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丑娘站在大門外的柿樹下，眼睛盯著村西的路口，夕陽把她矮小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她不動，就那么呆呆地站著，她在等待兒子回來。
　　 丑娘有個好聽的名字：迎春，自從有了孩子后，人們習慣叫她丑娘，慢慢的忘記了她的名字。丑娘肢體殘疾，還是個啞巴，她五十多歲，微黑的鴨蛋型的臉，剪得短短的頭發(fā)，劉海蓋住額頭，如果不是兩顆暴牙，年輕時應該很漂亮。她的丈夫來福，六十多歲，矮墩墩的個頭，頭發(fā)灰白，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滄桑，他嫌棄妻子殘疾，每當看見她出來，他就打罵她看，丑娘很怕他，只要看見他的影子就匆忙回家。丑娘有個兒子，二十多歲，在縣城打工，高高瘦瘦的身型，他集中了父母的優(yōu)點，怎么看都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他在縣城一家廣告公司工作，是丑娘的驕傲。
　　 村里和兒子同齡人很多都結(jié)婚了，做爸爸了，丑娘也盼望兒子成家，每當村里有婚嫁的，她會躲開來福偷偷去看，她盼望兒子娶回一個漂亮媳婦。
　　 可是，兒子很少回家，更沒有帶媳婦回家。
　　 樹葉黃了又綠，兒子多久不回家了？她忘記了，她想兒子，每天站在門口，傻傻地盼著。
　　
　　 二
　　 丑娘娘家在很遠的地方，她的父母是轉(zhuǎn)親，轉(zhuǎn)親就是三家或四家的女兒兒子對換成親，是山里人為了傳宗接代最無奈的選擇。父母結(jié)婚十年沒有懷孕，就在夫妻倆絕望準備抱養(yǎng)一個孩子的時候，妻子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丈夫欣喜若狂，他百般呵護妻子，希望妻子給他生個兒子。十月懷胎，妻子分娩了，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劇痛，孩子終于生出來。
　　 “是個閨女。”接生婆大聲說。
　　 “閨女也好。”女嬰肉嘟嘟，粉嫩嫩，父親抱著來之不易的女兒，心里甜滋滋的。
　　 爺爺奶奶當然不高興了，費勁氣力用女兒給兒子換了媳婦，等了十年盼來一個丫頭，可是兒子高興，媳婦年輕，以后還愁不生？老兩口隨即釋然了，
　　 高興沒幾天，奶奶發(fā)現(xiàn)了孫女的異樣：孫女的哭聲聲音嘶啞微弱，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那么洪亮哭出來的聲音像小貓，接著是孩子的手，右手靈活，左手幾個手指卻緊緊捏在一起不能張開，她心里有個不好的預感：怕是個殘疾孩子。她悄悄告訴兒子，說出自己的疑問，父親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當他聽到母親的話，仔細觀察孩子，果然如此。
　　 “孩子一定不正常?！眲倓傸c燃的喜悅心情瞬間降到冰點。
　　 “把孩子丟了，留著是個累贅?！蹦棠虥Q絕地命令兒子。
　　 父親猶豫著，總歸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丟了怎么舍得？
　　 “傻孩子，她既然生了一個，就能生兩個三個，以后還怕沒孩子嗎？”奶奶再次催促。
　　 父親走進里屋，妻子正在沉睡，如果抱起孩子走，妻子一定不會發(fā)覺。他抱起女兒，孩子瞪著一雙純凈的眼里看著父親，小嘴咧一下，好像認識父親。父親冰冷的心里有了柔情，這么小的孩子放在野外，如果沒有人撿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凍死。
　　 唉，養(yǎng)著吧，不管孩子怎樣，總是自己的骨肉。他放下孩子，給妻女掖掖被子，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去。
　　
　　 三
　　 母親也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異常，她感到對不起丈夫，十年等待，盼來一個殘疾孩子。她經(jīng)常握著女兒的手幫助她舒展，希望它們正?；顒樱墒撬鼈円廊徊荒芊珠_。她安慰自己，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醫(yī)術也越來越高，女兒的手指一定可以治好。孩子滿月了，丈夫說：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吧。丈夫的一句話打消了她的擔憂。她心里充滿愧疚：對不起，我不知道孩子會這樣。丈夫點點頭：是咱們的命，不怪你。他們抱著孩子來到縣城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告訴夫妻倆，先天性畸形，手術也無濟于事。醫(yī)生的話讓撲滅了夫妻倆的希望之火，他們抱著孩子失望而歸。
　　 孩子兩個月了，母親說：“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父親悶聲悶氣地說：“一個殘疾丫頭，取什么名字。”
　　 父親不熱情，母親心疼女兒，總想給女兒取個名字。春天來了，山上的迎春花來了，母親看著嬌柔細碎的花朵在寒風中顫抖，心生愛憐：多像自己的女兒。
　　 “孩子，你就叫迎春吧?！蹦赣H抱著女兒，親著女兒的小臉說。
　　 迎春，母親希望女兒的生活永遠是春天。??????
　　 迎春五個月了，和她同齡的孩子已經(jīng)咯咯地笑了，可是她是一副傻傻的神情，目光呆滯，難道女兒是傻子？母親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她多年希望女兒對她笑一笑，或者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可是，女兒沒有，每天安安靜靜，只是餓了的時候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夏天來了，年輕的媽媽們抱著孩子到村頭的樹林乘涼，各自夸獎自己的孩子會叫媽媽了，爸爸了，會撒嬌了……母親黯然傷神，她不敢?guī)畠撼鋈?，更不敢在人前談論自己的女兒?br />　　 迎春學著走路了，母親再次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異樣，女兒的左腿是跛的，她看著女兒心情沉重。丈夫喝醉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說著什么，她明白丈夫的心情，抱著女兒回了娘家?？墒?，母親不留她，因為轉(zhuǎn)親，女兒一人的動作會牽連四個家庭不得安生，為了自家兒子，也為了別人，她不敢留女兒多住，第二天把母女送了回去。
　　 迎春三歲了，又跛又啞的孩子愁壞了父母，孩子絲毫不知道大人的煩惱，每天跟在大孩子后面跑。
　　 “滾開，小瘸子，”
　　 “小啞巴，我們不和你玩?！?br />　　 ……
　　 同伴們罵她，戲弄她，她不懂，仍舊開心地笑著，一瘸一拐追著他們。
　　 父母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見此景，父親發(fā)怒了，他驅(qū)趕著惡作劇的孩子們。
　　 “滾回家，別在外面給我丟人現(xiàn)眼?！备赣H呵斥她。
　　 迎春瞪著一雙大眼看著父親，她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父親為什么發(fā)火。
　　 母親領她回家，她不敢抱怨丈夫，只能自怨自艾女兒命苦。
　　 “以后出去把她鎖在家里。”父親擰著她的耳朵惡狠狠地說，“再出去我打斷你的另一條腿?！?br />　　 母親心疼她，卻不敢辯解，只能摟著她默默垂淚。
　　
　　 四
　　 迎春十歲了，母親接連給她生了兩個妹妹，爺爺奶奶的臉色更難看了，父親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他喝酒，喝多了就打罵迎春，迎春的身上經(jīng)常淤青不退，母親似乎也不如以前喜歡她，小小的迎春學會了生存，她學會了看父母的臉色做事，學會了做飯，她幫著母親照顧妹妹，用一只健康的手幫母親做家務，給小妹洗尿布，送二妹上學。
　　 送二妹上學是她最開心的事，路上她喜歡聽妹妹背課文，唱歌，她心疼二妹，總是把書包斜背在自己肩上。她臉上帶著笑容，這一刻，她自豪，她找到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漸漸的，二妹不用她送了，“同學們都笑話我有個傻子姐姐?！倍脢Z過書包跑了，她不放心，等她追到大門外，二妹早已不見人影了。
　　 這年，母親終于給她生了個弟弟，父親沉浸在有兒子的喜悅中，暫時忘記了她帶來的煩惱。
　　 父親一個人種著幾畝地，山嶺薄地，收成并不好，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孩子們長大了，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了?！被椟S的燈光下，父親卷著旱煙，他黏起裁好的紙張，捏起搓好的煙葉均勻地撒在紙條里，粗糙的大手靈巧地把它們卷起來，輕輕地舔了舔，一支旱煙卷好了，他用火柴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
　　 “現(xiàn)在計劃生育，超生要罰錢，眼看村里就要罰款了，咱們?nèi)ツ睦锝桢X？”母親看著懷里的兒子，憂心忡忡地說。
　　 迎春不知煩惱，在燈下逗著弟弟。
　　 “迎春又瘸又啞，找婆家也難，恐怕將來咱們還要照顧她?！备赣H又卷上一支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答非所問，火光映著他布滿皺紋的臉。
　　 早晨，太陽從東山口露出笑臉，父親早早起來，把昨天采摘的柿子裝進框子，他把框放到獨輪車上用繩子固定好，等他收拾利落，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他看看迎春：“洗手吃飯，爹帶你去縣城趕大集?！?br />　　 一聽趕大集，她特別高興，父親第一次態(tài)度對她這么好，而且是帶她去趕集，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看父親。
　　 父親呵斥她：“瞅什么，到集上幫我看攤賣柿子，快去洗臉吃飯，換件干凈的衣服?！?br />　　 她高興地差點跳起來。
　　 丈夫的變化讓母親有點擔心：“她爹，迎春心眼不夠用，又不會說話，幫你看攤行嗎？”
　　 “怎么不行，有個人就可以，這么多柿子忙起來我怎么顧得過來。”丈夫的態(tài)度今天特別反常。
　　 母親不做聲了。
　　 吃完飯，母親給她找了一件干凈的褂子罩上破舊的衣服，父親催促妻子給女兒梳好頭發(fā)。她給女兒收拾好，疑惑的目送父女倆出門，妻子不明白丈夫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忐忑中她意識到什么，她祈禱，但愿是自己的錯覺。
　　 傍晚，丈夫帶著一身酒氣一個人回來了。
　　 “迎春呢？”母親的擔心發(fā)生了，她臉色變了，“你真的把她丟了？”
　　 “嗯，丟在集市了，那里人多，如果她命好，被好心人撿到，或許能把她的啞巴治好?！备赣H蹲在門口卷著煙，悶聲悶氣地說。
　　 “你太狠心了，雖然她殘疾，也是咱們的親骨肉，你怎么忍心丟了她，夜里冷，如果沒人領回去，會凍死的?！毕胫渲信腔驳呐畠?，母親幾乎昏厥過去。
　　 “不狠心怎么辦？咱們操心費力養(yǎng)著她有什么用？還不是個累贅？早送走早省心，眼不見心不煩?！备赣H一臉的無奈。
　　 母親不理他，瘋了一樣跑出去，集市離家二十多里，等她跑到集市天早已黑了，集市上空無一人，哪里還有女兒的影子。
　　 女兒丟了，母親失魂落魄，接連幾天她抱著兒子沿著集市周邊的村子詢問，沒有女兒的音訊，她絕望了，一個傻女孩能去哪？但愿女兒能活著。她知道，這是奢望。
　　 一個月過去了，迎春沒有回來，父親雖然心病去掉了，但畢竟養(yǎng)了十幾年，他心里也不好受，看著妻子，他愧疚卻不敢安慰，他想時間長了妻子自認會原諒她。
　　 天氣越來越?jīng)?，母親牽掛女兒，在縣城上班的鄰家女孩說，也許被福利院領取了，那里有很多智障孩子，有工作人員照顧得很好。她問女孩，福利院在哪里，她想去看看。女孩笑笑沒有回答，她明白了，女孩是在安慰她。
　　
　　 五
　　 冬天天黑的早，自從迎春失蹤，丈夫受不了妻子的眼淚去了外地打工，母親有點膽怯，一到天黑就早早關院門。
　　 傍晚母親來到門口，一個人影撲過來，嘴里嗚咽著。
　　 是迎春。
　　 “迎春，我的孩子?！蹦赣H一把把女兒抱在懷里，母女倆抱頭大哭。
　　 燈下，迎春瘦弱不堪，高高的顴骨顯露出來，那只殘疾的手紅腫，裂著的口子里往外滲著血絲。她大口吞著煮地瓜，不理會母親疼愛的目光。
　　 多少日子了，她沒有吃過飽飯，父親把她丟在集市上，她拼命找父親，擁擠的人群哪里有父親的身影？她不知道回家的路，只好隨著趕集回家的人走著，天黑了，走累了，她蜷縮在人家門樓下，雖然又冷又餓，她還是睡著了，夢里，她回到家……
　　 天亮了，主人開門發(fā)現(xiàn)了她，她一個勁的比劃，主人看她可憐，給了她一點吃的，她就這樣乞討著，漫無目標的尋找回家的路。終于她看見了熟悉的大山，看見了山腳下村子，看見了村頭的茅草屋……
　　 她欣喜若狂，忘記了赤著的雙腳，一路狂奔回家……
　　 迎春回來了，她怕極了父親，父親大聲說話都讓她恐懼，她擔心父親還會丟棄他，每次父親喊她的名字，她就躲起來，父親狠狠打她，母親用身體緊緊地護著女兒，
　　 日子一年年過去，弟弟妹妹們漸漸長大，他們厭惡這個又跛又傻的姐姐，雖然姐姐那么愛他們。
　　 “媽，我們不喜歡傻姐姐，二寶他們都笑話我，你趕她走吧，”弟弟嘟著嘴說。
　　 她害怕弟弟這樣說，她忘不了那段流浪的日子，她更加小心，生怕犯一點點錯誤，只能多干家務討好全家，媽媽撫摸著她的頭說：“孩子，別怕，媽媽不會再丟掉你?！?br />　　 迎春變得越來越孤獨，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聽著弟弟妹妹嬉鬧，淚水禁不住悄悄流下來，她撫摸著自己那只殘疾的手和腿，抱怨命運的不公：老天太殘忍，殘疾，啞巴，所有的苦難為什么降落到自己的頭上，同樣的父母，為什么會有殘疾的孩子？媽媽，為什么生我？
　　 她想大聲喊出來，嘶啞的聲音噎在嗓子。
　　 她經(jīng)常望著遠方發(fā)呆，母親知道女兒也有思想。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孩子，長大了找個婆家就好了?！?br />　　 “長大了找婆家？”她看著母親，眼里滿滿的渴望。
　　 母親撫摸著女兒，柔聲說：“我的迎春是個善良的女孩，一定會找到好人家的?！?br />　　 于是，她盼著長大，父親和村里的建筑隊打工去了，她陪母親下地，盡心照顧弟弟妹妹，她想做個好女孩，盼著找個好人家。
　　 同齡的一個個女孩出嫁了，二妹也談了男朋友，倆人商量秋天訂婚，年底結(jié)婚。二妹帶著對象來看父母，一家人歡歡喜喜，她躲進自己的小屋，看看殘疾的手腳，淚水汩汩留下來：母親說過，她是個善良的女孩，一定會找個好人家，如今她明白了，那是母親在哄她，像她這樣的殘疾人，哪個人愿意娶回家？
　　
　　 六
　　 終于鄰居二嬸上門提親，男方是她娘家表弟來福，四十多歲了，因為長的丑，家里窮，一直沒找到媳婦，這次表姐做媒他自然高興，當她看到迎春時，迎春的形象兜頭給他澆了一盆冷水，來福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