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放河燈(小說)
一
溪石仔背著裝有香、燭、炮仗、紙錢和水酒的竹簍,走到獨木橋頭,停下了腳步,手往臉上一抹,甩去一把汗,重重地咳了幾聲。
獨木橋那邊,有塊四面環(huán)水的小土崗,一間蘆葦棚,周邊一壟壟菜地,長出一顆顆綠葉子小菜。竹架上,掛有青瓜、絲瓜、南瓜和冬瓜。
“小雜種,話都不肯說,憋死你?!敝衽爬新牭娇人月?,暗罵道,屁股離開了門坎,屈起腿,煙鍋頭朝鞋后跟敲,窩里煙屎掉地上,順勢落下腳,踩了踩火星,反剪雙手,走過獨木橋。
二人一前一后來到了溪邊,溪石仔找處地方蹲下來,沒一會,土臺子壘好了。他插上蠟燭,碼好炮仗,紙錢,酒瓶,香線……每年七月半,他們都要到溪邊燒紙錢,燒給另外世界一個女人花。這女人,她是竹排佬的小女人,她是溪石仔的媽媽。
溪石仔又重重咳一聲。
竹排佬抬頭看看天,端著煙桿,癟著腮幫子“嗞巴嗞巴”響,沒搭理他。填了幾窩煙絲后,他才睜開微閉的雙目,煙鍋敲向鵝卵石,嗑落了煙屎,煙桿順手插入褲腰帶。他摸出火柴盒,擦亮蠟燭,引燃香,拱手作了三個揖。然后起出酒瓶木塞子,繞土臺子澆一圈,到溪邊,大拇指若蓋若掩著瓶口,酒如雨水似的緩緩灑到水面上。
溪石仔跪下拜三拜,學(xué)他樣,端著酒瓶繞土臺子淋一圈,剩下小半瓶,如一條細線穿入溪里頭。
“放炮仗?!敝衽爬袗灺暤?,遞給溪石仔火柴盒。
溪石仔故意沒看到,湊近蠟燭點燃一節(jié)干枯蘆葦桿。炮仗閃出光,“噼噼啪啪”四處蹦,劃破靜謐的夜晚。蘆葦叢中扒窩的水鳥,驚飛了,矇矇瞳瞳沉浮在夜空中。
燒完紙錢,竹排佬反剪雙手往回走,見身后半天沒動靜,轉(zhuǎn)過頭,“哼”一聲,消失在蘆葦叢中小路上。
二
溪水白練似的,彎彎曲曲從上邊扭身來,又彎彎曲曲往下邊轉(zhuǎn)著走。
溪石仔掌根托住下巴頦,雙眸填滿天和地。天,像大白天被吹滅了日頭,灰蒙蒙的。星星一眨一眨的,與地面螢火蟲對上眼。
他隨流水晃動著腦袋,十八歲的人,還是兒時的心智。往左看,問,這溪水,從哪來,溪石仔從哪來?往右看,問,這溪水,要去哪,溪石仔要到哪?
孩提時,溪石仔喜歡歪著頭,幼稚地問:“爸,溪水從哪來?”
竹排佬滿臉不耐煩,比劃遠方的山,嗡聲嗡氣道:“那邊、那邊……”
溪石仔還真的好奇逆流追上去,到了一座山,溪的前面還是溪。再翻一座山,溪往前走還有溪。
后來,山,在溪石仔眼里漸漸變矮了;溪,在溪石仔眼里漸漸變窄了;水,在溪石仔眼里漸漸變淺了。
溪石仔也漸漸地長大,知道了,世間事,不是誰都能弄明白。
就說自己的身世,到如今,溪石仔還是迷惘在團團疑惑里。
小時候,他喊竹排佬“爸爸”,竹排佬常常應(yīng)答他:“喊啥喊,你是溪邊撿來的溪石仔。”
若是一碗酒下肚,脾氣來,竹排佬就罵:“小雜種,別叫了,老子心頭堵得慌。”
懂事時,他懷疑真是竹排佬溪邊撿來的溪石仔。好幾回,被竹排佬奚落后,他獨自貓在蘆葦叢里傷心,臉都哭麻了。后來更懂事,學(xué)會看人說話的神色,更肯定,竹排佬一定不是他爸爸。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前方出現(xiàn)點點的光亮,在溪中,不緊不慢地漂流,說不清它們是寒還是暖。
他盼望的河燈出現(xiàn)了。
溪石仔小心從背簍摸出蓮花燈,他喜歡聽村子人講,媽媽像山塘里荷花一樣的靚麗。他點亮蓮花燈底座的蠟燭,顧不上卷褲管。沒一會,上游下來的光亮,變成他手里捧著的桔紅色的小火焰,在他心里柔柔地搖蕩。
這是他頭一回瞞著竹排佬給媽媽放河燈,心里早已設(shè)計好,不能擺在它們的前頭,也不能跟著它們屁股走,這樣,他的蓮花燈,才不會迷失方向和落單。
蓮花燈插隊在各色花樣的河燈間,左轉(zhuǎn)右拐幾個灣,越走越遠了,最后看不見了。
溪石仔站在溪水里,心里一聲一聲“媽媽”叫得冰涼冰涼的?!皨寢尅眱蓚€字,對他來說,又陌生,又生硬,有如腳板下的鵝卵石般沉重,壓在心底翻不過身,也從來沒有吐出口。
一縷縷淡淡薄云,掛在蒼穹間。溪兩畔,白日蔥蔥翠翠的蘆葦在月光下,變成黛青色一片,一陣風(fēng)吹過,“漱漱漱”地低吟,只見影子波浪似的起伏……
三
大清早,竹排佬蹶著屁股蹲在飯桌旁,撮幾?;ㄉ?,拋嘴里,嚼半天,端起茶甌抿一口。幾盞燒酒燙熱了腸胃,一張木瓜臉,染成紅黑相間的醬紫色。他瞟向溪石仔,暗罵道:“小雜種,搞什么名堂,衣服濕淋淋,生了病,還不是由老子來伺候你小子?!?br />
竹排佬是外來戶,不耕田,不墾荒,打他爺爺落腳到此地,三代都是捎排工。山里頭,沒公路,上城趕集賣些土特產(chǎn),靠的是肩挑背駝翻山越嶺抄小路。村子人滿山遍野種的大毛竹,也是錢,只能憑借水路放出山。
村子坐落山腰上,竹排佬原來也住村子里,他父母死得早,過著單身漢生活。三十八歲那年,他撞上桃花運。有一回,他放竹排出山,在小城瞎逛時,冷不丁被人扯住腳。他低頭看,兩個外鄉(xiāng)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巷子的轉(zhuǎn)角。她們蓬頭垢面的,兩對無助的眼神,看得竹排佬心發(fā)軟。于是,他把她們帶到竹筏上,水緩時,一起一落打著篙;湍急處,跳到溪畔拉纖索……
村子人玩笑他,進趟城,憑空撿回個婆娘,女兒都是現(xiàn)成的,省了他的勞動力。
一語點醒夢中人,竹排佬腦袋瓜活絡(luò)了??瓷先?,年紀大的,歲數(shù)跟他差不離,論姿色,村子婆娘還真的沒法跟她比。女人在竹筏上就告訴他,她是外省人,家鄉(xiāng)發(fā)大水,村莊淹沒了,男人也沒了,孤女寡母只好出來逃荒年。
有了這想法,竹排佬待那母女更是上了心。村子小,每家每戶養(yǎng)的雞,幾乎被他篩選了一遍??衫咸鞝斊鲗?,女孩越來越顯示出身段,如一朵一掐就會出水的花骨兒。做媽媽的,身上像抹了蠟,一碗碗雞湯,變成皮肉間的黃水,一按一個窩,半天彈不回。某天的半夜,女孩哭著敲醒竹排佬,說她媽媽有話交待他。
油燈下,竹排佬看她那雙原本提不起精氣神的眼晴,突然變亮了,臉上那砣紅暈,如溪里頭煮熟的草蝦。女人一手拉著竹排佬,一手拉著女孩,說:“大兄弟,原本指望身子骨好起來,跟你搭伙過??磥戆嘲俗植缓?,沒有享福的命。你會體貼人,我把女兒交給你,你們一個別嫌老,一個別嫌少,人一輩子很快過。”
女孩驚愕了,望望竹排佬,又望望她媽媽,不知所措,掛在臉頰的淚珠往兩旁甩。做媽媽的,目光死死盯住她,手上越來越使勁,掌心越來越冰涼。
女孩啜泣著,終于點下頭。
竹排佬明白,兩人歲數(shù)拉得太寬了,一個像春天蔭新的嫩芽,一個像過冬留下的老葉片。他沒強求她,甚至不敢想,寬慰她:“待你想好了去處,再送你出大山。”
女孩依舊住閣樓,竹排佬還是在樓下,過了好長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終于,一個寒冷的晚上,女孩敲開他房間……
這一夜,女孩沒出來,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小女人。
四
竹排佬仰頭接住茶甌滴落的最后一滴酒,該去做活了。前些日,毛竹放下山,釘好排,還沒接成龍。
竹排佬雙腳蹲久有些麻,揉揉腳踝骨,這才伸下了板凳。他走到竹床邊,揮手往下點,見溪石仔腳后跟搭到床尾外,眉梢輕挑著,臉上露出笑,舉起的煙桿落在半空中……
竹排佬一把屎,一把尿,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把溪石仔拉扯大不容易。按理說,養(yǎng)只貓,養(yǎng)條狗,相處久,感情也有了。但竹排佬對溪石仔心事很復(fù)雜,每次端詳他模樣,另一個男人就會闖入他眼里。
這男人,是從省城下來收冬筍的,村子人都稱干這一行的為山客。山里冬筍又甜又肥還又嫩,方圓幾百里出了名。省城人好這口,加個酸菜素炒了,紅燒肉煨它了,清燉大骨湯了,拿來做春卷的餡料了,春節(jié)宴席間,總少不去幾道這樣的菜。
想起這位山客來,竹排佬心又痛,心又酸,還來氣。他就像刻在他臉上一道疤,無論見到誰,宛如對上了鏡子,叫他抬不起頭來。
當(dāng)年,山客進山后,跟竹排佬商量,吃住他安排,過秤時,裝麻袋,請他搭手幫幫忙,每收一斤冬筍給他提成一角錢,出山的運費照常算。
家里住進年輕的山客,小女人那張被竹排佬寵得白白嫩嫩的瓜子臉,羞答答的,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不知該往哪兒端。山客話很多,有文化,天文地理都曉得。沒幾天,兩個年齡相仿的青年人有說有笑了。竹排佬不介意,小女人臉上掛著笑,他也很開心。
筍的季節(jié)過去了,山客也走了,竹排佬放肆了起來。山客在時,他怕竹床“吱吱嘎嘎”響,不敢跟小女人表示想那事,都快憋出病。山客走的當(dāng)天夜晚,竹排佬迫不急待從小城趕回來,小女人如往常一樣順著依著他。只是竹排佬沒留意,她的身體變得僵硬了。當(dāng)他做完那事打出呼嚕聲,她的小女人,卻聳動著雙肩,悄無聲息地流淚。
五
第二年,小女人生了個男孩,滿月時,竹排佬請村子人到家中來喝酒。他聽到有人在宴席間交頭接耳地議論:“這孩子,怎么長得跟那山客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br />
吃好酒,村子人走了,竹排佬陰著臉,很難瞧。小女人惶惶不安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也是很難瞧。她見竹排佬看她的目光由懷疑變憤怒,“撲通”一聲跪地上,坦白了打算帶到棺材也不能說出的秘密……
就在山客離開村子頭一晚,竹排佬特意炒了幾個小菜招待他,飯桌間,小女人也被他們哄著喝下了兩盅,三人都帶醉意了。
月光透過門窗照亮廚房角落的酸菜缸,山客見蓋子上擺著蓮花燈,卷起大舌頭說話:“十五了吧,走,咱們到溪邊放河燈?!?br />
“兄弟,你醉了,今天不是放河燈的日子?!敝衽爬泻磺宓?。蓮花燈,是去年七月半前從山外帶回的。小女人說好看,他就多買了幾盞。
山客接過話:“誰醉了?誰說放河燈只許七月半。平常月圓放河燈,許個愿,比拜佛還靈應(yīng)?!?br />
“真的?”小女人一直沒說話,聽山客講,接過茬,眼睛溜向竹排佬。
“那就去?!敝衽爬兄佬∨说男氖拢ツ?,他帶她到城隍廟給送子娘娘燒過香,抽過簽,許過愿。到現(xiàn)在,她的肚子還是沒消息。
竹排佬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天旋地轉(zhuǎn)的。他不肯承認喝醉酒,嘟囔道:“兄弟,明兒要趕早送你出山呢,你陪嫂子去。”
這一去,小女人跟山客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
她記得,放完河燈,山客掏出隨身帶的口風(fēng)琴,吹奏她家鄉(xiāng)小曲《鳳陽花鼓》來。每次聽他吹,她都忍不住想流淚,但竹排佬在,小女人不敢哭。她知道,竹排佬看她不開心,他比她還難受,總以為是自己哪里虧待了她,鬧得小女人更是覺得欠下了他許多?,F(xiàn)在,身邊只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她再也忍不住,“嗚嗚嗚”地哭出來,仿佛要把幾年壓在心底的情緒全倒了出來,有思鄉(xiāng),有思親,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孤獨和寂寞。
她不知道,山客什么時候伸出雙臂把她攬到了懷里。她不知道,明明這件事不能跟他做,她卻半推半就依了他。她更不知道,就一次,她偏偏懷上的是山客的種。
竹排佬聽后,掄起大巴掌,朝小女人臉上蓋過去。小女人見竹排佬鐵青著臉,眼睛紅得要噴出來,哭哭啼啼抱起溪石仔,走出了宅門。她這一去,讓竹排佬腸子都苦黃了。待他傍晚酒醒來,只尋回躺在溪畔蘆葦叢中“哇哇”哭喊的溪石仔……
一晃就是十八年,溪石仔長成人高馬壯的小伙子,竹床都變短了。竹排佬深深地嘆口氣,收回了煙桿。
六
“邦邦邦……”村子人砍毛竹的回音,從山腰滾到山腳下,落入溪石仔耳朵里。
溪石仔睜開眼,陽光跨過門坎攀上了竹床。飯桌間,幾條三指寬的溪鯽,兩面煎得金黃、金黃的,整整齊齊碼在碟子里??諝庵?,他嗅到魚米香。
喝完粥,放下碗筷,咂咂舌尖,溪石仔有些責(zé)備自己不爭氣。他曾搶過站灶臺,幾個回合后,竹排佬惡狠狠地警告他,只許他煮飯,不許他動鍋鏟。竹排佬嫌他煮的菜,糟蹋了茶甌里的燒酒。有時他也賭氣,發(fā)誓不吃竹排佬炒的菜,最終還是敵不過肚子養(yǎng)的小饞蟲。
溪石仔今天沒打算到溪邊釘竹排。
他下定決心了,這次再離開,就如松開了弓箭的弦,射出去,不可以再回頭。
溪石仔離家出走已經(jīng)有兩回。
十二歲那年,他在隔壁村子讀完小學(xué),想到山外讀初中,竹排佬不同意:“小雜種,能識幾個字、算個數(shù)就行了,跟老子好好學(xué)放竹排,多攢些錢,過幾年,討個老婆老老實實過日子。書讀再多,還不是跟那雜種一個樣,只會騙女人,盡做缺德事?!?br />
他還是想讀書,他想讓旺仔爸爸說服竹排佬。旺仔爸爸是村子讀過最多書的人,竹排佬很多話也聽他的。到了旺仔家,旺仔爸爸不在,他把心事說給旺仔媽媽聽。沒想到,旺仔媽媽摸著他頭說:“沒爹沒娘的孩子,都長成小大人,真是天見可憐啊。竹排佬這十幾年來,也過得不容易。他說得對,讀那么多書,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呆在村子討生活?!?br />
溪石仔知道自己缺少個媽媽,聽說沒媽沒爸還是頭一回。他似懂非懂地懂出一些什么了,他想起竹排佬醉了酒,開口閉口一句一句“小雜種”,順便還帶出不知是罵誰的另一個“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