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云龍山下的小酒館(散文)
父親離開我已經(jīng)九年了,可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一想到父親,就不由得想到云龍山下的那個小酒館。在那個小酒館,我第一次聽到了父親的笑聲,真正讀懂了父親。
上世紀八十年代,云龍山東北角山腳下,有一個簡陋的小酒館。小酒館是對著和平路開的,距離我就讀的徐州師范學院北門不遠。小酒館的簡陋,與現(xiàn)在的大排檔沒有多大區(qū)別。不過,客人還是蠻多的。就餐的客人,三教九流,人員很雜,大多都是普通市民、學生、勞動者。略有身份與地位的,大都去了和平橋西的南郊賓館。
那年,我剛讀大一。國慶節(jié)之后,天氣略有些寒。文史樓前的幾棵高大挺拔的楊樹,葉子在秋風中瑟瑟飛落,文史樓后的菊花爭奇斗艷,文史樓西的銀杏樹掛滿了果子。上午第二節(jié)課下過,一位同學從樓下跑到教室,對我說:“樓下有人找你?!薄罢l能找我?是郊區(qū)的大哥大嫂?還是在體育館上班的三哥?還是那些參加工作的同學到市里辦事隨便來看我?”不容多想,我快步下樓。
出乎我預料的,文史樓下站著找我的人,竟然是父親。父親的衣著很單薄,也很樸素,但很整潔。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這是父親幾十年從軍養(yǎng)成的衣著習慣。
我有些不安,擔心我的母親。艱苦的生活拖垮了母親的身體,父親的遭遇拖累了母親。
“爹,您咋來了?家里沒事吧?我母親沒事吧?”我脫口而出。對于我一連串的問題,父親只是回了我一個久違的笑,對于我對母親的關心,父親是認可的。因為父親經(jīng)常在喝多酒的時候告誡我們,這一輩子他虧欠母親,他愧對母親,他拖累了母親,他沒有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他懇求我們要善待母親,孝敬母親。
我知道,父親這一生,經(jīng)歷太多,受到的傷害也最大最深。倔強正直正義的性格,害了自己,害了母親,也害了我們。對于我們?nèi)?,父親常懷負罪感。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都是悶頭喝酒,拼命干活。也許只有這樣,他才能心安。這對于一個參加過全國解放、抗美援朝的革命軍人來說,是不公平的。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誰又能還父親一個清白,誰又能給父親一個天理公道呢?命運多舛的父親,只能選擇默默承受。
父親本該享有革命軍人的退伍待遇,是小腳奶奶讓父親放棄了退伍安置成都鐵路的工作,回家種田。父親本該好好做他的小鄉(xiāng)鄉(xiāng)長,用自己的勤奮賣力獲得提拔,可父親沒有。他傻得看不透形勢,他傻得堅持正義,他不該沖動地聯(lián)合小鄉(xiāng)鄉(xiāng)長們扛著鍘刀去攔住批斗老干部的紅衛(wèi)兵車隊,更不應該去從紅衛(wèi)兵手里把那些老干部搶過來并藏起來。性格使然,命運使然。是他害了自己啊!最終當啷入獄,以“歷史反革命殺人犯”莫須有的罪名被判刑勞改7年。
欲哭無淚,叫天不應!可是父親沒有掉一滴淚,沒有低頭認罪,而是選擇了一聲長嘆。我不知道那時的父親,心里是怎樣的滋味,又有怎樣的感想。只知道父親被發(fā)配的那天,母親哭成了淚人。對于母親來說,天塌了。對于我們來說,由革命軍人家屬子女變成了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子女。接下來的日子,真得是風雨飄搖,苦不堪言。
七年的苦日子,終于在我上初一的冬天結(jié)束了。父親提前釋放回家,記恨父親的我放學回到家,看到滿院子的鄉(xiāng)親父老。見到陌生的父親,我選擇了躲避。父親掉淚了,母親安慰說:“三年的關押提審,七年的勞改,十年沒見到你,何況孩子遭了那么多的罪,給你生分是正常的,過一段時間,混熟了,孩子就給你親近了?!备赣H哭了,母親哭了,我也哭了,全院子的人都哭了??奁?,也許是那時最好的發(fā)泄吧。
與父親的親近,應該是父親送了我一雙帶毛的人造革棉鞋。穿在腳上,很暖和,也很踏實。對于一直靠蘆葦櫻編織的光腳鞋過冬的我來說,那是一雙奢侈鞋。穿上帶毛的人造革棉鞋那刻,我的潛意識里才驚醒,原來他就是我的父親,就是親人嘴里有情有義的男人,別人嘴里有種的硬漢子,就是仇人嘴里的歷史反革命殺人犯……
“小四,放學后爹請你吃頓飯,在云龍山下的那個小酒館?!备赣H對我說?!跋挛邕€有課呢?!蔽也幌胱尩瀑M,找借口推脫。
“這頓飯爹一定請,我的冤假錯案平反了,落實了政策,恢復了名譽??h里、公社、大隊放了三場電影,我的黨籍也恢復了?!备赣H如釋重負地說。
“啊?什么時候的事?咋不早告訴我們!”我驚喜萬狀,又不停地埋怨父親。
“告訴你們。那還不把天給捅個大窟窿!”父親嗔怪我說。
是的,如果早知道,最起碼我和三哥回家,一定會把天捅個窟窿的,壓了那么多年的恥辱,忍了那么多年的屈辱,我們會找那些人血債血還的。
“告訴大哥和三哥了沒?”我急切地想讓我的哥哥們也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還沒呢,你二哥也不知道。這件事,爹第一個先告訴你,爹得感謝你?!备赣H有些激動。
是的,平反這件事,真的對父親來說很重要,對我們?nèi)襾碚f更重要。揚眉吐氣,那是最真實的感受。
父親落實政策的事,的確費盡了周折。那時,我還在讀中師二年級。退役安置在縣民政局的堂哥有一天把我請進他的家里,不沾酒的堂哥第一次喝酒。三杯酒過,臉色微紅的他說:“四弟,關于我叔翻案的事,現(xiàn)在有一個絕好的機會,但有風險。”我急切地問:“翻案就是翻案,有什么風險?”
“唉!機會就是全國對‘文革’期間的錯案可以平反,這是國家撥亂反正的政策,目前對于冤假錯案的平反工作已近尾聲,這次機會是最后一趟班車,錯過這個機會,將會成歷史鐵案。風險是當年的辦案人員都還在公檢法領導位置上,不會輕易認錯糾錯。”堂哥唉聲嘆氣。
“這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喝酒!”我有些失望。
“別急,四弟,我知道你好不容易考上了中師,再過一年時間,你就能畢業(yè)參加工作端上鐵飯碗了。我糾結(jié)了好長時間,我目前不能拋頭露面,只有你和叔去做這件事。但我又怕事情做不好,弄丟你到手的鐵飯碗。可是機會難得,我打內(nèi)心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碧酶缬杂种?。
“風險我不怕,就是翻案不成給弄進去,也值得?!焙攘艘槐?,我斬釘截鐵地說。
“好!我就要你這句話!我都打聽清楚了,當年我叔用命保的那幾位老干部都落實政策出來主持工作了,這個讓我叔去找他們。法院來了一個女副院長,姓陳,為人正直,她父親也是‘文革’中被迫害的老干部,與我叔的情況相似,剛剛落實政策。與她接觸了幾次,她對我叔和咱們的遭遇很同情,調(diào)閱我叔的案宗后認為翻案的幾率很大。再說二叔是被小人陷害誣陷的,自始至終我叔都沒有認罪服法。找證人、整材料、寫申訴狀這些事你做?!碧酶绲降资菭I級干部,對問題分析得頭頭是道。
“行,這些沒問題,我會悄悄去做的。為了老爺子,再干一杯!祝我們心想事成!”那晚,我第一次喝得酊酩大醉。
“好的,我上完課就去小酒館找你。”我興奮地向父親道別,興高采烈地返回教室。那兩節(jié)寫作課,我寫了第一篇小說《冬日》。
放學后,我一溜煙地跑下樓,快步走出校門,向門西五十米處的小酒館奔去。
小酒館人滿為患,但在一角,父親已經(jīng)瞅著桌上的菜等我了。見我進來,父親站起來向我招手。盡管父親個頭矮小,但那一身整潔的衣服,讓我越過人頭攢動的客人,早早地發(fā)現(xiàn)了他。
剛一落座,父親就不停地給我夾菜,他自己一筷子菜都不吃,只是端起酒盅,知足地喝了起來。
飯間,父親深情地告訴我,他去了淮海戰(zhàn)役紀念塔。在那里,他向曾經(jīng)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鞠了躬。我明白,作為從槍林彈雨里生存下來的他,是幸運的;作為能趕上落實政策最后一班車的他,是幸運的;作為為國獻出青春與聲譽的他,能坦然忍受個人委屈接受國家的致歉是幸運的;作為一名多年忠誠于黨的他,能最終被恢復黨籍是幸運的。
云龍山下的小酒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每次路過那里,我都會駐足停留。端望,沉思,感慨。
一生坎坷的父親,離開我已經(jīng)九年了,但每每想到他,我都會肅然起敬。思念,緬懷,追憶。
(編者注:經(jīng)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