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山魂(散文)
一
我跟胡老爹是在小酒館認(rèn)識的。
那時候,時值初冬過后的大雪節(jié)氣,地處晉西北的黃土高原剛剛落過了雪。遼遠(yuǎn)的天穹之下,天寒地凍,一派銀白的景象。在晉、陜兩省之間的縣界上,除了源源不斷的運煤車輛,幾乎是看不到一個人。流經(jīng)縣境內(nèi)的黃河已經(jīng)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條玉帶蜿蜒向遠(yuǎn)方。黃河沿岸的村落,人煙稀少。只有通向峽谷的彎處時仿佛才透著一絲絲的聲息。村莊在冬天里,顯得寂靜了許多。先前人聲嘈雜的渡口,空落落了下來??h境西川是這樣,但南川卻別有洞天,位于南川湫水河畔的小酒館里,更是人聲鼎沸,爐火暖暖地。
天冷得出奇,小酒館里座無虛席。胡老爹頂雪進(jìn)來,臉凍的鐵青,雙手不停地互搓著。我坐在小酒館緊靠窗臺的角落里,他一進(jìn)來,我抬起頭就看到了他。他瞇著干癟癟的臉頰沖我笑了笑,緊接著用手抖了抖壓在他身上的雪片。
小酒館的掌柜是個圓乎乎的女人,操著一腔略有點陜北味的本地口音。個頭不大也不小,適中,但長得白凈,笑意盈盈,雙眸宛若一池秋水,臉頰上的酒窩像鑲嵌上一層金箔,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fā)著一絲絲動人的神態(tài)。
在晉西北縣界上,像女掌柜這樣有姿有色又有能耐的女人很稀罕。一般川道上的婆姨們也不敢這樣,尤其是穿著方面,生怕別人私下議論,失了面子。當(dāng)然了,平川縣城里還是有這樣的女人。在城里,很少人管閑事,去說三道四的。但是在鄉(xiāng)野之地就不同了,女掌柜如此,不知不覺間便在暗地里惹下了一河灘的女人。但即便是這樣,晉陜兩岸還是有很多人打過她的主意,想把她娶過門,但最終都沒成。
些許年過去,女掌柜孤身只影,還是一個人過。
我是單獨落座的。因約了人,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上,空座位很明顯。我在等待同我一起下鄉(xiāng)的來人。進(jìn)入到小酒館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女掌柜說過了。
胡老爹進(jìn)來時,女掌柜正忙得起勁。
他站在門口,瞪著眼睛瞭望著里面,身上落滿了一層雪。
“已經(jīng)沒空位子了,麻煩您還得等等?!迸乒裾f。
“天這么冷,討碗熱水喝也行。喝完了我還得趕路呢?遲了怕趕不上哩!”
“啥事這么急哩!風(fēng)雪連天正下著大哩!你就是想走,恐怕你也走不了了。”
我仔細(xì)端詳著胡老爹,他的臉上此時急的像染上顏料一般。紅一陣,白一陣。良久,他只是訥訥地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同我坐吧!我這兒還能騰出個空位子?!蔽蚁蚝系f。
女掌柜聽到我說,她也朝他喊了一聲。暖暖的小酒館里,不斷地有人朝著女掌柜的胸部又閃來了目光。雖說是寒冬,但女掌柜的穿著依舊很單薄。一身緊身的鏤空黑紗裙,配在雪白粉嫩的肌膚上,顯得格外的搶眼。
胡老爹望著女掌柜沁出了喜色,不斷地向她表達(dá)著謝意,同時也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慌忙從桌上起身,扶他坐在了我的旁邊。
“下這么大的雪,翻不過山了。再著急也無濟(jì)于事了。瞧!遠(yuǎn)處的群山都披掛上了雪。上山的路都被大雪鋪的釅釅的,你趕著去哪里?!迸乒裾驹谖业呐赃吚淅涞卣f。
“去黑茶山上的山村窩鋪,前陣子有人難產(chǎn)死了哩!我去幫著裝殮尸身去。”
“那肚里的娃兒保住了嗎?”女掌柜面帶憂傷地問胡老爹。
“歿了。胎死腹中。流了一床的血。聽說歿的時候,求遍了人讓保住娃兒。但是娃兒還是死了。”言畢,胡老爹的雙眼里蓄滿了一汪汪淚水。
聽完了胡老爹說的事,我頓時感到悲喜交織,原因是因為我下鄉(xiāng)也是要去山村窩鋪的。
我朝著潔凈的窗玻璃,呵了幾口氣。一片冰花瞬間化去,此時,望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在黃土高原上的雪花,內(nèi)心變得憂慮起來。
女掌柜一陣無言。過了片刻,她在別人的吆喝聲里緩緩地離開。胡老爹從座上起來,他望著飛雪的天,長長地哀嘆了幾聲。隨后,倒?jié)M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二
我等的人并沒有如約而至,胡老爹陪我坐到了天晴。他要強(qiáng)行上山,但是被我阻止了。直到雪霽時,小酒館里才寂靜了下來。
女掌柜不久后又走了過來,同我和胡老爹坐在了一張桌上,她外加了兩個菜,又要了壺溫酒。她說:“大冷天的,喝點水酒,暖暖身子。”
胡老爹與我面面相覷了起來,一時之間,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出戲。女掌柜表現(xiàn)得和顏悅色,然后又緩緩地說:“這頓酒我請你們喝,而且我也陪你們喝?!?br />
我有點木訥,接著問道:“你們女人喝酒會傷身子的,還是別喝了。何況我們還得趕路,喝多了怕誤事?!?br />
“女人就不能喝酒?誰告訴你的。這身子遲早都是別人的,逃脫不了,這就是命?!毖援?,她已把一杯倒?jié)M的酒,從嗓子眼里猛灌了下去。
我有點不適應(yīng),借口出門外去望遠(yuǎn)方銀白色的山巒。
胡老爹陪女掌柜說著,但不知說些什么。我回頭看去時,只見女掌柜露著修長的手,不斷地?fù)崦约旱哪橗嫛?br />
倏忽,胡老爹變得且喜且悲,他不斷地長吁短嘆,間或,他把憂傷的神情轉(zhuǎn)移向了我。此時此刻,但他還不知道,我也正處在進(jìn)退兩難中。
不一會兒,天晴朗了起來,陽婆開始從濃云中緩緩地出來。小酒館里,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散向各處。女掌柜偶爾向著顧客搭上一腔,但她還是把思緒放在了同胡老爹的說話上。在我回到座位時,胡老爹的臉上掛上了幾粒淺淺的笑容。我問他怎么了。他只說,這是個秘密。
女掌柜也沖著我笑了笑,她的臉上先前陰郁的容顏,頓時消散不見,轉(zhuǎn)而是一張迷人俊俏的臉。
在下鄉(xiāng)之前,我并不知道山村窩鋪在哪兒。在我問及祖母后,我才對它略知一二。
山村窩鋪在縣境內(nèi)黑茶山山腹的高山崗上,地勢最高,人煙稀少,住的都是山民,沒有大路通往。方圓里許,都是蒼蒼茫茫的莽原和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森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期間,轟轟烈烈的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過程中,也只是平了山腳下的一部分梯田地。直到改革開放后,山民們才從稠密的原始森林中開墾出一條通往外界的道路。
祖母告訴我,山民們很刁蠻,不要讓我接近他們。他們大多數(shù)是沒見過生人的人,他們跟野獸打的交道最多。我驚愕地問,“人怎么跟野獸打交道,能溝通交流?”祖母笑嘻嘻地說:“傻孩子,又不是跟野獸說話。人和動物是不可能有語言溝通的?!?br />
離開祖母的時候,我饒有興致地朝著祖母揚(yáng)了揚(yáng)手,說:“這次去了我倒是要見識一下,他們還能把我吃了不成?!?br />
我們說到了這個,胡老爹面無表情,顯得不溫不火。女掌柜卻說:“山上有狼,經(jīng)常聽到有人被狼叼走的事?!甭犝f,前些天還有人上山采草藥,去了再沒回來。我心想別說是山上了,你這小酒館里不也是有成群結(jié)隊的“狼”嗎?
胡老爹盡量少喝了點酒,畢竟年齡大了,受不了那強(qiáng)烈的酒勁。在女掌柜癡癡的不舍之中,我和胡老爹還是告別了她結(jié)伴而去。她要跟著我們一同上山,但被我直接拒絕了。
我們走后,胡老爹把我拽到了一旁。在一顆長了千年的白楊樹樹底,他問我:“怎么不帶她上山,沒瞧見她那異??蓱z的神色?!?br />
我回頭順著小酒館再看時,女掌柜直立在門口,正朝著我們所處的大道張望著,從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出她很想跟隨我們一同上山。
小酒館外的雪已經(jīng)化掉了些,在溫暖的陽光照射下,水蒸氣開始不停地向著空中緩緩而起。不一會兒,一股股白氣也從枯樹林的梢頭升騰而上。
我和胡老爹快步走去,翻過了大道,小酒館就從我們的視野里變得看不見了。
三
得知叫他胡老爹,是我們進(jìn)入山村窩鋪時才知道的。一上山,不少山民們這么稱呼他。
我有點驚詫,幾次想問他這個問題,卻始終沒好意思開口。
上山的路并不像我們在山下所想的那樣艱難。雖然以前我從未來過,但走起來卻是有如輕車熟路。胡老爹說:“山村窩鋪是個好地方,來了就有種讓人不舍離開的感覺?!蔽衣牭挠悬c不耐其煩,只是略微地應(yīng)承了一聲。天完全放晴了,從山上看山下,一覽無遺。就連對面鑲嵌在山腰處的山神廟都看的十分清晰。我急步走在前面,胡老爹踉踉蹌蹌地尾隨在我的身后。他年齡大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都要倒了似的。
出于于心不忍,我停住了急行的腳步。在一地尚有綠意的田埂邊,等待著他。我向他喊道:“您慢點,走快了你身體會吃不消的。我邊欣賞田園景致邊等著你?!焙系鶗獾攸c了點頭,然后又穩(wěn)步健行而來。
我把眼光移向了重重疊疊的山巒。放眼望去,煞是一派壯觀。住在這里的人把這片林子守護(hù)的完好無損,密密的森林,嚴(yán)絲合縫,風(fēng)吹拂其上,一絲沒有反應(yīng),儼然若銅墻鐵壁一樣。
翻過了一架山,黑茶山才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寒冬的大雪,把上山的道路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當(dāng)我們越過了平坦的雪嶺后,就真正被卡在了黑茶山的山腳下了。
太陽光直射下來,向其望去,異常的耀眼。胡老爹蹲在了田埂上,他沒喊我。直到我又爬上了一個緩坡時,他才向我走來。我們的前方,是茫茫雪野。路愈加地難走了,天色也逐漸黯淡了下來。
當(dāng)西墜的夕陽掃過山腰處的山神廟時,一陣寒風(fēng)卷著破敗的枯枝漫向了山坳。胡老爹有點兒惆悵了起來,他不再慢行了,反而是疾步起來。我佇立在背風(fēng)的地方,只聽得他向我喊道:“天很快就要黑將下來了,恐怕我們是走不到山村窩鋪了。萬一我們遇到了狼,那就不好了?!蔽覜]有回應(yīng)他的話。此時此刻,我也擔(dān)心害怕。畢竟,黑茶山原始林中,狼時常出沒。我互搓著雙手,游目著遠(yuǎn)方。
說那時,那時快。隆冬的夜幕很快地便鋪過了綿延的群山。我提議沿原路返回,但被他否決了。他說下山的時候路更滑,又沒有月光,危險不亞于上山。我們踟躕不前,只是相顧著對方。
半晌,我們才硬著頭皮決定了下來。
剎那間,黑暗便向著無邊無際擴(kuò)散了開來,黑茶山及其群山不久就被黑暗所吞噬。
四
在天邊的殘陽即將落入地平線時,胡老爹把目光投向了山腰處的山神廟。他說:“山上的夜快開始了,我們不如去廟里將就一夜,等明天天亮了我們再去山村窩鋪?!毖援?,我望向山巒四周,此時黑幕降臨,整片黑茶山陷了進(jìn)去。然后我才又聲如蚊吟地回了聲:“要是誤不了事,也只能這樣了?!?br />
山神廟的外墻是深紅色的,雖說黑暗已至,但依舊是看的十分清晰。透過微弱的光線,山神廟隱隱約約地閃現(xiàn)出一道道血紅色的色彩。我和胡老爹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踉踉蹌蹌地朝著它走去,黑暗中只見兩條長長的黑影橫亙在山巒上。
在我們即將走到山神廟的外墻時,胡老爹看見遠(yuǎn)處的林中有不明的東西向我們迎來。我下意識地想,我們是不是遇到山林中的狼了,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危險了。我告訴胡老爹,他也心中猶豫不決起來。我把胡老爹的手緊緊地拉住,山風(fēng)漸大,他的臉盤明顯地變得斑白了起來,像掛上了一層薄薄的霜一樣。
繞過了山神廟的山門,我和胡老爹急急忙忙地走了進(jìn)來。胡老爹一進(jìn)去就癱坐在了地上,氣喘如牛。我一看這個山神廟,里面墻體上淺顏色的壁畫已經(jīng)剝落的差不多了,只有神龕的上方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顏色,很明顯山神廟早就被廢棄了。供桌的下方,一個半新不舊的碟子里供奉著些水果和紙煙。我問胡老爹,“這里平常還有人來嗎?你看那供品看起來也就是像幾天前的?!焙系较⒘艘幌潞粑?,他望著供品說:“這估計是山民們給供的吧!不然這方圓百里誰還專門來給上供呢?”
正說著說著,一道刺骨的寒風(fēng)肆無忌憚地刮過了黃土高原。山神廟的廟門被風(fēng)嗖地一聲就刮開了。夜里的彎月托起在黑茶山的上空,像極了一道極光。我沿著山神廟巡視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在我準(zhǔn)備回去夜宿山神廟時,突然一聲震天的聲音劃過了整個山谷。胡老爹聽見聲響,頓時站了起來。他看見我拾回來的甘草喜道:“看來今晚不會睡地皮了,來快進(jìn)來。哦!對了,剛才的聲響你聽到了嗎?像是槍聲?!蔽蚁劝迅什蒌佋诹说厣希瑪傞_成床鋪的樣子,然后才回道:“聽見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發(fā)出的?!焙系蛭忆侀_的甘草朝著墻壁躺了下去,一只手墊在腦袋上,一只手平放在衣角。他再次問我:“你來山村窩鋪干什么,今天小酒館相遇真是太感謝您了,不然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那個小酒館真是人多?。∥翌^次來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多人?!?br />
“您已經(jīng)來過了?那您和那個女掌柜應(yīng)該熟稔了吧!難怪你們說的喜笑顏開?!?br />
“沒吶!我頭次來的時候掌柜的不是她,是個矮個子漢子。真沒想到?。∫粋€女人來操持酒館。”
“人家有本事哩!不然這大路上怎么開門做生意。你瞧她那妝容衣著,哪像個尋常人家的婆姨了?!?br />
“說的也是。是有點兒不一樣?!?br />
“嘿嘿!不過那個女掌柜人還真的挺好,難怪有那么多人去光顧她了?!?br />
“是?。∮錾隙萝?,這條運煤通道上外省的司機(jī)沒辦法只能去那里消遣一番。咱們這窮山圪嶗只能就是這樣的了。”
“對了,盡說些女人了。您還沒告訴我您來做什么,不會真的是去裝斂那個難產(chǎn)歿了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