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個都市人，日日行走于街頭馬路，神色漠然，步履匆匆。每天摩肩接踵地擦肩而過的，都是跟我一樣忙著上班，忙著送孩子上學(xué)，趕著下班，趕著回家做飯的人群。伴隨著上班趕路的人們匆忙腳步的，就是背著書包在人群中穿梭著嬉戲奔跑的孩子了。
　　 當(dāng)我停了下來，不再匆忙地趕著上班趕著接送孩子的時候，我就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毫無目的地慵懶地在這個城市中晃蕩，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城市中的另一番景象。
　　 毫無例外地，在晚飯過后的七點到九點之間，不會更早，也不會太遲，在街角轉(zhuǎn)彎，或公園乘蔭處，廣場就更是在所難免了，只要有一小塊稍微寬裕的空地，就成了大媽們晚飯后跳廣場舞的不二之選了。廣場舞在中國的大江南北，大城小巷，遍地開花。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可以說大媽們的廣場舞扎進(jìn)了中國城市的每一根毛細(xì)血管。
　　 就像人總要生病一樣，每個城市都有他的乞丐。在街頭，在拐角，在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在人行天橋，在菜市場，總是蹲著、跪著、躺著各式各樣的乞丐。越是熱鬧繁華的地方，乞丐就越多。乞丐總是穿得破破爛爛、邋里邋遢、骯骯臟臟，有躺在鋪在地上的被子里的生病的老人，有抱著哺乳嬰兒的婦人，有帶著孩子神色凄惶的男子，有在大冬天把爛腿、疥瘡露在外面以博人同情的殘廢人，也有各種各樣的長著巨大腦袋、沒有脖子、斜著肩膀、駝著背的畸形人。絕大多數(shù)乞丐會在面前放個碗，或是紙盒，用來裝人們施舍的錢。微信普及的今天，幾乎每個乞丐都有微信和支付寶的收款碼，讓人們掃碼給錢。有的乞丐還有制做完好的求告信，像廣告紙那樣立在身邊，寫著家中因遭遇災(zāi)難而如何如何不幸。裝備良好的乞丐甚至擁有音箱和麥克風(fēng)。我曾見過一個沒有腿，只剩一個胳膊的乞丐，把整個身軀攤在一塊薄木板做成的小小的四輪車上，用一個手掌撐著拖鞋，在地上用力往后一撐，就前進(jìn)一步，再用手掌往前推一下開到最大音響的音箱，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前走著乞討。
　　 我住城郊的時候，在菜市場見到一個半截腸子流在地上的年輕小伙，邊上一個老女人，哭著說兒子生病沒錢治，想要回家又沒有路費(fèi)。我一下就心軟了，把身上準(zhǔn)備買菜的三百塊錢全給了老女人，讓她做回家的路費(fèi)。一個月后，我在最繁華的市中心的天橋上，又看到了這個腸子流在地上的小伙，那個老女人在哭著說著同樣的話。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繞道走了。為這事，我被人嘲笑了許久。
　　 乞討的花樣和模式總是不斷翻新。有年輕女孩，跪在地上，當(dāng)然總是用披下的長發(fā)蓋住整張的臉，說是考上大學(xué)，家里窮，湊不起學(xué)費(fèi)，求人們施舍湊足學(xué)費(fèi)好上學(xué)。地上擺著學(xué)校證明、錄取通知書、三好學(xué)生獎狀等的各種復(fù)印件。有一家三口，說是行李被偷，求施舍三五塊路費(fèi)的。也有模樣齊整的中年男子跪在路上，說錢包被偷，出于無奈，求舍口飯吃的。有一回，還看到有一個穿著戲臺上古代縣令穿的破洞百出的戲服，臉上涂得紅紅綠綠的老人坐在十字路口乞討。求告信上寫著因劇院倒閉，衣食無著，因此流落街頭。那縣令的戲服看了讓人直想笑，可老人那張涂得白白的，貼了張黑鼻子的小丑一樣的臉，看了又讓人直想哭。
　　 有個乞丐，大中午，躺在天橋上，舒舒服服地睡著懶覺?？墒侵灰牭揭欢↑c腳步聲，或是眼睛從破草帽下覷到人的影子，他就一骨碌爬起身，曲膝跪著，不停地磕頭，雙手作揖，嘴里大聲念著“行行好吧，大人大恩，祝您洪福齊天，升官發(fā)財，福壽滿堂”。要是沒有收獲，或是天橋上重又杳無人跡，乞丐就又懶洋洋地挺直身子，重新躺下地去，拿破草帽蓋了臉，睡他的懶覺去。我曾經(jīng)看過一張乞丐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打道回府時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霎時間就變了，可以說是三百六十度的轉(zhuǎn)變。那些憐憫悲傷、令人同情的凄惶神情霎時間就不見了，就像商品被賣完一樣被收拾得一干二凈，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我們普通人下班時通常都會有的輕松舒坦，結(jié)束一天工作，放下重?fù)?dān)的愉快。除了這些，在乞丐的臉上，甚至還多了些戲謔、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不禁啞然，或許，乞丐只是一種職業(yè)，一種我們并不了解的職業(yè)。一種出售和購買同情的職業(yè)。
　　 偶爾，街頭會有彈著吉他賣唱的年輕小伙。一般都在傍晚，下班以后。這些小伙通常都很害羞，一般都戴著墨鏡，或是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個臉。裝吉他的盒子敞開著放在腳下，里面有零零散散的人們?nèi)舆M(jìn)去的錢。
　　 在有屋檐的店鋪的外面的走廊上，間或還會棲息著流落街頭的流浪漢。把共享單車的鎖撬掉，單車就是他的財產(chǎn)了。白天天一亮，流浪漢就起床了。把被褥、厚厚的紙皮、幾件可憐的衣服一卷，還有幾個破罐子全都塞進(jìn)骯臟的編織袋里，再把裝得鼓鼓的編織袋掛在單車把手上，流浪漢就帶著他全部的家當(dāng)，消失在這個城市中。晚上，流浪漢再把被褥鋪在地上，被褥不夠再鋪上厚厚的幾層紙皮。單車擋在被褥外面當(dāng)做臨時的圍墻，給他圍起一個可以過夜的窩。
　　 有共享單車和被褥的流浪漢已經(jīng)算是富裕的了，有的流浪漢貧乏到極點。我見過一個女流浪漢，無論春夏秋冬，都把她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最里面一件襯衫，中間一件夾克，外面還披著一件棉襖，下身永遠(yuǎn)穿著同一條黑褲子，趿著一雙拖鞋。冬天就把棉襖扣上，夏天就把棉襖扣子打開。骯臟是不用說了，衣服黑乎乎的這邊一團(tuán)，那邊一團(tuán)，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發(fā)像板結(jié)的土塊，硬硬的一塊，已經(jīng)看不到發(fā)絲了。她身邊只有一個塑料袋，里面塞著各種各樣的紙團(tuán)，還有從垃圾桶撿來的裝著剩菜剩飯的快餐盒。
　　 她永遠(yuǎn)坐在沿街一所無人的房子的屋檐下，一動也不動，看著過往的人。冬天的時候，她那雙黑黑的結(jié)著厚厚的老繭的穿在拖鞋里的腳，腳后跟和腳趾頭都已經(jīng)裂開了，流著血。我很想送她一雙棉鞋，但又不敢。一次，一個女人匆匆走過，不小心碰到了女流浪漢擺在地上的裝著剩飯的快餐盒，女人連忙道歉。女流浪漢呲著牙，伸出雙手，就要撲到女人身上去。女人嚇得落荒而逃。女流浪漢站在她的快餐盒旁，雙手叉腰，眼中惡狠狠的，氣勢洶洶地罵了半個多小時。
　　 我暗暗地想，這些乞丐和流浪漢，過著普通人所不愿過的生活，他們的心理，多半也是陰暗、扭曲和畸形的，不能按常理來看待。一點點的同情，并不能解決他們所有的問題。這應(yīng)該是社會學(xué)家應(yīng)該探討的問題吧。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一直記得天橋下的一位老人。那位老太太應(yīng)該有八十多了，滿頭白發(fā)，是個瞎子。天一亮就由家人攙著到天橋下坐著，腳邊放個籃子，賣些毛線針、刷子、肥皂、樟腦丸之類的小商品。每樣商品都用橡皮筋一樣一樣地扎好。你把要買的東西放在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摸過一遍后，告訴你這商品所賣的價錢。那是很多年前，人們還沒有用微信。你把錢遞給老太太，老太太又邊邊角角全部摸過一遍，再掏出一個大大的手帕，里面裝著一塊、五塊、十塊的零錢，全都用橡皮筋一扎一扎地扎好。老太太把要找的錢找給你，再把你要的商品遞給你，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從來沒有找錯錢或拿錯東西過。
　　 很久沒有看到這位瞎眼的白發(fā)老太太了。我一直想念她那慈祥的微笑。在茫茫人海中，她是難得的能讓我敬佩的一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