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秋】“酒頭”父親(散文)
一
父親長得黝黑魁梧,又一臉絡腮胡子,兒時的我對于鄉(xiāng)親們叫他“胡子”,不足為怪。
故鄉(xiāng)湖田莊在浙東一座古城的西郊,湖田人當面稱呼我父親總是帶著“胡子”,長輩叫他“胡子”、“胡子侄”,平輩喊他“胡子哥”“胡子弟”,小輩稱他“胡子伯”、“胡子叔”、“胡子舅舅”。若是在背后,男女老少大抵都會叫他“酒頭”。
我很好奇,人們又為何要起他個“酒頭”的諢名?有個秋天中午,我在餐桌上提出這個問題,結(jié)果惹得正在喝酒的父親摔了酒碗,母親也搡下飯碗,給了我一個栗鑿,我委屈地跑到門外去哭了。
隔壁會唱佬聞聲出來,好言勸慰著我。在我的印象中,會唱佬一直待我如親侄兒,而我也敬他為大伯。當年他跟唱戲的母親逃難到古城,警察局長霸占其母,玩膩后將她賣入妓院,致使他成了個賣唱的小叫花子,因此人們都叫他“會唱佬”。當我父親正咿呀學語時,他已來湖田莊邊唱邊乞討了。一次村里有個外號“白惡鬼”的破落戶小子伙同幾名不良兒童欺負會唱佬,他竟沖會唱佬的嘴臉撒尿。幸虧人正心善的王保長及時趕來,嚇跑了白惡鬼一伙,才使會唱佬少喝了幾囗尿。打那以后,他就被收留在多女無子的王家,而我父親便多了個年長七歲的鄰家大哥。父親從小跟著會唱佬放牛,他總是像親大哥呵護小弟弟一樣關照我父親,后來父親也有恩于他。這回他笑呵呵地問明了我哭泣的緣由,便煞有介事道:“你爹喝下太多酒,長了一身肉疙瘩頭,又在大隊長期做頭頭,就被叫作‘酒頭’了。”
父親喝下的酒委實不少,他一日三餐都得喝,每餐總是喝得臉上紅紅的,連后脖脛那塊外凸的疤痕也顯得紅通透亮,渾身散發(fā)著酒氣。盛夏,他在家只穿一條短褲,那腰圓膀粗的身上強健的肌肉塊壘凸起,倒真像是一個個肉疙瘩,似乎里面就裝著他喝下去的酒。趁他午睡時,我曾去逐個摸捏它們,手感是那般緊實,富有彈性和韌勁。
不過我想:如果事情真像會唱佬所說的這么簡單,父母又何必那般生氣呢?面對我的疑問,會唱佬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確信無人才悄聲說出:“你父親的‘酒頭’綽號是白惡鬼最先叫,又鼓動大家叫的……”
當時緊跟古城造反派頭頭的白惡鬼奪了我父親的權(quán),成了大隊一把手。眼看著他無法無天,父親正沒處撒氣哩!難怪一提白惡鬼給起的諢號“酒頭”,父母都會勃然大怒。
那么這“酒頭”究競是什么意思?會唱佬卻搖頭不語。
后來我閱讀了《水滸傳》,見識了書中形形式式的人物形象,才得知酒頭是專指那些個好酒糊涂,被欺而不自知的人。天哪!原來一身威猛、貌似威嚴的父親,竟是那樣一個酒鬼?隨著心中原有的父親那崇高形象的崩塌,我變得十分沮喪和郁悶,便氣沖沖去責問會唱佬。誰叫他當初騙我呢?索性讓他和盤托出我父親的酒醉糊涂之事。
結(jié)果,會唱佬從我父親的一些牧童秘辛說起……
二
父親最初喝醉被欺是在一九四八年的中秋節(jié)。那時他才十二歲,所喝的就是王保長招會唱佬為小女婿的喜宴用酒——陳年“女兒紅”。
原來逐年長大的會唱佬聰明能干又忠厚勤勉,嬴得了小他一歲、漂亮憐俐的王家小女蓮兒的芳心。王保長樂得讓養(yǎng)子成為小女婿。眼看著農(nóng)歷八月十八成親的好日子臨近,王保長讓準女婿掘出了園地里埋著的最后一批女兒紅酒,還特意送了兩壇過來,讓我祖父分享。當天傍晚,祖父將其中一壇開封,舀了兩酒勺歡飲,父親也品嘗了些許。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父親就要去放牛了。他拎盞馬燈悄悄來到后院,沒有直接進牛棚,卻先拐入旁邊一個倉儲間。王家所贈的那兩壇酒,由會唱佬擔過來時就放落在這里。父親打算喝上一些再去牽牛。借著燈光,他一眼看出已啟封過的那壇,先小心掀去表層一個粘帶著稻谷殼的干結(jié)成體的泥封,再輕緩揭除壇口上幾張荷葉和竹殼形成的封蓋,隨即提起擱置于旁的一只竹制酒勺子,往壇中舀了酒,端到嘴邊就喝了一囗。這酒還是王保長在大女兒出生時就埋下去的,已藏了整整三十年,那個醇厚香甜的囗感實在太好嘍!父親由小囗變成大囗喝,美滋滋地越喝越想喝。
可別以為父親小小年紀就膽大包天,恰恰相反,他天生膽小的,幼時又遭遇日寇飛機轟炸而受到驚嚇,落下了膽小如鼠的毛病。祖母疼愛兒子,就讓他在家學稻草編織手藝,長久足不出戶使他越發(fā)膽小怕生了。為此,父親還常遭鄰居和親戚中年紀比他更小的女孩譏笑。然而,人小膽小的父親志氣倒不小。他聽說酒可壯膽,便每每趁著祖父喝番薯燒酒時討喝一小口;他還不時跟著出畈勞作的祖父去田野上遛遛,練練膽兒。父親過八歲生日那天,他已能接連喝下三口燒酒了。祖父暗自高興,為進一步試探兒子的膽量,便去牽出自家那頭水牛,將拴牛繩遞過去,假意要求他跟會唱佬一起去放牛。不料要強的父親當真了。他雖本能地膽怯了一下,但心里提醒著自己要膽氣足,于是很快現(xiàn)出一副毫無畏懼的樣子,竟然二話不說就接過了牛繩。
從此,父親就天天跟會唱佬去田園,跟他一起放牛,一起哼唱牧歌。父親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童年生活,只因他負擔著讓牛吃上嫩草、能夠吃飽的那份責任,所以絕不是無憂無慮的,也不可能如文人墨客想像的那么美好。由于村里食草的畜禽不少,導致牧草鮮美之地,總是在僻靜陰森的山野。在父親眼里,即使是大白天,那也是可怕的地方??墒敲糠贽r(nóng)忙時節(jié),為讓牛吃得歡能多賣力,父親往往天不亮就得去那鬼地方放牛。以前每次去,都是有會唱佬相伴的。而今,會唱佬正忙著樂著準備著做新郎,父親就只好獨自去了。但畢竟是破天荒第一次,父親只好來借酒壯膽,結(jié)果喝下了大約六兩酒。
父親有點飄飄然地去牛棚牽出了兩頭牛,其中一頭是他提前從王家牽過來的,這些天就由他替會唱佬照看。按照湖田莊的風俗,新郎新娘婚前三天、婚后七天是不興出畈干農(nóng)活的。父親也沒什么賀禮好送會唱佬,就以實際行動獻禮,負責在這十天將王家那頭大水牛捎帶著去放牧。但由于那黃酒美味易入囗,剛才他不知不覺就多喝了,此刻爬上牛背去時,已感覺頭重腳輕的有點力不從心。驅(qū)牛出村后,穿行在湖田中,他已暈暈乎乎騎坐不穩(wěn)了,便俯伏下身去。
好在天色已轉(zhuǎn)亮,常去牧草場的兩頭牛也已識途,過不多久,父親便被馱到了一個山谷深處。他已醉入夢鄉(xiāng),隨著自家那頭通靈性的水牛一個下蹲再一側(cè)身,他便輕輕滑落于草地上,俯臥而睡,兩手還分別套抓著一根拴牛繩。后來父親是被后脛背一陣撕裂的疼痛驚醒的。當他本能地掙扎時,只見兩頭大水牛正奮勇護衛(wèi)著他,而一只黃嘴白脛黑翅身的猛禽撲棱一聲飛去了。父親摸了一下傷痛處,看到一手的鮮血。他急忙去附近桑園,剝下幾條桑樹皮,胡亂地自行包扎了傷口。
事后,祖父笑哈哈地說:“你是被老鷹啄了!誰叫你喝糊涂呢?難怪那只餓鷹欺負你,它不把你當活物嘍!”
三
次年農(nóng)歷小滿是古城解放日。按照會唱佬的說法,那也是父親因為喝酒而交狗屎運的日子。
小滿前一天晚飯后,父親出門遇見了前來王家投靠兒子的會唱佬母親。這位頗有風韻又十分低調(diào)的半老徐娘在會唱佬與蓮兒拜堂后第三天,曾專程來探望兒子兒媳和王保長夫婦。父親記得,當時摟著她腰,陪她同行的那名光頭老漢,倒是趾高氣昂。他是駐古城保安團長的私人廚子,仗著小女兒被團座收為小妾,常去免費嫖妓,對成熟性感的會唱佬母親情有獨鐘,便將她獨占享用。眼看古城解放在即,團座將率眾在當晚撤離,向東開撥。光頭廚子就提前送會唱佬母親出西門,讓她來兒子家暫居。他幻想著今后再來接她。
為讓會唱佬專心孝敬母親,我父親再次提前將王家那頭牛牽到自家牛棚來。小滿日天濛濛亮時,父親已半斤早酒落肚,又獨自出畈放早牛去了。他騎在自家的水牛上,牽著王家的大水牛,繞過了湖田。黃酒的后勁足,父親借著酒勁,膽子變大了,心里想:早就聽會唱佬說,西門附近城墻腳下長滿著鮮嫩的牧草。以前唯恐吃守城保安軍的槍子兒,誰都不敢去放牧?,F(xiàn)在守軍應該跑光了,那就干脆直奔西門。
父親這一去,就發(fā)現(xiàn)了路邊麥田里隱蔽著的一批前來解放古城的我軍先遣隊。父親不僅成了第一個迎來解放軍的古城人,還及時提供了敵軍已棄城東竄的情報,為我軍迅速調(diào)整部署,圍遷逃敵贏得了時間,從而成為對革命有功者。事后,這位懵懂無知的放牛娃被樹為民擁軍的典型。經(jīng)軍地雙方大張旗鼓的宣傳,童年的父親竟成了當?shù)丶矣鲬魰缘挠⑿勰7丁榘阉囵B(yǎng)成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政府還出資送他入古城小學校讀書。
不料,父親鴻運當頭時,會唱佬一家卻橫遭不幸。原來有篇《窮苦放牛娃喜迎親人解放軍》的通訊,根椐當天早晨父親牽著兩頭牛去放牧的事實,想當然將他寫成了受雇于惡霸地主、苦大仇深的放牛娃。由于那其中一頭牛是王保長家的,第二年就被湖田莊鬧土改鬧得最兇的白惡鬼借題發(fā)揮了。他一心想娶迷人的蓮兒卻沒能得逞,因此對會唱郎和王保長懷恨在心。他利用妹妹正被駐村負責土改工作的那名干部迷戀著,掌握了土改的實權(quán),便胡作非為了。他明知王保長家中只有幾畝自行耕種、自給自足的薄田,既無收租,也不雇工,卻偏將王保長劃為地主成分,而把會唱佬誣陷為惡霸的幫兇。他在祠堂召開土改大會將王保長和會唱佬斗爭一番,當晚便命幾名死黨小混混組成的民兵隊,將翁婿倆吊在大門外的那棵古樟下。那樹上掛有一囗鐘,拉動鐘錘的繩索被連接到祠堂內(nèi)的一個房間,系在一張從本村大地主家搬來的雕化大床上。對于那名大地主,白惡鬼除了分田分地分房子,搜刮金銀和珠子,還在這床上奸弄了他家好幾名女子。他只要牽動繩索,敲響那鐘,在鐘下等候著的民兵就會折磨被吊著的地主。當那地主的慘叫聲傳入房來,無論是他的小妾還是女兒,沒有一個不乖乖獻出身子的。眼下白惡鬼又如法炮制,他得意地躺著,一面聽外面王保長和會唱佬的凄厲叫聲,一面等著已屈辱淚下的蓮兒解衣上床。但就在這緊要關頭,外面翁婿倆的慘叫聲嘎然而止,一會兒房門被踢響了。蓮兒慌忙系上衣扣,去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正是渾身酒氣的我父親!他一手牽著一條大黃狗,一手揚揚著一把剪刀,臉色像豬肝,目光緊盯著白惡鬼的襠部,顯然是想庵割了他。不知是父親當時的樣子實在太可怕,還是作為小英模的他在別人心目中特別有份量,反正在場那幾名民兵都是一個個傻眼看著他,連大氣也不敢出。白惡鬼更是嚇得跪在床上,雙手捂襠,如雞啄米般嗑頭求饒,并保證再也不敢打蓮兒的主意了。
就在當晚,十三歲的父親在湖田莊人中樹立起威信,但耍足威風的父親在第二天就病了。他酒醒后就膽小,自己倒把自己嚇著了。
四
父親小學畢業(yè)已是十九歲的一名黨員,他明明可以參軍,也可去省城大工廠上班,還可留在古城政府機關或小工廠工作,但他偏偏選擇回湖田莊務農(nóng)。究其原因,除了膽小怕生和在家喝酒自由,更主要的是他覺得自己連累了會唱佬一家,因此有責任留下來保護好他們。
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時就任大隊黨支書,直至本世紀初,父親在長達四十幾年中,只有被白惡鬼造反奪權(quán)那年才一度短暫離開湖田莊“一把手”位置。在那個踢開黨組織“鬧革命”的年月,白惡鬼搖身一變,成了大隊“革命領導小組組長”,他大喊大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又故伎重演,開始了對那些最弱勢的“四類分子”的迫害。其女眷中但凡年輕有點姿色的,相繼成了白惡鬼“一對一監(jiān)督”“開夜工管教”“在床上改造”的對象。會唱佬的丈人做過保長,妻子蓮兒漂亮,而白惡鬼又早已垂涎蓮兒的美色,憑這三條,照例會唱佬只得乖乖被戴綠帽子的。幸虧有我父親挺身罩著,才讓他們?nèi)覕[脫了厄運。
如今父親大人已作古三年,但他的威望猶在,名號仍是響當當。特別是那些同輩人中的健在者,只要在老樟樹下湊一起聊天,就老是“胡子呀”“酒頭啊”地念叨著他。
“要是胡子還活著,也只不過八十四歲?!闭f話的蓮兒已是九旬老太,仍顯得清秀端莊,她言帶感激,“胡子是好人??!”
“正因為他做好人,才被大家暗稱酒頭,稱他是愛喝酒的好頭頭!”接過話茬的正是會唱佬,也是在坐者中最年長的,已九十一歲,每每一提起我父親,他總是充滿深情地說:“想不到閻王爺不先收我走,卻偏偏收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