襲擊孩子,下口的地方一定是脖子。狼叼了孩子先急著跑路,等出了村子,感覺安全了,才換口咬死孩子。所以,要救下這孩子,追狼的人一定要一鼓作氣,千萬不能給狼喘息換口的機會。我的一個姨就是從狼口里奪下的,因為追得緊,狼叼著她急下里爬不上一個地塄,便松口了。但是一年后,我這姨還是歿了,據(jù)說終是沾了狼毒,而歿于破傷風。到了我小時候,狼已經(jīng)很少了,只是偶爾出沒。但還是有危險,有一天晚上,一匹狼甚至竄進了我家院子。但它的目標是我家的豬,可惜沒有成功,竟愣是拿我家的大洋豬沒辦法。我遇過幾次狼,經(jīng)歷了這些事后,有小镢在手,我已不懼怕狼了。
在那時的鄉(xiāng)間,另有一種非現(xiàn)實的恐懼,更甚于狼,這就是緊。緊,即緊張怯怵,這是基于一種情境的恐懼,這種情境一般指廟宇、墳塋、吊死人的地方、跌死人的地方、窄路崾峴、荒山野嶺。這種緊怕處,若是單人或小孩路過,尤其是向晚偏黑時候,實在讓人發(fā)慌緊怕,不由使人頭皮發(fā)緊,腳下慌怯。如果是膽小之人,那就不敢走了。但我于這緊卻是無忌無禁,因為小镢在手,跟小伙伴們玩藏貓貓時,我偏會藏身于那種荒墳破廟。
后來我也想過,我那小镢又不是法師手中的法器,如果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它能護佑我身嗎?
真實是什么呢?小镢只是一件我童年時的玩器,少年時的工具,如此而已。它并沒有什么驅(qū)狼降魔之效,在真實的生活里,我也并沒有仗它排解過一件危難之事。說它壯我膽色,其實都是虛幻,人在幼小艱難的歲月里,需要這樣的安慰吧。
人之初,其眼光都是向外的,很多人在以后很長時期,甚至終其一生,都是向外追求,向外依賴,向外依仗,向外寄托。我幼小時也是這樣,因為困于現(xiàn)實的艱難危險,我只能虛幻地依仗身外之物,一把小镢。
后來隨著我外出上學,不覺間便丟開了這把小镢,漸漸地,我甚至都忘記它了。
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將眼光轉(zhuǎn)向內(nèi)在,在內(nèi)心里打造依仗,在在內(nèi)心里開拓世界。
但是,我還是要感謝這把小镢,畢竟是它陪伴了我艱辛困苦的童年,畢竟是它助我成長,仗我向前。
前些年我回老家去,一時心血來潮,便去尋找這把小镢。我想,那怕它銹跡斑斑,也留作個紀念吧。但是老宅早已坍塌無狀,面目全非,幾十年過去了,哪里還有它的樣子?去年跟母親敘舊時,我提到了這事。母親說當年搬離老家后,老宅曾交人借住,也許小镢早被人家拿走了。我知道,這是不能追查的。
2020年3月29日征文專用稿
給小镢賦予神奇!o(* ̄︶ ̄*)o
這也是了不起的法器了。我的記憶里,就沒有這樣神奇的器皿,伴隨我的成長!o(* ̄︶ ̄*)o
幸虧您沒查,查到了,反而破壞了記憶里的“小镢”。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