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山火(小說)
一
縱觀每一場山火,我敢肯定,縱火者只有一個,然而,觀望者,淡漠者,卻在逐年增多。
在我年輕歲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跟隨父輩們進(jìn)山伐木和砍柴。我們冷了,就在山里燒火取暖;餓了就在山里圍石做飯?;鸢呀Y(jié)成的馬幫,男人們長成了刀斧的模樣。一座座砍光樹木的山崗,讓伐木的路徑越走越遠(yuǎn)。那個時候,村莊的炊煙,孱弱的在低矮潮濕的土屋里盤桓。每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舉著火把,在山林野地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糧。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的家鄉(xiāng)只燒過一次山火?,F(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家家戶戶高門大院,富足的人們,早已把進(jìn)山的路徑遺忘。可每年必有的幾場山火,防不勝防。盡管已層層把關(guān),盡管已層層落實(shí)防范。
我相信,一些我不敢深挖的細(xì)節(jié),在很多年前,就在這貧瘠的土地上頹廢和滋長。
轟隆隆,一陣刺耳的轟鳴聲滑過我們頭頂上空。
“飛機(jī)!……哦!飛機(jī),爸爸,我要坐飛機(jī),我要坐飛機(jī)?!蔽覂蓺q多的小女孩狂呼起來,很是興奮。
“好好讀書,以后長大了就可以天天坐飛機(jī)了?!蔽业钠拮诱f。
“我要坐飛機(jī),我要坐飛機(jī)……”
小女兒不依不饒,開始撒嬌。我不由自主,再次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天空。一架紅色的直升機(jī)吊著一個巨大的鐵桶,已飛離我們的頭頂上空。說實(shí)話,這三天,我已看了幾百次這樣的場景——一架或是幾架紅色的直升機(jī),都吊著一個巨大的鐵桶,在天空盤旋。我從最初的企盼到現(xiàn)在的徹底失望——直到山火燒了一天兩夜,火線連綿成幾公里,我才看到一架直升機(jī)在山火附近的上空盤桓飛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前幾天,我在手機(jī)上也看到過這樣一句話:說是一棵樹可以做成幾萬顆火柴,可要?dú)У魩兹f畝樹,只需一顆火柴。前些年,我還在抽煙的時候,我偶爾會把煙頭用兩個手指捏滅。我說一大堆廢話,無非是想說,滅火一定要及時,星火不滅,一旦火勢成了氣候,后期就要多付出幾十倍的代價。
天空灰蒙蒙的。遮天蔽日的煙霧,肆意的搓揉著太陽,血紅的太陽軟軟的,柔柔的,悄無聲息的,像一個打碎的雞蛋。滾滾的濃煙,張牙舞爪,已成翻江倒海之勢,很快就將一個山頭吞沒。無數(shù)的火苗在咆哮,我似乎聽到無數(shù)的生命在頃刻間倒下和掙扎。
“太恐怖啦,你說這火給燒得到我們這兒?”妻子問。
“你說這火是誰放出去的?”見我沒反應(yīng),妻子又問一句。
“你不要問我這些廢話,我知道這火是誰燒的。誰要故意放火,除非不要抓到,抓到就應(yīng)該把他全家老小丟到山里燒死,讓其他人看到火就怕。”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瞧瞧你,發(fā)這樣大的火,值得么?”妻子不滿地說。
“這幾年,年年都有燒不完的山火,那像我們小時候,幾年都聽不到那里燒山火,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這些雜種,閑得蛋疼,非要整些事情出來。今年燒東邊山,明年燒西邊山,燒去燒來,我們這兒,還有什么山可燒?!蔽覛鈶嵉恼f道。
“指不定,又是那一個流浪漢,或是神經(jīng)病燒的火?!?br />
“哼哼,那你們村的流浪漢,神經(jīng)病也太多了?!?br />
妻子不著邊的說了一句,我不滿的頂撞道。
“你別一回家就跟我大吼大叫?!逼拮由鷼獾睾鸬?。我不以為然的笑著,反駁道:“前年龍溪溝的那場山火,已經(jīng)算得是打熄了,可就在當(dāng)天晚上,另一座山頭,東南西北,四處起火,難道也是流浪漢燒的?”
“哎呦!不要爭了,回家?!?br />
妻子爭不贏我,一聲怒道。
二
起火的第一天,我們正在鐵道上作業(yè)。
下午三點(diǎn),以我所在的位置為中心,我看到西邊的群山背后濃煙滾滾,沖天而起,很快就積攢成厚厚的云層。我高聲叫道:“燒山火了!”
“哪里?”
“哪里?”
“……”
“不可能。”
“西邊,你們快看!”
“瞎眼的,那么大煙子,你看不到。”
“哦!是呢,火燒山了?!?br />
我一聲大叫,同事們停下手中的作業(yè),四處張望。勞務(wù)工小海和大寶朝我投來探尋的目光,他兩人來自周邊的村子。同樣是勞務(wù)工的楊十三咧著嘴笑,說我瞎說,不可能。帶班班長老羅抬頭看了看,慢慢擠出一個字來:“哦!是呢。”老羅當(dāng)兵退伍分到鐵路上工作,已三十多年,除了每天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再沒一點(diǎn)當(dāng)兵人的特質(zhì)。外號黃頭的勞務(wù)工幸災(zāi)樂禍地叫著:“燒!燒得好,燒得妙,反正又燒不到我家?!?br />
“你這個雜毛,咋能這樣說話,青山綠水的,燒了多可惜,這一燒,又要幾十年,才長得好?!狈磻?yīng)過來的楊十三駁了黃頭兩句。
“你有逼的本事,你去打火去嗎,燒死你楊十三。”黃頭連笑帶罵的回?fù)簟?br />
“噢喲!我沒本事,但是我不像你這樣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做人么,咋能像這樣?!睏钍瑯舆B笑帶罵的反駁。
“燒,就是要燒死他媽的逼。”
“呵呵!雜毛,心術(shù)不正,你白來鐵路上干了這幾年?!?br />
黃頭以更大的聲音叫嚷著,楊十三呵呵的笑罵道。
以此同時,我又看到南邊的群山之間濃煙滾滾而起。這時楊十三不淡定了,他慌忙的抬頭細(xì)看,眼神中閃爍著絲絲焦慮:“嚄!……,那個地方,好像是在沙朗?!?br />
“沙朗?離你家很近了?!贝髮毺綄さ耐鴹钍?。
“咋會到處燒山,一天就兩處燒山?!?br />
“呵呵……”
“一天兩處燒山算什么,你去‘快手’里面瞧瞧,這幾天,到處燒山?!?br />
楊十三郁悶地嘆了一句,黃頭哈哈的怪聲笑起來,小海搶過話頭,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態(tài)。
“楊十三,趕快回去打火。這回輪到你們這些共產(chǎn)黨員上了?;厝ネ砹?,你家的牛就燒死在廄里。到時候,你就真的是條牛了,你白天耙地,晚上犁田,看你給還能干三炮呢。不用兩個月,你就是條死狗?!?br />
“……”
“呵呵……”
黃頭的一番譏笑和奚落,大伙開懷的哄笑起來。
“你說些屁話。政府會打火呢。人家還瞧不上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人家的打火工具多先進(jìn)。全部清一色的森林消防部隊(duì)和人民解放軍,政府怕傷害到我們這些老百姓,從來不要我們?nèi)ゴ蚧??!睏钍讱馐愕幕負(fù)艉头瘩g,他極力想挽回一些面子。
“哎!你是過著哪一年的清明節(jié),盡說鬼話,現(xiàn)在哪個還會去打火,火都是自己燒熄的?!秉S頭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攻擊和譏諷。楊十三面紅耳赤的大聲爭辯:“你才是說鬼話,前年在龍溪溝山火中犧牲的兩名武警戰(zhàn)士,難道是假的,說我說鬼話,做人哪能這樣,人家為了救火,年紀(jì)輕輕的就不在,那個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說話咋這么難聽?!?br />
黃頭搖頭,砸嘴唇,僵硬的笑著。他如果再繼續(xù)爭論下去,就是自討沒趣。
“老羅!收兵,晚上肯定要叫我們?nèi)ナ鼗穑琰c(diǎn)回去。我看煙子起處離我們的鐵路太近啦?!蔽医ㄗh性的大聲說。
“不可能,咋可能叫我們?nèi)ナ鼗稹!卑嚅L老羅說得很肯定。
“不可能,你等著瞧?!?br />
我這么一說,大伙再無心作業(yè),都在張望著遠(yuǎn)處兩股滾滾的濃煙,指指點(diǎn)點(diǎn)。遠(yuǎn)處,兩股滾滾升空的濃煙,像兩個小丑,不停地變換著丑惡的嘴臉。
晚上八點(diǎn),班長老羅推開我的宿舍門,先探進(jìn)來半個身子,嘆聲道:“剛才車間打來電話,火車司機(jī)報(bào)調(diào)度,山火已燒到鐵路邊。車間領(lǐng)導(dǎo)讓我們趕快過去看看什么情況?!崩狭_說完話,才走進(jìn)宿舍來。
“試試!老羅,我讓你早點(diǎn)下班你還不聽,你還想再干點(diǎn)。”我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有幾分得意。
“沒辦法,車間領(lǐng)導(dǎo)等著,叫我們趕快過去?!崩狭_補(bǔ)充一句。
“嗯!看他爹。”黃頭偏頭罵了一句。
“在那里?”外號叫老電的職工問道。
下班后,我們?nèi)司驮谒奚崂锍云鹦【?,此刻,我們都有些醉意。十分鐘后,工區(qū)的11名作業(yè)人員全部坐上了作業(yè)工程車。工程車上拉著滅火器,鐵鏟和砍刀。
月亮高懸,我們的工程車在公路上顛簸著。漆黑的夜晚,我們的汽車宛如一艘在海面上起伏的小船,而月亮,仿佛一艘歸于平靜的小船。
“他媽的,誰燒的山,拉來活剮,黑天晚地的帶害老子被整出來受罪。”小海牢騷滿腹抱怨。
“你說的,人家故意放的火,還會給你知道?!睏钍釉挼馈?br />
“那年,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燒地埂上的草,引起山火,山火燒了七天七夜才熄,聽說那老頭,第二天就活活嚇?biāo)涝诩依??!睏钍f。
“我敢說,十場山火,有八場是人為放的?!毙『Uf。
“不要瞎說?!睏钍隙ǖ刂浦沟?。
“你不信……”小海想找一些讓人信服的例子,但他一時又說不出來。
“燒!就是要燒呢。”黃頭大聲叫嚷起來,我有些反感,這話怎么聽都很刺耳。
“呵呵!你這個雜毛,壞得很?!睏钍蛉さ馈?br />
“怪事得很,這幾年經(jīng)?;馃??!卑嚅L老羅說。
“就你高尚,等一下到了,你們共產(chǎn)黨員上,拿高工資的正式職工上,我們拿低工資的勞務(wù)工躲起來睡覺,干他媽的逼,這個月又比上個月少幾百塊,老子還在十年前就拿兩千四五了,現(xiàn)在還是他媽的逼拿兩千四五?!秉S頭氣憤的抱怨著。
“你敢睡覺,防著被火烤黃,烤熟?!?br />
“烤黃就給你下酒?!?br />
“呵呵,雜毛,我嫌你肉臭。”
“喂狗也輪不到你?!?br />
“不用喂狗,我就便挖捧土挨你埋掉,還算你立了一功?!?br />
楊十三和黃頭互不退讓,兩人掐著斗嘴。
我們到時,鐵道兩側(cè)的灌木已基本燒盡,一些殘余的火苗忽明忽暗的亮著,鐵道兩側(cè),幾十名穿著紅色消防服的撲火人員扎堆坐著,很顯然,在我們還未到時,他們就與山火搏擊了一場。離鐵路幾百米遠(yuǎn)的山上,還燃著一處山火,噼噼啪啪,火苗時而低沉,時而躥起,暗淡的天空,忽明忽暗。我不敢妄加定論,那里有沒有人在撲火,我不知道。
鐵道附近的一處空地上,停著十幾輛紅色的消防車,附近的村民陸陸續(xù)續(xù)為他們背來水和食品?;鹁镍Q笛一陣又一陣的由遠(yuǎn)而近呼嘯而來。我不停的在鐵道上來回走著,不停的大聲高呼:“別上鐵道,走鐵路兩旁的路肩,前方有火車開來?!币淮蟛ù┲t色衣服,戴著紅色頭盔的消防戰(zhàn)士涌上了鐵路,短暫的雜亂后,他們就很有秩序的沿著鐵道兩側(cè)的路肩行走。那一刻,我提心吊膽,生怕有火車從前方開來,我不停的吹口笛,不停的高呼:“不要走鐵道,前方有火車開來?!?br />
鐵道兩旁路塹邊坡的灌木叢還在忽明忽暗的起著火苗,也許是見慣太多的大陣勢,星星漁火不值一提,也許是見到我們的到來,再沒有其他人幫我們撲滅最后的星星余火。為確保列車的安全運(yùn)行,萬無一失。在老羅的帶領(lǐng)下,我們拿著鐵鏟,提著滅火器,把殘余的火苗依次徹底撲滅。雖是余火,還是相當(dāng)危險,稍不注意,就會燙傷、燒傷。黃頭提著滅火器幾次三番的沖進(jìn)一米多高的火叢,每一次出來,他全身都是白色的粉末,我看到他在火叢里跳躍,跺腳,咳嗽,日爹搗娘的亂罵。我們阻止他,不準(zhǔn)他再去滅火,可他哪里聽得,像一條犟牛幾次沖進(jìn)火叢。最后一次,他還是被嗆了差點(diǎn)窒息,猛咳兩聲,就撲在火上,老羅和楊十三眼疾手快,疾步上前,把他拉出來。
“尼瑪?shù)谋?,尼瑪?shù)谋啤?br />
黃頭緩過神來,一連串的罵著,他的眉毛燒糊,雙手漆黑,掌心和手指起了幾個燎泡。黃頭不停地甩著雙手,不停地罵著。
夜里兩點(diǎn),我們把鐵道兩側(cè)的最后一點(diǎn)火星滅盡。
返回工區(qū)的路上,工程車司機(jī)很有興致地說:“今天晚上,來了一個大人物,我看到一輛消防車,車牌尾號是001,肯定是個省消防總隊(duì)的大首長。”這個汽車兵轉(zhuǎn)業(yè)到鐵路上的汽車司機(jī),一說起部隊(duì),就很是興奮。
三
第二天早上,我們跟往常一樣,在鐵道上作業(yè)。誰也沒在提起山火,在大家心目中,這場山火早已熄滅。我們走時,鐵路兩旁的火星已全部熄滅,山上的明火,只有一個籃球場大,誰也不會懷疑,這么多人,撲滅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山火,那還不是稀稀松松的小事么。
班長老羅接了一個電話,對我們說,火車司機(jī)報(bào),山火又燒起來了,車間領(lǐng)導(dǎo)叫我們剛快去看。老羅說的新的著火點(diǎn),已沿著鐵路里程方向向前推進(jìn)了一公里。
鐵道的上方是一個村子,我守在兩個隧道口的中間,兩隧道相隔一百多米。隧道口上方是茂密的植被。一旦火勢蔓延到隧道口,我就要通知車站,車站有我們的防護(hù)員。防護(hù)員接到我的通知,就會果斷封鎖列車的正常運(yùn)行,以達(dá)到列車運(yùn)行萬無一失。
老羅和另外幾個人,分散在各處,大家都在密切監(jiān)視著火情的發(fā)展,不停地用對講機(jī)向老羅報(bào)告著火情。
我們到時,鐵道右側(cè)的山梁背后,只見濃煙滾滾,整個天空被黑黑的煙霧遮擋著,原本藍(lán)藍(lán)的天空,已無一絲藍(lán)色,太陽暗暗的,大地隨時都有可能黑暗下來。
村子里的人已撤離到安全地帶,幾輛消防車停在村口的空地上,如果民房著火,他們就立即噴水。一個四十多的歲男人和一個消防指戰(zhàn)員站在路旁。消防指戰(zhàn)員問:“需不需要噴水?”男人答道:“來不及了,火太大了,挨近山腳的那兩家肯定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