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詩與政治(雜文隨筆) ——門外說詩之六
在許多人眼里,“政治”是個敏感詞匯,但卻是文學繞不開的話題。
《禮記》中說,“聲音之道,與政通”?!奥曇糁馈敝敢魳吩姼璧人囆g門類,“政”指的就是國家的政治。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边@里有政治。
“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边@里有政治。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边@里同樣有政治。
其實,政治是個極其寬泛的概念,孫中山先生說:“政就是眾人的事,治就是管理。管理眾人的事便是政治?!边@是就內容而言。就性質而言,亦有種種,有文明政治,有強權政治,有仁政,有暴政,無論哪一種,與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構成對立與沖突。
詩作為美的藝術,是自由的象征。在思想與表達均不得自由的年代,一定是政治暴虐與思想專制的時代。詩人要么逃避、沉默、妥協(xié)、心灰意懶、自暴自棄,成為政治圈外的邊緣人;要么呻吟、吶喊、控訴、勇敢抗爭、奮起拼殺,成為政治祭壇的犧牲品。當然還有一類詩人,以歌功頌德、吹捧諛拍為能事,甘做吹鼓手刀筆吏,其詩格境界已難同前兩者等量齊觀。
可見,強權與暴力橫行的時代,有詩人,但常常是假詩人、偽詩人、慫詩人、花鳥詩人、山水詩人、祝壽詩人、吹牛拍馬假大空的歌德詩人。缺少的是不同流俗特立獨行敢于嬉笑怒罵痛砭時弊對虐政說“不”的詩人。
山水詩、花鳥詩體現(xiàn)自然之美,常是詩人怡情遣興的題材,亦能給人以心靈的陶冶。但當此類詩人如過江之鯽爭相效仿時,當此類詩作精致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時,那個時代的政治一定不值得恭維。
只有在解除了思想桎梏的時代,在表達自由比較充分的政治環(huán)境里,才可能有真詩,才可能出真詩人。
羅蘭·巴爾特在《符號學原理》一書中說過,當文學不再被看守時,才是“真正從事文學的時代”。
那么,是誰在看守文學?誰又有能力和威力看守文學?
政治常常是真詩的殺手,但并不意味著政治是真詩的敵人。詩人總是用各種方式與政治相擁相斥媾和叫板。有時正面交鋒直呼痛斥,有時側鋒亮劍指桑罵槐,有時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有時以隱喻出之象征出之……總之,人一出世,只要未隨魯濱遜漂流荒島,便無時無刻不在政治纏繞中,與政治醬在一起,有著割不斷理還亂的聯(lián)系,詩人定會在作品中以種種方式表現(xiàn)出對政治的態(tài)度:關注、認同、擁護、逢迎、歌贊、疏離、避讓、痛恨、批判、反擊……
以詩干政自古就有,或贊、或頌、或怨、或怒、或刺、或譏、或嘲、或貶、或諷、或勸……即孔子所論“興觀群怨”是也。宋人王禹偁在《小蓄集》卷十八中說:“詩之美也,聞之足以觀乎功;詩之刺也,聞之足以戒乎政?!痹娭喂δ埽阋杂^之。
能否寫出好的言政詩或“政治詩”,關鍵在詩人有無正確的政治觀。在政黨、制度、主義、思潮風行的年代,要對政治洞若觀火別具慧眼,就必須對歷史了如指掌。如果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現(xiàn)象未見本質,極易涉入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窠臼,成為愚蠢可笑的政治傳聲筒。
當詩歌成為政治的附庸,詩的圣殿會轟然坍塌。
政治可以干預文學,文學也會影響政治。兩者之間耳鬢廝磨相互影響。
由詩歌的個人化到語詞的不及物狀態(tài),由對本文意義的放逐到用語言取代存在,當詩變成自身書寫的記號時,當寫作的目的就是寫作自身時,似乎與政治分道揚鑣,但“寫出的一行行詩句/毫無目的”(布羅茨基《蝴蝶》),在讀者眼中,猶如癡人說夢,無關人情、世故、政情,于人于世與政無補,充其量,只是茶余飯后的風雅佐料或棄之如敝履的文化贅疣。
有時候,越是追求高雅精深,便越顯得孤立無援。越是沉溺于自我夢幻之中,尋求語詞的歡樂,就越難以感受到與生活碰撞的血脈涌動與心靈暗喜。
許多現(xiàn)代詩人的苦悶焦慮正在于此,其中尤甚者會“看破紅塵”,甚至走上自我毀滅的虛無之路。
遠離政治的書寫有效,但亦有限。因其無關政治痛癢而得以自慰自保自我陶醉時有效,因詩作無人問津而自生自滅時有限。究其實,是一種絲窠綴露式的短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