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懷著希望懷著痛(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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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文秋懷孕期間身子比較靈活,上班、做飯、洗衣都不耽誤。
懷孕七個多月的一天,下班后,云文秋在他們租的房子里包餃子,丈夫苗信德坐在小板凳上,跟云文秋東拉西扯。
其實(shí),云文秋倒是很羨慕人家那些小兩口。吃頓餃子一個剁餡,一個揉面;一個搟皮,一個包餡;一個看鍋,一個收拾案板,和諧得讓人羨慕??勺约疫@位卻從來不屑做這些,或許像他愛做的夢,他上輩子真是個大少爺?要不就像他自己相信的、不知道哪個算命先生對他說的“戰(zhàn)亂年代你能領(lǐng)十萬兵”?不知道。反正云文秋曾經(jīng)希望的小兩口之間的你幫我助非但不曾實(shí)現(xiàn)過,讓他“幫忙”干點(diǎn)家務(wù),還每每“惹得”苗信德大少爺脾氣發(fā)作。這結(jié)婚還不到一年呢,云文秋現(xiàn)在是寧可什么都自己做,也不愿意找氣生。
正在包呢,她的妹妹云文韻帶了兩個跟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來了。
“大姐,我領(lǐng)著我朋友來看看俺大外甥?!痹莆捻嵰贿M(jìn)門就笑嘻嘻地說。
“小妹來啦?”苗信德打了聲招呼,欠了欠屁股沒起身。
“噗嗤”云文秋笑出了聲:“你一個大姑娘家也學(xué)會貧嘴了!你來看你大外甥,我還沒見著他的影兒呢。”
“嘻嘻,這還不快嗎?”小妹笑著說,“我來傳達(dá)咱媽的最新指示。咱媽說你七個多月了,身子重了,彎腰、翻身都悠著些,能不上班就不要上班了,家務(wù)活能少干點(diǎn)就少干點(diǎn),更不要蹲著洗衣服。反正房子是租來的,干凈點(diǎn)兒、骯臟點(diǎn)兒,不用管它,保護(hù)好自己和我大外甥要緊,可千萬不能讓他在胎里就受什么委屈。”
“你昨天回家啦?跟咱媽說我好著呢。現(xiàn)在,我除了躺下時感覺肚子墜得慌、腳背略微有點(diǎn)腫,其它地方一點(diǎn)都沒感覺出不對勁。不過,這后邊的話咱媽以后問起來你可不要跟咱媽說啊,就說我很好就行了?!?br />
云文韻沒接她姐的話,好像又突然想起來似的,笑著嘰嘰呱呱地說:“對了,我們班上的大姐還讓我跟你說,懷孕的時候可千萬不能生氣上火;否則,等孩子生出來脾氣可能會不好?!?br />
云文秋一愣,她知道小妹說這話說不定是意有所指,她應(yīng)該只是守著苗信德不好意思明說就是了。結(jié)婚后才知道,苗信德追她時的隨和、大度十之七八都是裝出來的??伤龥]有守著外人的面拆自家另一半臺的道理,將頭略垂,將一點(diǎn)餃子餡挑到了皮上:“哪能呢?也不過是上班下班,哪來的火上?我們班上的領(lǐng)導(dǎo)、同事都對我好著呢?!?br />
“那就好。大姐,那我們走了。有需要我干的活兒,你就說,我星期天來幫你干?!痹莆捻嵳f著,就準(zhǔn)備轉(zhuǎn)身。
“放心吧,我挺好的,自己能干。你和你朋友留在這里吃餃子吧?!?br />
“大姐,我們就是和文韻一起來看看你,我們來之前就吃過飯了?!币粋€跟云文韻差不多身材的女孩笑著回絕道。
云文韻她們走后,苗信德問道:“剛剛說話的那個細(xì)高個女孩是誰呀?”
云文秋拿起一張餃子皮兒說:“我不認(rèn)識啊?!?br />
“另一個女孩是誰呀?”
云文秋以為苗信德就是沒事兒拉閑呱隨口問一下,她放下包好的餃子,又拿起一張餃子皮隨口答道:“這兩個女孩我都是第一次見?!?br />
“那個細(xì)高個女孩多大啦?”苗信德又拋出來一個問題。
云文秋笑了:“你看看你問的這問題,我都說不認(rèn)識她們了,我怎么會知道她多大了?既然是小妹的朋友,看面相也跟小妹差不多,估計(jì)年齡也差不多吧?!?br />
“她家住在哪里呀?”
云文秋沒想到苗信德繼續(xù)問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白了他一眼,有點(diǎn)沒好氣地噎他道:“這不是你的特長嗎?想當(dāng)初,咱兩家隔得那么遠(yuǎn),你也能找到我家在哪。哼,還假裝是我鄰村的呢!都有過一次經(jīng)驗(yàn)了,這次再去找還不是更簡單?”
“我就去找,怎么啦?”苗信德突然“噌”地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
“這就等不及了?挺好啊,等我讓小妹兒幫你打聽一下,別跑冤枉路?!痹莆那镆詾槊缧诺麻_玩笑呢,手里不停。
“X你媽的,你們姊妹倆給你爹我把臉都丟盡了,我還去找你媽個X?”苗信德突然出口成“臟”。
云文秋將一個包好了的餃子放到了箅子上,有點(diǎn)驚奇地看了苗信德一眼:“我姊妹倆怎么給你丟臉了?好好的,你怎么又罵人呢?”
“我罵人啦?我罵的是沒有腦子的豬!”苗信德“砰”的一腳,他原本坐著的小板凳被踢翻了。
“你,你……”云文秋張口結(jié)舌,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事情是怎么發(fā)展成這樣了,甚至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擎著個鱉爪子指著你爹干什么?”苗信德罵著,從小箅子上抓起一個餃子朝著云文秋砸了過去,“你爹媽把你們姊妹倆生得人模狗樣兒的,你們腦袋里裝的是屎?。俊?br />
“你,你……”云文秋從小哪里聽過這樣的話?“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掙出一句,“我父母又怎么得罪你了?”
“你他媽的說你白癡,你還真不精細(xì)!”“砰”的又是一聲,苗信德站起身,將他剛剛踢翻的小板凳又踢得翻滾了幾下,“不知道咱是租的房子?領(lǐng)人來丟你爹的臉?!”
“你別一口一個‘你爹’好不好???租的房子怎么了?”
“你第一次到別人家空著手啊?她們還不是看你窮得租房子,特意來看你笑話的?”
“你可真能想!這都是什么邏輯呀?”云文秋總算是回過點(diǎn)味兒了,“咱們單位里900多人,從后勤人員到車間工人,有幾個住自己房子的?大家還不都是租的?你以為你真是帶兵十萬的將軍,還有人給你準(zhǔn)備一套別墅?只要你能對我好好的,你哪只眼睛看見別人笑話我了?”
然而,云文秋還是沒有抓住矛盾的焦點(diǎn)。誰知道苗信德這天是哪根筋不對了呢,到最后,他掀摔了餃子,踹翻了面板,踢撒了剩下的餃子餡……
就算他上輩子真是爺,這輩子可以懶,可以夢想自己是威風(fēng)八面的大將軍,但不一定要無緣無故地尋釁罵人、摔東西呀!
只覺得胸口似掉進(jìn)去了一個大鉛球,云文秋氣得哭哭不出聲,罵又不會,賭氣躺倒在床上流眼淚。
誰知道,苗信德發(fā)過了瘋,也爬到床上。那一陣子,云文秋又生氣又委屈,感覺簡直無法跟苗信德生活在一片天底下。她抹著眼淚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房間角落里的一張小鋼絲床上,重新躺了下來。
鋼絲床是前一陣子公公來做買賣用過的,就是擱東西的一個“架子”,床上沒有床板,彈簧的質(zhì)量更不夠硬。云文秋一躺上去,沉重的身子立刻將鋼絲床的中間壓得塌陷了下去。一瞬間,她感覺她右側(cè)的皮膚要被墜裂了,肚子里的胎兒下一刻就要破腹而出了!
她想翻過身仰躺在上面,可努力了一下卻沒有成功——鋼絲床的床面兒早已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一動,柔軟的彈簧卻又賣力地發(fā)揮著它們彈性,將她繼續(xù)往下陷。
不行啊,她真的感覺肚子下一刻就要墜破了!右手貼在小床的邊上,能摸著鋼絲床邊上的框架卻用不上力;左胳膊往身后搭,卻偏偏摸不著床的另一側(cè)框架。
云文秋強(qiáng)忍著肚子劇烈的下墜感,右手努力推著右側(cè)的框架,左手摳進(jìn)鋼絲的網(wǎng)眼,將身子往后挪動了點(diǎn)。終于,她的左手踏踏實(shí)實(shí)地按到了左側(cè)的框架;改按為抓,手臂、手指用力,總算將身子翻轉(zhuǎn)了90多度,仰躺到了鋼絲床上。
可很快,她就為自己的愚蠢后悔了。重重的肚子攤在柔軟度十足的鋼絲上,她的屁股、肚子、脊背不由自主地往下陷去。不一會兒,云文秋感覺到她的脊背要被自己的重量壓折了……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只知道非常地難受。
云文秋在鋼絲床上躺不住了,她決定權(quán)當(dāng)苗信德不存在,仍然躺回到大床睡覺去。可是她越是想坐起來,屁股和肚子的部位就越往下沉,而背部有一種要抻斷了的感覺。
好難受??!云文秋身子難受,心里更難過,淚水不由得再次溢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淚水,誰知卻像打開了泄 洪閘,淚水反而越涌越多,越涌越快。
“好疼??!”不由自主的呻吟夾雜在淚水中脫口而出。背部的劇痛、想起卻起不來的無助、滿心的委屈,讓云文秋徹底地失去了理智,“嚶嚶”地哭了起來。
“閉嘴!喪門你媽個X的!”被攪了清夢的苗信德怒罵了一聲。
然而,云文秋并沒有閉嘴。她疼啊,心里的疼一時顧不上了,她的背部下墜得仿佛要將鋼絲床撕裂一般。盡管淚水不斷,云文秋知道,現(xiàn)在對她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要想法子爬起來。
苗信德罵了一句,見云文秋依然故我,卻也沒再辱罵,翻了個身朝向床里,仿佛真的不存在了一樣。
云文秋哭著,又試了一次抬頭、往上撐起上半身的動作,不過她還是失敗了。
她知道,現(xiàn)在的她如果沒有人幫忙,從這張鋼絲床上坐起來很難。
可她現(xiàn)在只有自己。
連番的折騰,卻也讓她暫時忘記了背部的劇痛。用右手抓緊床右側(cè)的框架,努力地側(cè)轉(zhuǎn)身子……還好,她如愿地側(cè)過了身。
將右腿緩慢地離開鋼絲床,慢慢地探向地面兒。鋼絲床的腿兒不高,她再次如愿了,右腳順利地踩實(shí)了地面。可隨即腿肚子卻也隨著一緊,這也讓她心里跟著一緊,生怕腿肚子會再次發(fā)生扭轉(zhuǎn)。
近來不知道怎么了,平常行動感覺身子并不笨重啊,右腿卻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抽筋兒;睡夢中,她的腿已經(jīng)不只抽過一次了,甚至有一次腿肚子都轉(zhuǎn)啦!那種疼痛,讓人想起來都心有余悸。
瞬間的大腦“跑路”、對疼痛的記憶,讓云文秋正在經(jīng)歷著另一種疼痛,仿佛與記憶中的疼引起了共鳴,肚子的墜沉感更強(qiáng)烈。什么也顧不上了,她盡著最大限度地將左腿也往下移動,同時用手緊緊地抓住床的框架。終于,她身子一歪滑坐在了地上。
鋼絲床的高度比正常的床要矮得多,云文秋滑坐到地上的時候并沒有感到怎么疼痛,肚子的下墜感更是隨之停止。
在地上坐了一小會兒,她起身爬上大床,在遠(yuǎn)離苗信德的一側(cè)拉了床被子蒙頭躺下。苗信德翻了一下身,聲音從被子外面?zhèn)鱽恚骸坝泄菤庖院竽憔退菑埿〈矂e上來呀!”
“啊——”淚水雖然早干了,可云文秋心里憋悶得異常難受,她很想大吼,很想罵人,可這聲本應(yīng)高亢的喊聲還是只在她腦子里拖曳了一次尾音;讓她像苗信德那樣不要臉地罵人,她根本罵不出口,也不會罵。
真有一種“秀才遇到兵”,而且還是兵痞的感覺呀!
此時,云文秋的心里被堵得滿滿的,反倒是欲哭無淚了。
她很希望苗信德能道歉,能哄自己一下。正自己滿腦子胡思亂想呢,就聽被子外又傳來他脆生生的聲音:“咕呱,咕呱,咕呱,咕呱……”
云文秋一愣,正不知苗信德抽動了哪根神經(jīng),就聽他突然又蹦出來一句:“氣死你!氣得你像小青蛙一樣,肚皮一鼓一鼓的!”
云文秋將蒙在身上的被子一掀:“你……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不顧云文秋大熱天的用被子再次將自己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苗信德立刻搭話道:“憑什么得我出去?。磕阍趺床怀鋈??愛出去你出去,我就是不出去,氣死你!”
“你!你……”云文秋渾身亂顫,“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就不可理喻,你又能怎么樣?”
“你,你……你怎么可以這樣?”云文秋簡直不相信,苗信德這明明就是故意找茬嘛!
“我就這樣,你能怎么的?氣死你,氣死你!氣死你我另找好的!今天那個性子活潑的就不錯?!?br />
云文秋簡直要?dú)獐偭?。苗信德他這還是人話嗎?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云文秋感覺此刻自己真的還是趕快死了的好。
她“呼”地爬起來,正想離開家門,直奔那已經(jīng)在岸邊徘徊過幾次的月牙湖……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母親的不安,突然“挺”了一下。那感覺,仿佛讓云文秋看到了一個剛剛睡醒的小小孩童,打著哈欠,兩只小胳膊攥著小拳頭往斜上方一伸,一只小腳丫同時一蹬——是的,這個小家伙每次伸胳膊踢腿兒,始終是往三個方向伸,云文秋從來沒有一次感覺到更多的方向同時踢騰的感覺。
不過云文秋從來不擔(dān)心,她知道——冥冥之中的一種感應(yīng)告訴她,孩子是健康的、健全的,他只是惜力,只是不忍心同時在多處踢蹬自己的母親。
這可是一個健康的生命!云文秋猶豫了,不能讓未出世的孩子跟著她“去了”!她是母親,不是劊子手!就算那月牙湖的水再清澈,也不該成為她娘倆一尸兩命的地方??!剛剛坐起來的身子重新又摔回到了床上,她一會兒小聲啜泣,一會兒腦子里又激烈交鋒。不過苗信德卻也沒再罵人,也沒再氣人。
或許是折騰累了吧?不知道什么時間,云文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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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就此睡死過去也挺好的吧?睡夢里的她不安地啜泣著。
云文秋的心愿并沒有達(dá)成。雖然是被鬧鐘吵醒,可她的心情仍然平復(fù)了很多。
那晚,云文秋值夜班,苗信德也上夜班。聽到鬧鐘響,云文秋條件反射般地爬了起來,苗信德也已經(jīng)打開燈站在了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