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黃皮果樹下的悲歡(散文) ——其實我沒有恨過她
剛寫完題目,心里已百感交集。躺在床上,恍惚了半晌,才漸漸回過神來。
要寫什么內容呢?我想,一切應該從陳老太太家菜園里的一棵黃皮果樹說起。這棵黃皮果樹,根深葉茂,高十幾米,幾乎占據(jù)了半個菜園。有風時,樹梢上的枯葉“嘩嘩”落下,隱隱彌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又是一年黃皮果成熟的季節(jié)了。陳老太太家的黃皮果樹仿佛不負眾望,枝頭上都掛滿了黃皮果,那黃橙橙的果實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極為誘人的香甜味。這香甜味,即便人站在很遠的地方,也能聞到。
很尋常的一個上午,知了一直在陳老太太家的黃皮果樹上高聲鳴叫,似乎都不知道疲倦。從遠處傳來的公雞的啼鳴聲,顯得十分悠長,響亮。日上中天時,園墻斜斜切下的那片蔭涼里面,正有幾個小孩在玩石子,其中一個小孩衣服不僅有點破爛,還很寬大,腳上的涼鞋已分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幾個腳趾也是臟兮兮的——這個小孩便是十歲的我,把手中的石子拋進路邊的水溝,就站起來,踮著腳尖,直直地盯住黃皮果樹上的黃皮果,吞了好幾次口水。
“咔”的一聲,柴門打開了,五十多歲的陳老太太背著一背簍的豬菜,彎著腰從菜園里出來,背簍頂端上全是黃皮果。我和三個伙伴一起圍住陳老太太:“阿婆,中午好!”
陳老太太微微扭身,從背簍里取出一些黃皮果,分別遞給三個伙伴,并沒有遞給我,這讓我詫異不已,于是眼巴巴地望著陳老太太,陳老太太卻像沒看見我這個人似的,很溫和地對三個伙伴說道:“你們要是還想吃黃皮果,明天再來!”
我有些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坐在門檻上,托著下巴,猜想陳老太太不給我黃皮果的原因。但猜想了很久,仍是一頭霧水。
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關切地問:“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不去跟伙伴們玩呀?”
我如實將心里的委屈告訴母親:“媽,剛才我們在陳老太太家菜園外邊玩,她拿了很多黃皮果給他們吃,卻一點都不給我!”
母親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把鋤頭從肩上卸下來后,就抬腳進家吃午飯。我還是獨自坐在門檻上,想陳老太太為什么沒有給我黃皮果……想著……想著……想著,竟想到了自己家里,為什么沒有桃樹、柚子樹、枇杷樹?為什么沒有一棵黃皮果樹?父母難道真的忙得都沒時間栽一棵黃皮果樹嗎?這簡直就是越想越亂了。母親什么時候背著背簍出門去地里面干活,我都沒有注意。
天將黑時,母親回來了,背簍里裝著一些黃皮果,她拿給我吃,我卻感覺有點苦澀。也不知道當時怎么會有這種感覺。
為了可以“落落大方”地吃黃皮果,我決定親自栽一棵黃皮果樹。但第二天放學后,幾乎找遍了整個村莊,我都沒有找到一棵像點樣的黃皮果樹的樹苗。不是纖細如筷子,就是病殃殃的。至于,想栽一棵黃皮果樹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夏天走了,秋天來了。
田野上的草黃了。田野上的草又綠了,因為春天到了。
時間就是這樣,默默地流逝。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多人在慢慢成長,也有很多人在慢慢老去。
每年黃皮果成熟時,看見陳老太太對一些小孩說:“去我家玩嗎?我家有很多黃皮果哦!”我心里總有些疼。這時,我已經明白早年陳老太太為什么沒有給我黃皮果的原因了——她叫去她家玩的這些小孩家境都比較好,父母似乎也都比較“能干”,我不是不懂禮貌,也不是不懂得感恩,而是不值得她“投資”罷了。
但不管陳老太太怎么做的,想親自栽一棵黃皮果樹這個愿望始終讓我魂牽夢縈,沒忘記過。
記得是一個比較悶熱的下午,我在村莊后面山嶺上放牛,意外看見一棵有半米高的黃皮果樹的小樹苗,先是欣喜若狂,然后挖起來,高高興興地帶回家,將它栽在菜園邊。以為它會茁壯成長,結果沒幾天就枯死了,讓我空歡喜了一場。
我不再有親自栽一棵黃皮果樹的愿望時,已經是上高中后的事情。2004年讀完高中,我就到金城江讀大學。對于陳老太太這個人,談不上恨。每年寒、暑假時,回家碰見她時,我都是淡淡地打個招呼。雖然兩家相距不到三十米,我從不踏進她家一步。有關她的事情,都是母親零零碎碎地告訴我。譬如:陳老太太哪天又跟她兒子吵架了,為什么吵呀……每次母親說完,我報以一笑,從不多說過一句話。
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三年,我輾轉回到早年讀大學的城市金城江,在一家國有企業(yè)當工人。有個叫老陸的同事家里有幾棵黃皮果樹,每年黃皮果成熟時,他都會熱情地叫我去他家吃。
印象中,是個蟬鳴非常熱烈的午后,我爬上同事老陸家的一棵黃皮果樹,坐在樹上“落落大方”吃黃皮果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陳老太太,想起了她家菜園里那棵龐大的黃果樹,不知怎地,心里隱隱有些感傷。
到了年底,回家過春節(jié)前,我給二姑媽買了一件棉衣。除夕上午,我將棉衣拿去二姑媽家送給她時,陳老太太正在她家拉家常??匆娢野岩话賶K錢遞給二姑媽,陳老太太忽然對我說道:“好久都沒什么人給錢給我了。你也給我?guī)资畨K嘛,讓我像你二姑媽那樣開心一會……”我當場就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陳老太太卻似有點急了,盯著我說,我小時候她也抱過我好幾次呢。
“那,晚上我再給你五十塊錢吧!”我隨口說道,卻沒有把這當回事。后來大表哥打電話叫我去他家喝酒,一直喝到十一點鐘。
我回到新宅時,突然有個人從黑暗中沖出來,對我說:“你回來了!”
愣了一會,我才認出這個人是陳老太太??晌矣悬c糊涂了,不懂這老太太大半夜的找我做什么。于是有些不解地問:“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還沒休息?”
“你中午不是說晚上給我五十塊錢么?我吃完晚飯就一直在你家門口等著你呢!”陳老太太簡單地說出來意,語氣顯得有些急慮,似乎怕我忘了中午跟她說過的話。
我鼻根忽然有點發(fā)酸了。實在想不到,一個年愈七旬的老人,為了跟一個與她孫子同齡的青年人要五十塊錢,竟然在寒風中佇立了大半夜。
“夜深了,早點回去休息??!”我掏出五十塊錢遞給陳老太太,心情異常復雜。
“嗯……好……好……你也早點休息!”陳老太太接過五十塊錢,對我點點頭,就轉身,打著手電筒朝她家走去。她沉重的腳步聲,在巷里回蕩了很久,才慢慢消散。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母親很是好奇地問我:“昨晚陳老太太找你做什么呀?天剛剛黑,她就來了,在我們家新宅外面走來走去,我叫她進屋坐坐,她卻不理會,后來我也就不搭理她了……”
“沒做什么!”我搖搖頭,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個人慢慢喝。
“真沒什么嗎?”母親將一盤菜推到我面前,臉上充滿困惑的表情。
我仍是搖搖頭,不再說什么,母親將信將疑地去做其他事情。
一年后,因為一件突發(fā)的事,所在的企業(yè)被關閉了,我被迫到一座小城尋找出路,離家也就更遠了。
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陳老太太患上老年癡呆癥時,我已經在小城度過了三個年頭?!八×撕蟮教巵y跑,都不懂回家的,她兒子和兒媳婦只好把她鎖在一個房間里面,有時早上你爸買了包子、饅頭,從窗口遞給她,她也吃呢!”母親說著,說著,語氣變得有些沉重起來。掛斷電話后,我不由地慨然長嘆了一句:“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
后來的幾年里,我很少回家,也沒有再見過陳老太太。
然而,每年黃皮果成熟的季節(jié)時,我常常想起她家菜園里的那棵黃皮果樹,也常常想起那棵樹下幾個小孩的童年。那些悲歡、渴望、悵然和委屈,都輕飄飄的了。
只有黃皮果那種獨特的香甜味,在回憶里,一直醇厚如酒??廴诵南摇?br />
到現(xiàn)在,我都還清楚地記得最后一次看見陳老太太的那個情景。時間是2018年臘月二十九日上午,我在老屋的廚房里煎幾條魚,母親在天井洗衣服,陳老太太忽然闖進來,朝著一面墻走過去,母親頓時大驚失色,大聲問陳老太太:“要去哪呀?”
“我要回家!”陳老太太恍恍惚惚地說著,眼神很是呆癡。
母親急忙放下手中的衣服,上前扶住陳老太太:“你走錯了。來,我送你回去!”
我目送母親送陳老太太回家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過了一會,母親從陳老太太家回來,一邊搓衣服,一邊感嘆人生無常。細密的汗珠不斷地從她額頭滲出來,她一皺眉,一些晶瑩的汗珠在她皺紋里頓了頓,才慢慢往下滑落。
在家過完年,我就外出謀生了。
待我再次回家,又是一年春節(jié)。乍暖還寒的一個晚上,大表哥來家里吃飯,喝酒。我身體不大舒服,沒有作陪,靜靜地在房間里看小說。
正看得入迷,哥哥突然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很小聲地跟我說:“你聽到鞭炮聲了嗎?陳老太太剛剛不在了,她兒子打電話叫大表哥明天去他家?guī)兔?,我可能也要去幫忙?!蔽蚁仁倾读算?,接著,走出房間,站在大門邊,有些出神地遙望遠處的點點燈光。
清冷的風,從田野上吹過來,帶著很腥的泥土味。
曲折的馬路上,有小孩哭,年輕婦人將小孩抱在懷里,低著頭,輕聲細語安慰。
“你小時候我抱過你好幾次呢!”如是陳老太太在我耳邊說著,語氣極為溫和。我輕輕地笑了笑。心里想,哪怕她只是抱了我一次,也足以讓我尊敬了……
感謝老師賜稿八一社團,期待更多精彩。問好老師,遙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