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民工老胡(情感小說)
老胡是安徽人,年近花甲,腰腿硬實,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渾不似個五十六、七歲的人。
老胡混跡在電池行業(yè)也有小二十年了,到我們的這個廠子也只是混個營生,年后受疫情的影響很多企業(yè)都推遲了開工時?間,我們廠新年后訂單徒增,請示了市里相關(guān)部門,得以開工。老胡就是這時進(jìn)的廠。
老胡愛喝茶,卻不屑茶道,四五十塊一兩的銀針綠,一把一把地撒在偌大的太空杯里,滾燙的開水一澆,蓋子一擰,便把茶香封個嚴(yán)實。一天兩杯茶。
老胡是個煙民,一天兩包煙,逢人就讓,右手拇指、食指及中指被煙熏染得焦黃黑亮……
?老胡有一子一女兩個孩子,都被他以大毅力供成了大學(xué)生,如今都已成了家,且小日子過得都不錯。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小孩,老胡便榮升成了爺爺和姥爺,為了能隨時與兩個孫輩通話,添置了一部智能手機(jī),與小年青胡混了半天學(xué)會了視頻通話,便每天兩次的在屏幕中和孫子外孫女“牙牙”逗趣。
老胡愛關(guān)注時事,閑時便用手機(jī)搜索新聞,百度、新浪、快手。真真假假,林林總總,久了就對世事有了自己的見解。前不久貴州公交事件,他對肇事者只有一個字的評價——“渾!”?
?老胡的工作用一句口號可形容,“時間緊,任務(wù)重?!泵刻炝璩咳c(diǎn)上班,馬不停蹄地下巢,充電,洗片,烘干。偌大的車間里幾十條充電槽里弱酸水汽蒸騰,酸氣刺鼻,聞之欲嘔,只是簡單的口罩,橡膠手套,水靴,就得半個身子在酸槽里忙活,冬天一身汗,夏天一身堿。一干就是八九個小時,中午過后下了班,回屋里軟塌塌地坐了,“這算是活了過來!”這是老胡難得的調(diào)侃。
老胡是個有精神潔癖的人,看不得許多的人和事,常常的一句話得罪了一伙人。同時又是個老好人,需要幫忙了招呼一下便下力氣幫襯著,如此的老胡,是讓人恨又令人愛。?
老胡又在人群里冷斥,聲音很大?!梆B(yǎng)個屁的廉,高薪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有幾個干部為老百姓干了實事,都是面子、政績罷了,高薪養(yǎng)廉?拿什么養(yǎng)道義?”?聞?wù)吆逍Γ衣犃藚s佩服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農(nóng)村漢了,這是生活中沉淀出的真理啊!高薪養(yǎng)廉,何以養(yǎng)義……這個義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對群眾的作為,是一個文化人鐵骨錚錚的傲骨!古來名士多傲骨,為民請命、為民除害、為民謀福利。這才是我們?nèi)嗣裥枰念I(lǐng)導(dǎo)干部!
老胡話鋒一轉(zhuǎn),“就像我們廠里的干部,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只懂得指手劃腳,哪個會關(guān)照我們這些普通的農(nóng)民工??!這大熱的天,三十七八度,連個解暑降溫的念頭都沒有,都是一群生兒子沒屁眼的混球!我呸!”?圍著的人們冷了場面,相顧尷尬。我瞄見廠長和銷售部長繞道掩面……
老胡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手里拿著兩支冰棒,“諾,吃,廠里面終于開恩了,每天每人一支冰棒?!?老胡小心地吮吸著冰棒上化出的冰水,“操,打工的人真是賤!就這么一支五毛錢的冰棒棒便都滿足得不得了。我聽說勞動法規(guī)定都有勞什子高溫補(bǔ)貼的,那一二百塊錢買多少冰棒了!”我聽了苦笑,看了看薄鐵皮的屋門,估計整棟樓的人都聽到了吧!老胡還在嘮叨:“媽媽皮,高溫補(bǔ)貼沒有,綠豆湯沒有,西瓜更沒有,空調(diào)更沒,這狗揍的老板就是活拔皮!只想著馬兒快些跑,卻不給精飼料?!蔽以倏嘈Φ卣f:“老胡哥,別說了,讓人聽見不好!”老胡睜大了眼睛,“你也是個怕事的,原本以為當(dāng)過兵的人都敢擔(dān)當(dāng),日……”
老胡摔門走了,我知道我與老胡的“友誼”破壞了。可有什么辦法,出來務(wù)工不是務(wù)氣的,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掙到鈔票養(yǎng)家糊口才是正經(jīng),對時事的不公,對自身待遇的不滿不能換來鈔票??!正如老胡所言,挺賤的,“人離鄉(xiāng)賤”,不只是字面意思,深層面的意義更多。再苦再累再不堪忍受的工作環(huán)境,只要想到每天的兩三百塊錢,咬咬牙,也就過去了。戰(zhàn)天斗地的爽利不適合一個為五斗米折腰的打工仔。任勞任怨,任人驅(qū)使,不是人使人賤,而是錢使人賤。挺俗的……
老胡與我在一次廠里組織的體檢中碰面了。當(dāng)時老胡面有慽色,揮著體檢單嚷嚷:“什么破設(shè)備,我的血壓高到了一百八!怎么可能?我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地,這不是胡說八道嗎?你呢?你咋樣?”
老胡順了口氣,問我,我亦憤憤地說:“檢查說我有了脂脂肝!屁點(diǎn)大的醫(yī)生給我語重心長,讓我少攝入油脂,多吃青萊,跑跑步???,我們在這大多過得都是和尚的日子,二十七八塊的豬肉幾個舍得吃?三五塊的空心萊都要算計著是涼拌還是蒜香炒。跑步?去球,兩頭不見日頭的工作哪有心思去跑步。隨他去吧!”
老胡突然哈哈地笑了,拍著我的肚皮說:“早看你這圓滾滾的肚子里不是草包,原來是脂肪肝!哎呦呦,笑死我了……”我聞言怒目,卻見老胡不獨(dú)有我的慶幸,唯有苦笑。
老胡沒有在意所謂的高血壓,依舊每天上班下班,一身臭汗地往來于車間宿舍,去時抖擻歸時疲憊,還得自已籌劃著吃食。我勸他到食堂吃口得了,老胡吹胡子瞪眼,“那是人吃飯的地兒嗎?十塊錢一餐飯連個油花花都看不到,承包食堂的人黑透了心,一碗蛋炒飯也敢要十元錢,他怎么不去搶!再說自己做的吃得放心,濃了淡了好調(diào)兌,不受那窩囊氣?!?br />
老胡愛吃魚,蔥姜小米椒一番爆炒,聞著都有食欲。興致來了,還吹瓶啤酒,哼哼著黃梅小調(diào),聽不爽利,讓他大聲唱一曲,他便哈哈地笑著擺手,“不行地,不行地,見不得人咧!”
老胡就這樣自愉自樂著,辛苦又樂觀。期間他的子女都打電話來叫他回去,快六十歲的人了,應(yīng)該享福了。可老胡每次都笑罵:“我回去你養(yǎng)我?我一個月的茶錢、煙錢都要上千塊,加上零七零八的沒個兩千塊我可過不慣!一個月兩個月行,時間長了你媳婦有意見嘍!我可不待見惡媳婦兒的嘴臉?!彼麅鹤颖г梗骸靶【瓴皇悄菢拥娜恕薄捌ㄟ?!不是那樣的人當(dāng)初要彩禮可一分沒有少,二十萬哪!把你老子榨了個干干凈凈,你個龜兒……”
老胡每次和我論及子女問題都是貶的多褒的少,像每個父親一樣,怎樣都達(dá)不到自己的預(yù)期。“這個龜兒,好好的馬六賣了,硬是換了輛奔馳,當(dāng)自己真是發(fā)達(dá)了……”見老胡又要長篇大論,趕緊止住?!袄虾纾值芗依镉惺?,需馬上回去一趟,假請好了,行李也準(zhǔn)備好了,馬上走……”老胡斜了眼我的雙肩包,悻悻地作罷。
老胡中風(fēng)了?。?!
老胡發(fā)病嚇壞了廠領(lǐng)導(dǎo),送到醫(yī)院一通檢查,檢查化驗的花了萬把塊錢。并且已經(jīng)通知了他的子女,正在趕來的路上。
老胡是在睡中發(fā)的病,跌在床下,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歪斜的嘴角流出了大量的口誕,浸濕了大半張的臉……
老胡同車間的工友說今個下班時老胡破天荒地喝了一大杯冰水,由于他的茶水不知被哪個貪小便宜的人倒了個盡光,天又太熱,車間里熱浪滾滾,四十多度,剛忙完工作的老胡渴的歷害,器罵咧咧地喝了冰水,還說蠻爽利的,十萬個毛孔疏張,心跳得都勁爽了……
老胡出事,做為朋友我必須去看看,包了輛車子,風(fēng)馳電摯地趕回廠里,正遇見坐在輪椅上的老胡被一對青年男女推出了廠部。老胡見到我,高興地招呼,手如雞爪地蜷縮著,不停地抖動,斜著的嘴角潤著唾液……吱唔地說著:“潘,我、我走……走了……你好……好地。我兒……兒子兒……媳接我回……回家!”輪椅擦身而過時,老胡的手指勾住了我的衣襟,“小心……小心肝……”老胡臉漲得通紅,憋出了一句調(diào)侃,后桀桀地笑著,笑得得意至極。
老胡被安置在他兒子奔馳車的后座,歪在車門上,臉貼著玻璃,擠壓下顯得有了幾分的猥瑣,我卻眼角一酸,這個混蛋的老胡,都這光景了還在貪婪地渴望著自己自足的自由,我看得懂他的目光……奔馳車和他兒子的家是另類的牢籠。他寧可背著“農(nóng)民工”的低調(diào)身份去證明自已活著的尊嚴(yán)。
“老胡,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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