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捉爬蟲(散文)
晚上心情不好,獨自一人出了門。
如何消解自己的煩惱,我并不清楚,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夜色朦朧,華燈初上,消夏的人們?nèi)齼蓛?。夫妻攜手,祖孫笑鬧,偶有幾對青年男女走過,觸目皆是狗糧。舞蹈隊的音樂響起,鼓點聲聲落在我心上,忽然想起朱自清的一句話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br />
人總會有這樣的時刻,身處繁華中心,卻如置于荒野。既然如此,何不尋一真正幽僻之處,獨自咀嚼這深重的寂寞呢?
我向一條小路走去,路的右側(cè)是一片小樹林,平日,那里是沒有什么人的。我想,樹林的空間足夠大,大到我可以把所有的情緒拿出來,灑落林間,掛于枝杈。不必擔心光線太暗,因為它緊挨大路,昏黃的路燈時刻不忘照拂這個角落。
真好,我心中忽然生出沖動來,腳步也加快了幾分。進了樹林,它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是一方相對安靜的天地,我心里的躁動被一點一點熨燙平整,深吸一口氣,久違的鄉(xiāng)野清香沁入心脾。漫步,輕哼一首老歌,在寂寞中享受寂寞,怒火和煩惱順著汗毛眼往外泄淌,這世界,怎一個美字了得。
忽然,幾道手電簡的光芒由遠及近閃爍而來,高高低低的身影夾雜著低語:“往上,往上,上邊有一個?!薄跋逻呥@個讓我來抓?!币粋€胖胖的小孩子踮起腳尖,努力伸直胳膊,從樹上摘下了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攜帶的瓶子里。他們在捉爬蟲,捉爬蟲嗎?又到了那些小東西沖破泥土的季節(jié)?這時再去聽,那一片高亢的蟬聲在這夜晚顯得那么與眾不同??墒侵拔覟槭裁淳蜎]聽到呢?是什么堵塞了我的耳朵?
我記得有人爭論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寫到夜晚的蟬聲,說夜晚是沒有蟬聲的。也許我出來的還不算晚吧,這蟬聲就像忽然從音樂匣子里被放出來一樣,瞬間把整個樹林子填滿了,甚至讓我生出一種幻覺來,它是有呢還是沒有呢?我又懷疑這可能只是我的想像,因為很多年前,在黑暗中摸爬蟲時,似乎是沒有蟬聲的。順便說一下,爬蟲,學名叫蟬、知了。我們這里又叫爬蟲,馬吉了。
我把手機上的照明燈打開,也在身邊的樹上從上到下照了幾下,又走幾步換了目標,除了看見一個爬蟲皮,其它什么也沒看見。那幾個人影已經(jīng)遠去,我也失了興致。
關(guān)掉手機,黑暗中,我恍恍惚惚走進了一個農(nóng)家小院。
幾個孩子正圍坐在一個小方桌周圍,大點的女該拿著筷子把妹妹的碗敲了一遍:“快點吃飯,吃完飯去捉爬蟲,先說好啊,誰捉誰能吃,誰不捉?jīng)]誰的?!?br />
“只有一個手電簡,怎么捉???”二妹抱怨著。
“她們幾個小的一塊兒,用手電簡。咱倆就在樹上摸??禳c吃完,找自己的工具去?!?br />
吃完飯,捉爬蟲小分隊開始出發(fā),一隊一個玻璃瓶子,細長的那種。
趁著天色還沒有全黑,兩個大點的女孩,我和二妹,先順著路邊的樹找,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礃涓蜆涓?,因為這時候,爬蟲剛剛從地下鉆出,還爬不太高。不一會兒,就捉了十幾只。
天漸漸地全黑了,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了。而路邊的樹,也被村里的小伙伴們搜了一遍又一遍了。
“姐,人家都去老煙奶奶家前面的林子里了,咱們也去吧!”
老煙奶奶,我一聽就發(fā)怵。那個老太太和一般的奶奶不一樣,她不常出門,總是往她家門口的一個躺椅上一躺,蹺著二郎腿,拿著個大煙袋鍋子吞云吐霧,偶爾可以看見她嘴里鑲的大金牙。我覺得她就是戲里邊的地主婆子,從不敢靠近她,連帶她家的院子和前面的小樹林,也讓我覺得陰森森的。
“姐,走吧,一會兒人家都捉完了?!倍么叽傥摇?br />
走,為了吃上鮮美的爬蟲,豁出去了,我一咬呀,領(lǐng)著妹妹們出發(fā)了。
選了沒人的角落,我們幾個散開了。我手里沒有手電筒,只能用手從上到下圍著樹摸,剛開始,心跳得特快,因為我害怕。害怕腳下的草叢,不知道有沒有蛇和老鼠,害怕手摸到的不是爬蟲而是什么軟蟲子,我最怕軟蟲子了。
姐,我摸到了,一溜三個。妹妹興奮的聲音傳來。我也顧不得害怕了,總不能我這當老大的空手而回吧!
啊,手碰到了,硬硬的。我興奮起來,用手去抓,抓了幾下,沒抓動,再去觸摸,原來是樹疙瘩。再摸,我就不信摸不到了。啊哦,啊哦,這棵樹上竟然摸到五六只,難道這些爬蟲都商量好了?都相中這棵樹了?我興奮極了,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左右,我的瓶子快裝滿了。這時候,爬蟲要么被捉了,要么已經(jīng)爬到高處。我把拿手電筒的妹妹們喚過來,一看,她們的瓶子才半瓶,有些生氣。后來一想,她們年紀小,個子低,估計有些看到也被別人搶走了,就打發(fā)她們帶著裝滿的瓶子回去。我讓二妹拿著手電筒和瓶子,我找了根樹枝,開始往樹干的上部和低一點的樹枝上找。夠不著的,就用樹枝弄落下來,能接住的接住,接不住的在地上找。有時也奇怪,明明看著落到地上,卻怎么也找不到,不得不舍了,心里卻生出許多遺憾來。
等到瓶子裝滿,林子里也沒多少人了。我和二妹也開始回家。走到老煙奶奶門口,發(fā)現(xiàn)她還是像往常一樣躺著,只是手里沒拿煙斗,換成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她們家門頭上的電燈,暈出一層一層的光來。我和妹妹還有一些小伙伴,就走在泛著暖意的燈光里。
回到家里,幾個小妺已經(jīng)睡了,我和二妹把瓶子里的爬蟲都倒進臉盆里,又在臉盆里放了一些細樹枝,然后用一個大筐把整個臉盆蓋上,又壓上兩塊磚。檢查了幾遍,才洗了手回屋睡了。
那時候爬蟲多,捉爬蟲的人也多,不光是小孩,沒事的大人也會去,在那個時代,爬蟲可是很好的菜品?,F(xiàn)在,捉爬蟲的人少了,爬蟲也少了。有時我懷疑,是我們小時侯太貪了,有時又想著,也許是鋼筋水泥太多了,有些蟬永遠無法從地下鉆出了。就像我在的這片小樹林,在這小縣城也是極難得的存在了。
就我跑神的這一會兒,小樹林又恢復了安靜,剩我一個人了。我伸出手去,在樹干上摸索,想找出那種忐忑、期待和欣喜,終不能夠了。想起來去年春節(jié)時,在爸媽那里吃了一次炒爬蟲,味道還行,那爬蟲是在冰箱里凍著放到春節(jié)的,感覺和其它的菜品沒什么區(qū)別。有時也見有賣爬蟲的,我一次沒買過,不知道什么原因,一點買的欲望也沒有??墒悄菚r候,我和妹妹在睡夢中也惦記著外邊的爬蟲呢。
天亮了,起床后,先奔到外邊的桌子旁。把磚頭移開,筐拿開,不,筐要翻過來看一看,因為有的爬蟲會爬到筐上蛻皮。果然,有三四個已個蛻了皮的就在筐上爬著呢。我正要伸手摘它們下來,沒防備其中一只撲棱幾下竟飛了起來,落到地上,被家里的大公雞一嘴叼起。氣得我抓起一個土塊扔向大公雞,它卻唱著歌飛快跑開了。
盆里的爬蟲大多蛻下了外邊的硬殼,身體軟軟的,嫩嫩的,翅膀透明。也有一些蛻到一半的,還有個別的還是老樣子。把它們都弄到盆里,從壓水井里打了清水來清洗,然后就等爸媽炒制了。其實,爬蟲不蛻皮時,雖然有些硬,但肉多,蛻皮以后,軟嫩但肉少?,F(xiàn)在,人們大多吃的都是不蛻皮的了。
媽媽把爬蟲放油鍋里一炒,撒上鹽巴,我們幾個就開動了?,F(xiàn)在,我找不到詞語去形容那種滿足感和幸福感了。
此刻,周圍的靜寂汪成了海洋,偶有涼風吹過,更是把我的躁意驅(qū)得無影無蹤。找了個石凳坐下,傾耳去聽,發(fā)現(xiàn)那蟬聲不知何時消失了。仿佛,它們從未到這世間來過。然而我深深知道,捉爬蟲不是傳說,這些小生命用盡一切力量奔光明而來,偶有僥幸逃脫我等魔爪的,也不過是于樹梢高鳴之后匆匆老去。忽然又覺得自己不夠善良了,翻手覆手之中,掐斷了它們也許很崇高也許很卑微的夢想,剝奪了它們的生命??墒?,任何對自己的指責都是無病呻吟,都是矯情,這世界從來都是物競天擇。如此一想,倒興味索然了,只老煙奶奶門前那暖光,在我的記憶中越發(fā)明亮起來。
走,回家吧,我站起身,他又打了電話過來,語氣小心而柔軟。不一會兒,我們住的公寓樓就在面前了。樓上窗口的燈光明亮,我站在樓下,能一眼看出哪扇窗是屬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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