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憶】愛逆行(小說)
一
庚子年正月十四,立春節(jié)氣剛過,在北京的京西南的一個叫小清河的地方,來了三只天鵝——天鵝爸爸和兩個天鵝寶寶。
兩只年幼的天鵝在還未完全解凍的冰面上嬉戲,搖晃著身子,和冰面上的幾十只野鴨、幾只前后落腳的白鸛、灰鶴很快打成一片。而那個天鵝“爸爸”,時不時地仰頭望向天空,但更多的時候,它低著頭,若有所思,眼神憂郁。
庚子年的春天和往年不同,似乎來得略晚了些,天雖然還是數九寒天,各家各戶早已沉浸在節(jié)日的喜慶中,為迎接庚子新春的到來,家家張燈結彩,桃符更換,大街小巷,早已是霓虹閃耀,一派盛世祥和的景象。整個華夏大地,像往年一樣,在為這個節(jié)日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大遷徙。
新春越來越近,感覺到春汛的,除了急切回家的人們,還有一個令人生厭的惡魔,它也趁著人流,不動聲色地流竄,它給自己編制了一個漂亮的花冠,悄無聲息地接近人的身體,長驅直入,造成人體的感染,然后再迅速流竄、蔓延開去。很快,在江城武漢,蔓延的趨勢似乎一發(fā)不可收拾。很快,節(jié)日的喜慶被這突如其來的病魔湮沒,人們談“冠”色變,在九江通衢的武漢,醫(yī)院人滿為患,人員駐足,封閉,街區(qū)蕭條、冷落。即使在街上遇到熟人,大家也是口罩遮面,不能以真顏相視,唯恐避之不及。
人類的這種恐慌,很快被同在一處的動物世界感知。最早傳出消息的,說是病魔從它的宿主蝙蝠身上逃脫,就像當年《西游記》里的“青牛怪”逃脫太上老君的兜率宮。在動物的世界里,蝙蝠受到了筆誅口伐。而受了冤屈的蝙蝠們,卻是百口莫辯,只得啞言,退回到屬于它的陰暗王國,自行療傷。
這種恐慌的氣氛也傳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人們在這個正月里,停止了走親訪友,停止了以各種由頭的聚會。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飯館、娛樂場所關門歇業(yè)。人們都蝸居家里,躲避疫情。
二
凡事都有例外。在京西南,永定河的一條支流叫小清河,河岸邊村子里的鄉(xiāng)親,也被疫情阻在家里??墒牵谛∏搴拥陌哆?,有一個老人,騎一輛老式三輪車,每天天不亮,沿著河邊緩慢的騎行,每騎行幾百米,他就停下來,往冰面上拋灑玉米粒、剁碎的白菜,還有用麥麩等揉成的飯團,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走累了,就撿些干柴,在河邊點一堆火,一邊烤火取暖,一邊看著冰面上的大鳥們鳴叫、嬉戲、搶食,他頭上的棉帽,兩個帽翅呼扇、呼扇的,也像兩個翅膀。這些鳥們對老人也是毫無戒心,經常從河邊干枯的蘆葦叢里“呼”地飛起,在老人的頭頂上盤旋幾圈,然后,俯沖下來,落在老人的三輪車上,搶食車里的食物。老人也不急,笑瞇瞇地抽著那根油亮煙桿的老煙袋。幾個投食點轉完,天光已大亮,老人一早的任務完成。
天氣好的時候,老人會在午后,坐在河邊,拿著一個自制的魚竿,在小清河里釣魚。初春的小清河,河水還沒有完全融化,經過一個冬天的冰封,水里的魚兒、蝦仔們爭著游到融化的水面,呼吸新鮮的空氣,所以,老人幾乎不用魚餌,就能釣到自愿上鉤的魚兒和蝦仔。老人釣到魚,也不拿走,順手扔到冰面上,任那些鳥兒們搶食。
每次投食完,老人看見鳥兒們紛紛涌來飽餐,只有那只大天鵝,或單腳獨立站著,頭望向天空,或在冰面上緩緩地移動腳步,長長的脖頸彎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對于大天鵝的異常,老人格外地關注。
可能是人到了一定年紀,覺就少。這天,老人起得比往日早一個時辰。他來到小清河邊,天還沒有亮,半張月亮掛在河的盡頭,鳥兒們都躲在枯黃的蘆葦叢中睡著,有風吹過,蘆葦的枯葉和岸邊的蒲草沙沙地響,老人打著手電筒在河邊騎行,耳邊總有隱約的啜泣聲,開始以為是幻聽,越往前走,啜泣聲越清晰。當老人繞過一片茂密的蘆葦叢,看見一個穿著白色棉衣的男人在岸邊,蜷縮著身子,那啜泣聲就是他發(fā)出來的。
老人停下來,走到男子身邊:“你是哪個村的?家里遇到什么難事了?”老人關切地問。男人抬起頭,臉色通紅,見有人詢問,悲從心來,于是泣不成聲。
老人用手輕輕地拍著男子的肩膀,他驚異地發(fā)現,男子的棉衣是潮濕的,觸摸的感覺像是摸到了羽毛。老人縮回手,彎下腰去,問:“你碰到難事了,跟我說說,興許我能幫你,我也會找村里的鄉(xiāng)親幫你。”男子輕嘆了一口氣,也不看老人,兀自地說:“我們來自山東蓉城,春秋夏三季在丹東生活,冬天因不能忍受東北極寒的天氣,所以,每年冬天要回蓉城。今年正過了春節(jié),本來一家人要回丹東,途中,我妻子聽說武漢那邊鬧疫情,她執(zhí)意要南下,要我和孩子先走,我們拗不過她,就只好分道而行?!鳖D了頓,白衣男子繼續(xù)說:“她走得很匆忙,我?guī)е⒆?,越走越擔心,走到這里,想先停一停,一方面等等她的消息,另一方面,也想讓兩個孩子見見世面。聽說這種病毒很厲害,而且感染的人很多,昨天聽說有一個和她同行的人被感染了,正在搶救。所以,心里很擔心,不免傷心流淚。讓您見笑了?!?br />
“哦,是這樣呀!擱誰不得擔心呀!可是,你要堅強,你要相信你媳婦好人有好報,一定會平安歸來的。”老人安慰著男子,點上一袋煙,遞給了男子:“來,抽一袋煙,心情就會好些?!蹦凶油鵁煷锛t紅的、如星星一樣的煙火,婉言拒絕了。老人騎上三輪車繼續(xù)往前走,忽又停下來,轉身對男子說:“你住在哪兒?天還冷,趕緊回去照顧好孩子?!蹦凶又钢訓|岸一處房子說:“謝謝您!我就在河東岸的那個院子里住?!崩先隧樦傅姆较?,看到河東岸確實有一個院子,紅磚墻圍著的房子里隱隱地透出昏黃的燈光?!摆s緊回去吧!缺啥少啥的去堤外那個柳子村找我,我姓孫,提老孫頭都知道?!崩先诉呎f,邊往前走,他要在天亮之前把車上的食料投放完,因為最近幾天,又有一群候鳥在小清河落腳。
三
老人投完鳥食,再回來的時候,天光已經見亮,河東岸的天空泛起淡淡的橘紅色,村子里不時傳出幾聲雞鳴,河邊的柳樹枝條泛出淺黃的皮色,開始變得柔韌了,“春天就真的來了,也許,開了春兒,病毒就沒了?!崩先俗匝宰哉Z道。
老人回到家,邊吃早飯,邊聽村里的廣播喇叭在廣播疫情相關的事兒:號召村民報名參加志愿者,到村邊卡口輪流執(zhí)勤;因為有武漢菜農被統(tǒng)一隔離,所以,村子要全面消毒;村民盡量不要出門,出門戴口罩……最后,還向村民們通報:小清河里有候鳥歇腳,大家可以準備些食物,由村里統(tǒng)一安排人投放;小清河來了三只天鵝,大家不要聚眾前往觀看,以免驚擾了天鵝。
聽到村里廣播喇叭通報的消息,老人知道湖北的疫情很嚴重,有很多人被感染,并且已經開始向全國蔓延。想起今天一大早那個男人傷心的哭泣,心里有些同情,搖著頭嘆了口氣:“唉!也是不容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呀!看來,這個男人真是為妻子擔心,可憐的是那兩個孩子,唉!”老人吃過飯,拿出了過年備的熟食。準備給那個男子及孩子送去,畢竟還沒出正月,還算過年。
這些熟食是老人給自己女兒準備的。女兒在上海工作,說是要大年初二回來的,趕上疫情,也就只好電話拜年、報平安,老人通過電話視頻,給女兒發(fā)了年飯的圖片,告訴女兒自己很好,天天到小清河邊去喂鳥兒,就連小清河來了三只天鵝的事兒也跟女兒說了。
“天鵝應該是四只的,怎么會少一只呢?一般天鵝都是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天鵝是一夫一妻,而且是終身制的,即便是一只去世,另一只會孤老致死。有三只天鵝?很奇怪的,您到四周找找看,是不是有受傷的天鵝?!崩先说呐畠簩@個事表現得很關切。
聽了女兒的話,老人很擔心,拿上準備好的熟食,三輪車上裝了些鳥食,直奔河邊而去。
四
老人騎著三輪車過到河的東岸,按照清早白衣男子指的方向,去給男子和他的兩個孩子送些吃食。到了東岸,老人有些蒙了。天雖然沒有大亮,但是借著月光,明明看見有一處院子,院子里有燈光。而且老人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兩岸誰家姓什么、叫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的。怎么現在就找不著了呢?難道是自己聽差了?不會呀?老人滿心的狐疑:“嗨!真是老糊涂了,河東岸的村子離河岸邊有兩三里地呢!現在岸邊,除了廢棄的牲口棚,就是新建的蔬菜大棚,哪有院子出租呀!”老人自言自語地搖著頭笑自己的糊涂。可是他明明看見那座院子呀?真是見鬼。
老人站在東岸,正為那座院子犯怵,忽然看見幾個年輕人在冰上滑冰車,他們鬧出的動靜太大了,驚得野鴨和白鸛從枯葦叢里忽地飛起,在河的上空盤旋,兩只小天鵝跟著大天鵝煽動翅膀,“嘎!嘎!”地叫。老人收起了疑慮,趕緊到河邊制止年輕人的打鬧。
看見三只天鵝,老人想起女兒電話里講的常識,停下車,徒步在河邊蘆葦叢和蒲草稠密的地方查看。他沿著河兩岸走了幾里路,也沒有發(fā)現其他天鵝的影子,更沒有發(fā)現早晨男子所說的院子。他只當自己是糊涂得記錯了。
老人雖然嘴上說是自己老糊涂了,可是心里卻滿是狐疑。心里暗自拿定主意:明天早上,再早半個時辰。晚上睡覺前,老人把女兒給自己置辦的LED手電筒找出來,充好電,試了試,足夠亮。
這一夜,老人睡得足夠踏實。多年來早起的習慣已經形成生物鐘,一覺睡到凌晨四點,起床、裝上鳥食,迎著還未醒來的晨光,直奔小清河。
因為路途熟悉,手電筒根本就是擺設。不過,為了探明心里的疑惑,老人還是把手電筒打成強光。小清河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已經是下半月了,月亮成了船形,掛在天邊,在河東岸的天空,啟明星亮得像手電筒發(fā)出的冷光。
五
老人停下三輪車,徒步走下河堤,在河岸的蘆葦叢旁,隱約地又看見那個白色棉衣的人影。老人用手電筒向人影照過去,只聽見蘆葦“沙沙”地一陣擺動,像風吹過蘆葦的聲音,然后岸邊一片寂靜,老人又用手電筒向蘆葦叢一陣巡視,手電筒的光亮驚起了幾只野鴨,它們“嘎嘎”地叫著飛起,在河面上盤旋幾圈后,又落回蘆葦叢。
沒有見到那個白衣男子,老人心有不甘,一整天,他都惦記著這件事。他急于要把自己的奇遇說出來。于是,他來到村委會,在領鳥食的時候,順便把這個事兒講給村主任。村主任聽完,不以為然,說他每天起得早,癔癥了。
接連幾天,老人幾乎同一個時辰到小清河邊巡視。連續(xù)幾天的升溫,河水已經融化了很大的面積,白亮的河水微波蕩漾,早春的空氣雖然依舊冷峭,但是卻能感覺出一絲絲的潮潤。
因為連續(xù)數天尋不到白衣男子,老人徹底灰心了,他確信自己起得早,有點癔癥。于是,連續(xù)兩天,他都睡足覺,等天光大亮后才去河邊。
兩天后,老人仍不死心,又是天不亮就去河邊給鳥喂食。
六
轉眼到了驚蟄季節(jié),氣溫雖然仍舊很低,但是河里的冰已經融化無幾,河岸邊的淺洼處長出了零星的浮萍,柔柔嫩嫩的綠,似有若無。天上有厚重的云,看上去要下雨了。老人望了望天,自言自語地說:“今年的雨來得早呀!”“是呀!是有點早,一個冬天無雪,也該下點雨了。您也來得好早呀?”一個聲音從一大叢蒲草堆里傳來。老人順著聲音看去,白衣男子就站在蒲草堆邊的河灘上,向天上張望。老人趕緊搭腔:“我說小伙子,好幾天沒出門吧?疫情鬧的,也害怕了吧?也是,村里湖北的一個菜農給隔離了,全村都消毒,避一避也好。你的孩子好吧?那天碰見你,我第二天給你孩子拿點過年的熟食,我家的孩子不在家,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崩先岁P心地寒暄?!爸x謝您!謝謝您!孩子挺好,白天有伙伴還好,這幾天,到了晚上老吵著找媽媽。有點鬧?!卑滓履凶踊卮鹫?,頭始終仰著望向天空。
“孩子媽媽有信嗎?她也沒說什么時候回?”老人很關切地問。
“有!有信兒來,你看,她給我發(fā)視頻了,工作挺忙的,白天一整天都在醫(yī)院救人,只有凌晨才稍微有點時間,我就悄悄出來和她通話。”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書樣的本本,用手一劃,本本上就出現了人影。那些人都穿著白衣、白帽,帶著口罩和寬大的眼鏡。從外表看,除了高矮不同,根本分不清模樣。老人知道,那些人穿的是防護服,他從電視里看過。
老人正想說什么?忽然村里傳來狗的叫聲,他稍一走神兒,白衣男子不見了,只見一只天鵝忽閃著翅膀,向河的東岸飛去。老人使勁揉了揉眼睛,晃晃腦袋,確認自己是清醒的,不是做夢,可是,剛才明明有人在跟自己說話。
老人心里更加狐疑,但是,他確信自己一把年紀,沒有什么能傷害到他。而且,他也曾是走南闖北的,算見過世面的。他年輕時傳說村南的小廟里鬧鬼,半夜聽見有女人的哭聲,很凄厲。還說女鬼有一雙綠汪汪的眼睛,被這雙綠眼睛看過,就會把人的魂魄攝走。全村人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敢出門,特別是家里的孩子,就更是看得緊。雖然誰也沒有見過女鬼的樣子,但總是“寧可信其有”。老人當時也是血氣方剛,在一個滿月的夜里,提了一個馬燈,只身去造訪小廟里的“女鬼”,結果,“女鬼”沒訪到,卻把一窩貓,連娘帶崽兒請回了家。原來那叫聲,是野貓“發(fā)情”時發(fā)出聲音。自此,“鬧鬼”的傳言不攻自破??墒牵@次老人心里有些恍惚了,明明是有人跟他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