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丁香花開】秘密(小說)
李婆婆預(yù)感自己要死了,而且死期就在晚上的十點鐘,她的生命只剩下十二個小時,具體的講,是七百二十分鐘,四萬三千二百秒。她能聽得清小城中間那座鐘樓的噠噠聲,是生命的悲鳴,是死神的腳步。
李婆婆沒有像守財奴一樣苦苦掙扎,企圖多留住這一分一秒,她很明白,死就是死,哪里來的偷生,只是她也放不下——她有個秘密,天大的秘密,是她藏了一輩子,包含八十多年來歷經(jīng)的滄桑,徹底成了她的心病。在早晨醒來的一小時里,李婆婆短暫地回憶自己的一生,向仇人也好,冤家也好,道幾聲抱歉,現(xiàn)在就只剩下這個秘密。八十多年了,她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如今要死了,她不想帶著這個秘密進墳?zāi)梗钪臅r候被壓了一輩子,難道死了還要承受這個罪孽?
這個秘密不能告訴外人,否則又要害一個家庭背負這種壓力,李婆婆想,既然自己背下來了,那就傳給家人吧,讓這個秘密成為家族的冤債。
她從衣柜里翻出最漂亮,最干凈的衣服,她要穿著這一身上路,一切都準(zhǔn)備好,遺囑就在枕頭的夾縫里,存折,銀行卡,在抽屜里面,給孫子織的帽子昨天已經(jīng)打好最后一個扣。現(xiàn)在只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她就能安心走了。
李婆婆來到客廳,王爺爺依然穿著汗衫短褲,翻閱剛送過來的報紙,時不時端起茶杯泯一口,呸呸噴出嘴里的茶葉渣。
李婆婆從桌洞找出王爺爺?shù)牟?,給自己沏了一杯,坐到他的身邊說:
“沒喝過你的茶,今天嘗一嘗。”
王爺爺瞥了瞥,繼續(xù)看報紙上的新聞。
李婆婆打量王大爺雪白的頭發(fā)以及脖子上的老年斑,自己獨身幾十年后,終于在前兩年找到可以送自己走的人,目前來看,他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總體還算湊合。
“我說,我今天就要死了……老頭子你聽見了沒有,我有個秘密要和你說,你聽見了嗎?”
王爺爺終于轉(zhuǎn)過頭來,把耳朵湊到李婆婆嘴邊,用極其夸張的語氣說:
“什么?我助聽器壞了,你說什么?大聲一點!”
李婆婆張張嘴,還是沒說出來,搖頭嘆一口氣。
是啊,王爺爺不是家人。
她們這個年紀,找個老伴真的就是個伴了,他們不在乎容貌才華,不在乎金錢地位,甚至連愛情本身都模糊了概念。李婆婆在年輕的時候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轟轟烈烈的愛情,也嘗過了細水長流的溫柔,這股溫柔還帶給她兩個孩子以及一生的苦難。如今她這把老骨頭實在是不敢再去嘗試年輕時的奮不顧身。李婆婆常常把人生想成一首曲子,剛開始時輕輕的,緩慢的,帶著小心翼翼的悅動,掀開激烈的華彩片段,等鼓手舉不起鼓槌,歌手唱不出高昂的音樂,只有小提琴還在悠悠地彈奏著,此時只需要有位觀眾悄悄鼓掌,送別這場表演,就不虛此行了。生命走到盡頭,唯一想要的就是有個人能送走自己,就好了。
王爺爺就是這么個人,是李婆婆的道別者,不是家人。
李婆婆沒再打擾王爺爺看報紙,她拾起掃把抹布,要給家里來最后一次大掃除。她的腰挺不直了,凳子也踩不上,就把能夠到的地方全打掃一遍,既然高的地方碰不到,那就把低的地方擦的锃亮。她的手握過這個屋子的每一個把手,摸過每一個家具,她在向陪自己生活這么多年的萬物道別。
做完這一切,李婆婆穿好鞋子,她要去樓下的電話亭給兒子打電話,大兒子前幾年踏上了這條路,就剩小兒子了,李婆婆要再聽聽他的聲音,她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李婆婆扶著拐棍,步履蹣跚來到樓下,電話亭是仿英式的模樣,紅色的噴漆,方格式的玻璃。李婆婆突然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挑選棺材的樣式,來不及了,罷了。
她打了三遍兒子的電話,通了,話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
“媽,你打過電話來干什么!”
“我,我想問問你,你,你最近過得怎么樣,還好嗎?”
“媽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你突然打電話過來咋了?”
“媽沒事,媽就想聽聽你說話,你都多久沒打過來了,你腿上劃的傷口好些了嗎,最近有沒有涂藥,還有,別再吃涼食了,四十多歲人了,也該注意身體,和媳婦好好的,別動不動和她置氣,小寶怎么樣,能讓他接電話嗎?”
“媽,沒事就別打過來了,我這不還在上班著嘛,你一打過來,我又得耽誤不少事。我腿傷都好幾個月之前了,沒事昂,小寶也好好的,上學(xué)著呢,安心吧!”
“兒子,媽有個事想和你說,你聽……”
可惜李婆婆還是沒說出來,對面就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接著兒子說:“媽,我這急著開會,有事下回再說,下回再說……”說完便沒了聲響。
“兒子,媽想見你啊!”
李婆婆感到一陣眩暈,或許是沒吃早飯導(dǎo)致的低血糖。她竭力扶住拐棍,勉強站穩(wěn),扣了電話。
她還是不肯走出電話亭,兒子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她待一會兒,撥了姐姐的號碼,無論如何,她也不肯把秘密帶到天堂去。一陣忙音之后,她才想起來,姐姐三個月前也走了。
李婆婆沒有家了。
她離開電話亭,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畹竭@個年紀,悲傷就是一小會兒事,人生的各種心酸滋味,脫不開生離死別,她還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的,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這個秘密憋在心里。城中心的鐘樓開始報時,下午三點鐘,距離終點還有七個小時,四百二十分鐘,兩萬五千二百秒,還有誰肯聽李婆婆講這個秘密?
李婆婆想到一個人,她死去的愛人,那個拋棄她和不到十歲的兒子離去的男人。他就葬在城郊的公墓。李婆婆要過去,她想明白了,她要把這個秘密編成故事講給愛人聽,她要講的像冒險故事一樣跌宕起伏,像臨終悼詞一樣感人肺腑,她要編出幾百個來回,她要把剩下的生命變成話語,她要死在愛人的墓前!
李婆婆越走越快,她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那里,要不然就來不及了。她的腰板越來越直,步子越來越大,渾身充滿了力量,快了,就快了,還有幾步,再走幾分鐘就到了!
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天地調(diào)了位置,耳邊隱約傳來路人的驚呼,她的肩膀好像碰到堅硬的東西,弄得她那半身子都在發(fā)麻,她的腿還在擺動,卻像踩在云端。
等她恢復(fù)視力,路旁的建筑全都傾倒,連人都旋轉(zhuǎn)了九十度,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低頭看到胳膊上陰森森的斷骨戳破肌膚,鮮血染滿衣袖,一直流到旁邊的車輪底下。
李婆婆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下來查看的司機的衣袖,不顧渾身顫抖以及嘴里冒出的學(xué)沫,說:
“小伙子,我給你講個秘密,你聽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