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倔姓龔，利川人叫老龔(老公)叫不出來，便把龔字音改成了撅。在我們這兒，龔音為躬。躬者彎腰，故叫撅腰。比如，某人在地里彎著腰干活兒，人問:老撅(龔)，你撅在地里刨什么呢？
　　 然而，老撅卻性格有些倔強，后來，大家不叫他老撅，都把他叫成老倔了。
　　 老倔的性格也真倔，他認定了的東西，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一定要倔強到底。他平日里并無多話，人家聊天，說對了他只聽著，說錯了他會直來直去的反駁，包括領導也從不留情面。
　　 因此工作多年，他連個班長都沒撈著。他老婆勸他，你說話看點勢，別老是和領導過不去，你這倔強脾氣要吃虧的。
　　 他說，我就這倔脾氣，生存的個性，改不了，對一切不老實的，我看不慣，我要不反對就不是老倔。對占便宜的我都看不慣，特別對領導說的、做錯了的更應該反對。領導是什么人哪，領導是為人民服務的，是代表群眾利益的，說錯話干錯事當然不行！
　　 他愛人道，難怪別人叫你老倔，你就倔強吧！你會吃虧在倔強二字上的，你一輩子也別想爬起來。
　　 老倔七十年代參加化肥廠工作，一開始什么都不懂，領導見他不愛多說話，把他安排到電焊車間學電焊工。
　　 車間羅主任倒是肯教他，他也心靈手巧，一學就會。從此，凡是電焊的活兒全都交給他干。
　　 然而，班長有了這位老實肯干、技術不差的職工，卻什么都放手不管，工作安排后便自拿著釣竿、背著魚簍釣魚去了。長此以往，也活該車間羅主任倒霉，終于有一天，廠長前來檢查工作，發(fā)現(xiàn)車間主任缺崗不在，聽老倔說他安排好工作后就去釣魚了，一貫如此。
　　 在全廠大會上受到嚴厲批評的羅主任，窩了一肚子火，又沒處出，從此便對老倔懷恨在心。
　　 老倔也因此每年拿不到獎金、評不上勞模。哪怕他工作認真、焊工質(zhì)量再好、完成任務第一，評級晉升卻沒他的份。以至干了好幾年，仍然是個不起眼的電焊工。
　　 那些年雖然是吃大鍋飯，但也有積極極分子，工作態(tài)度老實、與領導關系融洽，被提升的人很多。羅副廠長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圓滑，善當好好先生、溜須拍馬，像坐直升機一般就進入廠領導班子。
　　 可老倔工作積極肯干，領導人在與不在工作都一個樣，對質(zhì)量一絲不茍，經(jīng)過他手制作的部件從沒有返工的。盡管吃大鍋飯，他也是如此干法。一起來的同事們，都提升了好幾撥，老倔依然還是基層工人。
　　 到了改革開放后，形勢發(fā)生了變化，對那些上班磨洋工的人開始念“緊箍咒”，再不讓吃大鍋飯了。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出工不出力的，開始了嚴格管理。
　　 化肥廠也一樣，開始對各科室、各車間進行整頓。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提高產(chǎn)量與質(zhì)量，讓每個工作人員發(fā)揮作用，廠里科室、車間開始了優(yōu)化組合的方案。
　　 水不緊魚不跳，這方案一出，個別地方也有了巨大改變，有的職工不是老老實實的干工作，而是挖空心思開始結(jié)交那些頭頭們，頓時形成工人給班長送禮走后門；班長給車間主任送禮；車間主任給廠領導送禮。一時間走親竄友拉關系成風。因為不走不行啊！鐵飯碗一砸爛，飯碗沒有了。要是被優(yōu)化組合掉，就成了下崗職工，從此就得去自謀生路。
　　 為了競爭上崗，大家都在找路子，老倔卻仍呆著不聞不問。他以為，憑自己的技術、憑自己踏實工作多年，就能保住飯碗，自以為工作問心無愧，為什么要送禮才能上崗？
　　 見老倔無動于衷，同事們好心地勸道，還是走走關系穩(wěn)當，別不當回事?？衫暇蠡卮鸬溃禾焐冶仞B(yǎng)我，天不養(yǎng)我，拿錢送人也不頂用。這不是我老倔的個性，平時我都沒燒過香，臨時抱佛腳頂屁用。
　　
　　 二
　　 化肥廠，優(yōu)化組合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經(jīng)過優(yōu)化后的廠長、副廠長都已選定上任；廠部看準的各科室科長副科長也敲定了；車間主任副主任也被研究決定崗位了，電焊車間羅主任在羅副廠長提名下，也保住了坐下那把交椅。
　　 接下來，班長人選該羅主任提名落實?？墒?，卻沒有老倔的名單在內(nèi)。老倔想，等到最后公布名單，咱應該是一般工人了。等了好幾天，全廠關于上崗名單全部公布。
　　 老倔同全廠職工一樣，前來廠部門前看公告，許多人陸續(xù)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大多數(shù)看到自己榜上有名，都高興地離開。最后剩下少數(shù)人無語地蹲在廠門前垂頭喪氣。
　　 老倔也在其中。他反復地看榜上公布的名單，哪怕用電工防護罩看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跨步上樓，來到黃廠長辦公室，正好羅副廠長也在。老倔問廠長，我技術不行嗎？
　　 廠長說，廠里沒有人比你技術更好的了。
　　 老倔又問，我無故遲到曠工了嗎？
　　 廠長說，你從沒有過。
　　 那是因為我到退休年齡了？
　　 廠長答道，你還沒到退休年齡。
　　 老倔蒙了，再問道，那為什么讓我下崗？
　　 廠長道，怎么給你說呢？關于定人定責定崗，一級負責一級，我廠長負責聘用二級單位干部，二級科室與車間主任負責班組及員工的聘用制。這就是所謂優(yōu)化組合。
　　 可羅副廠長道，也包括你自己有關，平日里你與領導關系、與同事關系處理得怎么樣？你團結(jié)人了嗎？也應是優(yōu)化組合內(nèi)容之一。這就好比你過去看媳婦一樣，你看得起她，但她瞧不起你，能組合成一個家庭嗎？
　　 羅副廠長的答復雖然牽強，但足以讓老倔無話可說。
　　 但黃廠長最后說了句好聽的，雖然沒組合上，你在廠長心里還是被認可的，你的工作表現(xiàn)有目可睹，回去反思一下，把思想清理清理，根據(jù)過去的表現(xiàn)，你曾經(jīng)為廠里立下過功勞，憑這一條，今后若有好的崗位需要，廠里立刻聘用。
　　 老倔耍嘴皮耍不過兩個廠長，被他們?nèi)詢烧Z打發(fā)走了。他回到家仔細想，就這么走了？還有沒有法律可循？工人干這么多年就這么被拋棄了？勞動法對工人有保障規(guī)定么？
　　 他同一群下崗職工不服氣，走上了上訪之路。他們找過勞動局，勞動局有關領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這大形勢下，也不能站在那一邊，便把球踢還給化肥廠去解決。
　　 老倔已找過廠長了，再找廠長也沒用。一群下崗工人始終不服，難道就沒個說理的地方？大家一齊議論，找廠長不行、找勞動局長不行，咱們找縣委去。
　　 大家來到縣委大院門前，剛要從大門而入，可受到門衛(wèi)的阻攔。大家說明情況后，門衛(wèi)對他們的事情非常同情，便將情況反應到縣信訪辦公室。
　　 信訪辦有了說法，讓大家選出代表進去談話，其余人回家聽候消息。所有人都從沒進過縣委大樓，也沒見過芝麻大官，看著大院內(nèi)森嚴肅穆，誰也不肯當代表進去談情況。議論了好一陣，還是老倔膽大，壯了壯膽毛遂自薦，順便拉了把身旁的強哥做伴進了大院。
　　 見了信訪辦領導，老倔一口氣把廠里優(yōu)化組合的弊端說了一通。然后舉了個活生生的例子，比如，當年電焊車間羅主任，常常私自脫崗去村里釣魚，廠里查崗時，是自己如實地向廠長反映了情況，到頭來，羅主任仍是車間主任，而我呢？當了惡人，成了他報復的對象，我能服氣嗎？
　　 鑒于此種情況，縣里作了具體研究，對于有技術的工人，平素沒犯明顯錯誤的，責成勞動局妥善安排。
　　 老倔吃了定心丸，便不再上訪，回家呆著讓妻子嘮叨去，他等待了好一段時間，最終也沒結(jié)果。
　　
　　 三
　　 改革開放有一段了，籬川縣有很多工廠應運而生。其中的煙葉復烤廠正在醞釀建設中，錢廠長正在四處招攬人才。電工、電焊工、鉗工、鍋爐工、修理工全都要現(xiàn)招。勞動局終于可以松口氣了，要博士碩士暫時沒有，要普通工人有一大群正等著安排上崗。
　　 老倔在家待了幾個月，老婆的嘮叨讓老倔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這次終于傳來了好消息，勞動局通知他去復烤廠報到上崗。
　　 錢廠長親自接待他，還把他安排在電焊車間承擔主任重要的崗位上。而且讓他再介紹一些技術好的人才，工資狀況、工齡檔案一概隨著轉(zhuǎn)過來。
　　 這一下讓老倔臉上增光，原來在化肥廠的下崗人員，他全聯(lián)系過來不說，還把已上崗的技術人員拉了一大堆介紹給了錢廠長。復烤廠一時人才倍增。
　　 錢廠長不費吹灰之力，各科室全都組建成立。而且有好多是化肥廠各車間的技術骨干，他們聽說老倔在復烤廠當上了車間主任，大家托人找關系都要來復烤廠上班。
　　 是金子總要發(fā)光。從此老倔在復烤廠大顯身手，每次廠部撿查，他都名列前矛。無論工作效率與產(chǎn)品質(zhì)量，挑不出半點毛病。于是廠部建立了質(zhì)量監(jiān)督辦公室，干脆把老倔安排去搞質(zhì)量把關。
　　 錢廠長真是火眼金睛，看準了人他敢大著膽子用。從此，老倔便肩負起了全廠產(chǎn)品質(zhì)量監(jiān)督的重擔。
　　 當他回到家跟老婆說起，妻子劈頭蓋臉又嘮叨開了，還不吸取教訓？正是因為得罪人，在化肥廠才被淘汰的。你還真是不知悔改，人家上回當還討回乖，你呢？又去干別人不愛干的事。
　　 老倔笑著對妻子道，你這時又從哪里聽來的消息？只有工作選人，哪有人選工作的？人家廠長信我，我能拒絕他的信任嗎？他好心收留了我，難道我不該為廠里做貢獻嗎？
　　 老倔在化肥廠是出了名的倔。和他曾經(jīng)一起的同事，是見識過他的倔脾氣的，他若當上全職辦主任，那再想投機占小便宜，就別想逃過他的眼睛。那時在化肥廠，正是物資貧乏時期，同事家建房買鋼筋困難，拿錢找他私自把廠里的鋼筋開點后門，他硬是不答應。
　　 本來鋼筋之類從他手中過，用多用少廠里根本沒數(shù)，而且車間羅主任已同意了，可老倔卻覺得廠里的東西哪能由車間私自買賣，而且錢還揣進自己的腰包。最終，也沒人敢去向他們車間開口要材料，廠里的原材料也從沒受到損失。
　　 復烤廠人事安排初步定型，各科室各車間人員基本配齊。錢長廠第一階段是要對大家的工作能力來個摸底，摸底究竟有不有濫竽充數(shù)的人。是文職人員就考理論水平，是工人的就按你自己的工種生產(chǎn)出產(chǎn)品來，比如電焊工，就須焊接個東西出來，是否達到要求。當然，離不開老倔親自操作，做個樣品示范。其余車間效仿去執(zhí)行，然后各車間主任集中相互評價。這樣一來，大家誰也不敢馬虎，只有拿出最佳狀態(tài)搞好本職工作。
　　 老倔負責質(zhì)量問題，大家知道他辦事一絲不茍，也就不存在僥幸心里，反而怕被他盯到缺點不顧情面。于是，制造的產(chǎn)品很少有不合格。由此一來，對開展質(zhì)量管理的工作就順暢得多了。
　　
　　 四
　　 由于注重質(zhì)量管理，復烤廠蒸蒸日上，三年創(chuàng)億元大關。大河有水小河滿，廠里有錢，職工腰包也有錢。有錢單位誰都向往，廠里陸續(xù)調(diào)來兩位副廠長，且說其中一位是原化肥廠副廠長羅列。
　　 這羅列來到復烤廠，錢廠長以為他搞管理是內(nèi)行，原來車間里大多是化肥廠過來的職工，他算是熟人熟路，從管理角度出發(fā)，讓他抓廠里生產(chǎn)進度與質(zhì)量應該很對路。
　　 聽說羅廠長來了，原化肥廠的職工全都松了一口氣，再也不怕老倔堅持質(zhì)量了。于是，上班也開始拖拖拉拉，甚至離崗竄崗的事漸漸滋生。針對這些變化，老倔一絲不茍記錄在冊，上交給羅副廠長。
　　 可羅副廠長不僅不支持，反而批評老倔，你還是把在化肥廠時的老脾氣帶來了。人人都知道，做事留一線，今后好見面。可你就是絕情，記這些零零碎碎的小問題干嗎？讓我去處理人，這不是讓我難堪，故意和他們過不去嗎？
　　 老倔是知道的，如果制度執(zhí)行不到位，廠里效益就無法提升，弄不好還會下降，質(zhì)量無從保證。這種情況再不糾正，時間一長就一發(fā)不可收拾。老倔便開始犯倔，倔脾氣一上來就不顧他是上司了，卯足勁與羅副廠長大吵一架才離開副廠長辦公室。
　　 這事傳到了錢廠長耳朵，在廠領導班子會上問清了事情真相。原來是羅副廠長怕得罪化肥廠一起過來的工人們。
　　 沒過多久，羅副廠長被安排下鄉(xiāng)發(fā)展烤煙生產(chǎn)去了。老倔坐上了羅副廠長的辦公室。
　　 羅副廠長問錢廠長，為什么要提升他這不合群的怪胎老倔？
　　 錢廠長道，因為他敢于堅持原則，堅持質(zhì)量挽救了復烤廠，沒有他，就沒有復烤廠的今天。所以，立功當獎。因才施用，以后才能多有幾個老倔站出來搞管理，有他老倔坐在副廠長位置上，我復烤廠以后才能立于不敗之地，發(fā)展壯大才無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