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春暖花開(小說)
一
陳素珍給我戴上口罩,拽了我羽絨服的拉鏈往上拉,拉到半截,卡住了,再拉還是卡著。地攤貨質(zhì)量就是不行,陳素珍貪圖便宜,花一百來塊錢買一件波司登。明知道是假貨,我也沒說破。陳素珍轉(zhuǎn)身拿來一塊肥皂,拽了拉鏈,往下拉一下。用肥皂擦過拉鏈后,再往上一拉,拉鏈一直拉到了我的下巴。領(lǐng)口卡得有點緊,喘不動氣,我又往下拉了一下拉鏈。陳素珍穿得多,比平時胖了一倍,出門也不講究了。是她自己說的,女人四十豆腐渣,再打扮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倒有自知之明。
我說,這大冷天的,你可真會挑日子。陳素珍推開門,說不是看著你遭罪,我才不出門呢。我跟在她身后,說都是我拖累你了。陳素珍說,什么拖累不拖累,誰叫我是你媽呢。當媽的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就得對你負責。關(guān)上門后,她又推了推,說走吧,還要我背你下樓?我說,誰要你背。出了樓洞,踩在腳下的雪發(fā)出嘎吱嘎吱聲。儲藏室屋檐上的冰溜子,寒光閃閃,就像一把倒懸的劍。入冬第三天,下了一場大雪,漫天漫地,整整下了一夜。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天剛麻麻亮,小區(qū)里看不到人影兒。下過的雪還沒化掉,也不知道十三路車還跑不跑。我穿得多,沒走幾步,便呼哧呼哧直喘。陳素珍走在我的前頭,停下來等我。我緊走幾步,腳下打滑,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陳素珍過來拽我,我坐著不動,和她較勁。陳素珍有點急,說你起來,還趕車呢!我說,窮折騰,沒錢還去北京?陳素珍說,借錢也得看病,你要不想死,就給我起來快點走!我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陳素珍說,又不是給我看病,我去干啥?我說,你別拽了,我自己起來。我爬起來,搖搖晃晃,跟在陳素珍的屁股后頭,走路的姿勢形似一只企鵝。
出了小區(qū)大門,迎面碰上了王志國,他說,不上學(xué)了?我說,不上了。王志國說,你這是去哪?我說,去北京。王志國說,坐高鐵?我說,沒錢坐,坐火車。王志國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給我。那書是張愛玲的小說,嶄新的,好像沒看過。我說,這書我喜歡,謝謝你志國。王志國說,買好長時間了,知道你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一直沒見著你。我把張愛玲的小說抱在懷里。王志國說,等你看好病,咱倆還坐同位。我說,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呢。王志國說,燕子,別說喪氣話!會好起來的。陳素珍等得不耐煩,說志國,快上學(xué)去,別遲到了。王志國說,阿姨,你認識我?陳素珍說,你學(xué)習好,班里拔尖,燕子天天說起你。王志國說,燕子,等你回來??!我朝他揮揮手,讓人直想落淚。
走到站牌下,天才大亮。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公交車一搖一晃開過來。陳素珍拽了我的手,叫我快點走,我甩開她的手,跳上車,往投幣機塞進兩個鋼镚兒。陳素珍上了車,坐在我旁邊。公交車搖搖晃晃,路滑,司機不敢開得太快。去城里半個小時,照這速度,一個小時能到就不錯。陳素珍急得直冒汗,一個勁叫司機開快點。司機說,大姐,你也不看看這路況。陳素珍說,趕火車呢,晚了火車不等人。司機說,幾點的車?陳素珍說,七點半。司機說,你放心,晚不了。
路上車輛不多,司機都不敢開快,比烏龜爬好不到哪里。一個騎自行車的,搖搖晃晃,去躲一條突然竄出來的狗,車把一打,連人帶車摔出老遠。那個男人爬起來,齜牙咧嘴,一只手拍打屁股。我笑出聲來。陳素珍說,笑啥?我說,沒啥。剛才想起一個笑話。陳素珍說,說來聽聽。我說,不好笑,不想說。我扭頭看車窗外。公交車開出礦區(qū),路況不怎么好,坑坑洼洼,都是拉煤車軋壞的。那種斯太爾車開過去,攪起的塵土遮天蔽日。礦區(qū)的天,總是灰頭土臉,看不到晴。
公交車走走停停,又上來七八個乘客,一站一站開過去,上來的乘客多起來。陳素珍抱著那個包,抱得很緊。包里裝著七萬塊錢。那錢是張大民拿命換來的,四十萬,已被陳素珍折騰去三十來萬。張大民放著國營大煤礦不干,去一個小煤窯做技術(shù)主管,工作辛苦,錢掙得多,天天要下井轉(zhuǎn)一圈,下班回來無精打采,吃著飯都能睡著。那天早晨張大民走出家門,又返回來,摸一下我的頭,像有話要說。他看我的眼神,從來沒有過的溫和。我裝睡,沒說話。張大民嘆一口氣,再次走出門。關(guān)門時他又回頭看我一眼,似乎是有預(yù)感,他這一去就沒再回來。他的同事說張大民一個包子還沒吃完,那塊石頭就砸在了他的頭上。膠殼帽挺結(jié)實,平時摔都摔不壞,卻不經(jīng)砸。膠殼帽被砸開一條縫,也沒見著張大民腦袋出血。再喊他,他就不答應(yīng)了,但還有氣兒。在醫(yī)院見到他,他已剩半口氣。臨閉眼前,他抓住我的手,嘴唇翕動,想說什么,沒說出來。陳素珍說,大民!有啥話你快說。張大民張了張嘴巴,目光虛無,接著變得渙散,人就斷氣了,臨了一句話也沒留下。陳素珍說,快叫你爸!我叫,爸!陳素珍說,大聲叫!我大聲叫,爸!陳素珍說,再叫!我又叫,爸!陳素珍也叫,她叫,大民!大民!張大民還抓著我的手,他的手指變硬,抓著我不放。我一個一個掰開他的手指,才把手抽出來。
小煤窯的礦主,四十來歲,禿頂,他把一個牛皮紙袋交給陳素珍。陳素珍不接。禿頂說,手頭緊,東拼西湊,才湊夠四十萬。陳素珍說,一條命值四十萬?禿頂說,煤都滯銷了,這四十萬還是借的。要不你去礦上看看,你要是能把礦上的煤賣出去,煤款全歸你。陳素珍說,俺不要錢,俺要人!禿頂撲通一聲,跪在陳素珍面前,牛皮紙袋舉過頭頂。陳素珍說,你起來。禿頂說,嫂子,這錢你收下。等礦上的煤好賣了,再補償六十萬。嫂子要是信不過,我打個欠條。陳素珍接過牛皮紙袋,緊緊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張大民。收了錢,等于答應(yīng)了私了。四十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陳素珍把錢存銀行。存單和欠條鎖在抽屜里。時間不長,政府關(guān)停了那個小煤窯,禿頂不知去向。陳素珍揣著欠條去找過那個禿頂,找不到人,她回來就嘮叨。自從張大民死后,她的話變得特別多。有時,半夜里她一個人在那里自說自話,挺嚇人。
三年之后,我患上了卡斯爾門氏病。開始陳素珍也沒當回事,當感冒來治,止咳糖漿、甘草片,吃了好幾百塊錢,不見效,病情反而加重,開始眩暈、嘔吐。陳素珍這才重視起來,帶我去縣城檢查,學(xué)也不上,一年里光忙著看病了。
有病亂投醫(yī),陳素珍帶著我找江湖郎中看過,各種偏方吃過,毫無效果。不可思議的是陳素珍說我中邪了,帶我去萬村找一個神老媽媽。還未進門,就感到一種陰氣,撲面而來,讓人不寒而栗。陳素珍說明來意,老神婆點上三炷香,拜了三拜,插于香爐。我還未明白過來怎么回事老神婆似有鬼神附體,突然全身抖動,手舞足蹈,圍著我又跳又唱,也不知道唱的是啥,接著她拿桃木劍東砍一下,西劈一下,口中念念有詞。我緊張得渾身發(fā)抖,精神恍惚,在煙霧繚繞中,不知道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后來,神老媽媽嘴里發(fā)出一聲怪叫,頹然坐地,就像大病一場,面色蒼白。陳素珍表情肅穆,瞪大眼睛,一直沒說話。神老媽媽給我灌下去一碗燒過的火紙水,跟陳素珍說我鬼魂附體了。陳素珍問哪來的鬼魂附體?神老媽媽說,孩子他爸的鬼魂。陳素珍說,啊!你咋知道?神老媽媽說,孩他爸心愿未了啊!陳素珍說,??!那怎么辦?神老媽媽說,給孩他爸燒點紙吧。出了門,我說,裝神弄鬼的,你也信?陳素珍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別不信,都說那個神老媽媽很靈,能過陰。問她啥叫能過陰。陳素珍說,就是能去陰間。
后來,輾轉(zhuǎn)去省城醫(yī)院,才確診是卡斯爾門氏病。這病也叫CD病,十幾萬人才有一例,得病幾率不亞于中大獎。我茍延殘喘,陳素珍也著急上火,嘴唇上冒出好幾個燎泡。徐伯打聽到北京一家醫(yī)院能治這病,就聯(lián)系了醫(yī)院的主治大夫。徐伯的兒子在北京工作,關(guān)系挺廣,在三環(huán)買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我們?nèi)ケ本┛梢宰≡谒膬鹤蛹?。徐伯這人,除了年齡大一點,沒看出他有其他毛病。他給我的印象不錯,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對陳素珍挺癡情的??申愃卣鋵λ那蠡樗阑畈煌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徐伯來,總是給我?guī)Ш贸缘?,舍得花錢,啥貴買啥。但是,陳素珍從不接受他留錢給我們。徐伯對我的病挺上心,比陳素珍還著急。幾次打電話來,問我們什么時候去北京?陳素珍和我商量,去北京治療。磨嘰了一個多月,我才答應(yīng)去北京。
二
咣當一下,公交車停下了。陳素珍叫我下車,到火車站了。下車的人多,都涌向車門。陳素珍一只手拽了我,往車門擠。下了車,我有些站不住,心慌、氣短,不想動。陳素珍說,走?。∥艺f,喘口氣。我喘了口氣,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朝檢票口走。前天買的火車票,兩張票,三百六。綠皮火車,硬座,要坐十幾個小時。進了檢票口,還不到點。在連椅上坐下后,陳素珍去上廁所。候車室沒暖氣,比外面還冷。我裹緊了羽絨服,在候車室里來回走。正走著,陳素珍朝我跑過來。我說,還不到點,慌啥?陳素珍說,放包里的錢不見了。我說,你一直抱著那個包,咋會不見呢?你再找找。陳素珍說,下公交車時被偷了。我說,一分沒剩?陳素珍說,下車時,那個男人撞了我的腰一下。我說,你記著他長啥樣了?陳素珍說,瘦高個,左臉有塊黑色胎記。我說,去派出所報案!
從火車站出來,陳素珍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晴好的天,陽光微弱,站前廣場的積雪已被打掃干凈。在廣場東邊,不知誰堆了一個雪人。我在臺階上坐下,抬頭看天。陳素珍突然哭起來。我說,別哭了,哭也沒用,去派出所報案。陳素珍起身,拍拍屁股,跟在我的后面,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我停下來,說你就不能走快點?陳素珍說,腿軟,走不動。我掏出紙巾,讓她把眼淚擦一下。擦完,她說,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么不順呢?
那個扒手不止偷走了包里的錢,還偷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徐伯寫給他兒子的。徐伯是別人給陳素珍介紹的一個對象,兩個人見過幾次面,在飯館吃過一次飯。那次吃飯我在場。徐伯比陳素珍大十五六歲,精神矍鑠,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覺得徐伯挺好,公務(wù)員退休,享受正科級待遇,住著一百八十多平米的房子。他的兒子在北京工作,人脈挺廣。徐伯一兒一女,女兒在廣州,兒女都贊成他找個老伴。徐伯眼高,一般的看不上。第一次見陳素珍,他一眼就相中了。陳素珍帶著我北京看病,就是徐伯的兒子聯(lián)系的醫(yī)院。我看過那封信,徐伯的字寫得很好,龍飛鳳舞。其實,徐伯可以給他的兒子打個電話,可他卻寫了一封信。那信是用毛筆寫的,認不出都寫的是啥。徐伯經(jīng)常給陳素珍打電話,她反應(yīng)不冷不熱。我們?nèi)ケ本?,沒對徐伯說具體哪天去。這是陳素珍的主意,她不想徐伯去火車站送我們。徐伯條件不錯,陳素珍卻沒那個意思,問她怎么想的?她說,這個老徐瞞報年齡,其實他大我二十歲呢。我爸才大我二十三歲!我說,沒看出來,看著也就大你十幾歲。陳素珍說,你是說他年輕,還是說我老?我說,沒那個意思,就是覺得他對你好。人家啥條件,不嫌棄你就不錯了。陳素珍說,他條件是好,可他大我太多,接受不了。我說,你也不年輕了,說你美人遲暮好呢,還是說你半老徐娘好呢?陳素珍說,你咋盼著我找呢?我找了,對你有啥好處?我說,沒啥好處,我就是看著你累,想讓你活得輕松一點。徐伯條件好,怕你錯過了。陳素珍說,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說。我說,還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陳素珍說,你少說兩句行不?再說下去,非吵起來,我只好閉嘴。其實,我也不想和她擰巴,往往話一出口,變得就刺耳。
到了派出所,從門崗的小窗口探出一個腦袋,問什么事?陳素珍說,報案!那個腦袋說,咋了?我說,錢被偷了。那個腦袋說,去吧,一直走,上樓左拐,第二個門。
上樓,左拐,陳素珍敲門。我說,我說不去,你非要去。陳素珍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她又去敲門,加大了力度。門板發(fā)出砰砰的響聲。門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哪個?陳素珍說,錢被偷了,來報案。那個聲音說,進來吧。進門,陳素珍說,我的錢被偷了。警察說,你先別忙著說,我做個筆錄。你們坐,那邊有椅子。陳素珍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她的身后。警察說,你也坐。我拖過一把子椅子,坐下。警察說,說吧,咋回事?陳素珍說,去北京看病,從家里出來,坐十三路公交車。下車時,被一個男人撞了一下。包里的三萬塊錢就沒影兒了。警察說,那個男人長啥樣?陳素珍說,啥樣沒看清,臉上的那塊胎記看清了。警察說,那人多大年紀?陳素珍說,三十多,差不多四十歲吧。有點黑,個子偏瘦。警察說,還有嗎?陳素珍說,沒了,就記著這些。警察說,三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陳素珍說,是啊,這是給我閨女看病的救命錢。警察說,我們會盡快抓住那個小偷,把他繩之以法。陳素珍說,那要多久?
盡快!我們會盡快抓住他。警察說,倒了一搪瓷缸水,遞給陳素珍。搪瓷缸已極少見。陳素珍在搪瓷廠上班時,經(jīng)常往家里帶搪瓷缸。后來廠子不景氣,發(fā)不出工資,就以搪瓷缸抵工資。每到月底,陳素珍都拉回家一三輪車搪瓷缸,左鄰右舍送。陳素珍雙手捧著搪瓷缸,吸溜一下,喝下一口水,水挺熱。她把搪瓷缸交給我,要我喝一口。陳素珍說,這搪瓷缸是我們廠出的。警察說,??!你是搪瓷廠職工?陳素珍說,廠子倒閉好幾年了。那個警察點上一根煙,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四。他說,讀高中了?我說,高一。他說,學(xué)習好不?我說,不好,在班里中等。陳素珍說,得病前,班里的前十名,后來得病,一路下滑,快墊底了。警察說,北京去不成了?陳素珍說,千刀萬剮的小偷!這是要人命呢。警察說,回去的車票錢有不?說著,伸手去掏口袋。陳素珍說,車票錢還有。警察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們回去等消息吧。我們遲早都會抓住那個扒手。自始至終,陳素珍沒提那封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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