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秋】悲回風(散文)
一
一九八三年,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姚店中學上高三。
進入深冬的某一天,父親忽然來到了我們學校。我覺得突然,是因為學校都快放寒假了。我也不缺糧缺錢的,父親怎么這時候遠里隔山地來看我了?
父親來的時候,正是我們下午的一節(jié)自習課,挨教室后門坐的一位同學前來叫我,說我父親來了。我急慌慌地從后門出去,父親正在門口等我??匆娢伊?,父親笑吟吟的。我心里安靜些了,也不顧說什么,便領著父親向宿舍走。
我住的宿舍距離教室不遠,就在教室后面十幾米處。這宿舍其實是我們學校張惠民書記的辦公室,他在學校后面另有私宅,幾乎不用這辦公室。我轉學來姚店中學上學,就是通過張惠民書記。我遠離家鄉(xiāng),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父親便將張書記當成我的監(jiān)護人了。漸漸熟悉了,父親便自己不見外,求了張書記。這樣,我便跟張書記妻家的一位后生住進了他的辦公室。在學校,這種事很特殊,惹了同學們不少的羨慕猜測。
我來到辦公室前,乍見門口石階上橫放了一條麻包。父親說:“家里殺了豬,這是半扇豬肉?!蔽壹泵﹂_了門,跟父親一塊將麻包抬進辦公室,放在靠墻的長木椅上。我心里既驚愕,又納悶。不知父親這是打什么主意,要折騰二百里路,將半個豬肉弄到姚店來。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帶農(nóng)村,深冬臨年了,正是殺豬的時候。家戶里養(yǎng)了一年的豬,就指望臨年口殺了賣錢。除了留一點自家過年吃,盡大量地賣了。我們家尤其如此,我們姊妹,兄弟幾個的學費,大半要靠這個。我太清楚這些,知道這半扇豬的分量。
我給父親倒了開水,父親也不顧燙,端起就喝。
我只說:“等晾涼,慢慢喝?!?br />
父親卻不放手,說:“不妨,不妨。”
父親很興奮,說:“今年咱豬養(yǎng)好了,殺了一百六,能賣幾個好錢。”
那個年代,農(nóng)村缺糧食,家戶養(yǎng)豬主要靠地里打草,正常一頭豬就殺百斤左右。能殺百五六,就夠稀罕了。在村里上小學時,家里養(yǎng)豬的活就是我包著,我深知養(yǎng)大一頭豬有多不容易。
父親說:“姚店電廠有一位沾親帶故的鄉(xiāng)黨,想投奔他處理這半扇豬肉。電廠是個大廠子,人多,估計能總起賣個利索,還許再能多賣幾個?!甭牳赣H這樣說了,我覺得也有道理。八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分了地后,家戶不缺糧了,但人們手頭還是拮據(jù)。過年置辦年貨買肉,一家就割個三五斤豬肉。村里還有殺豬的,誰家殺個百五六的豬,是愁賣急人的。再說,賣肉的人也不喜歡七零八落地來,因為零零落落的,東割一塊,西割一塊,就見刀多,見刀見風,折損便大。父親說他本準備將豬肉帶到縣城處理,巧的有村里拖拉機順路去延安,就來了。當然,父親也想我了。
二
我們上晚自習了,父親去了電廠。
我人坐在教室里,心里卻安不下來,老是一遍一遍想父親去了電廠怎樣看臉求人。想到父親在人家面前的為難下氣,我心里便一陣陣地痛羞。想著想著,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們上晚自習是隨自己自由,我即離開教室,回宿舍等父親。我后悔了,我本應該陪父親一塊去的。到了現(xiàn)在,即使我去找父親,也毫無方向。我只能在宿舍里等父親,等急了,我便去學校大門口等著看。還好,我剛到大門口,就迎到了父親。
是我心急了,其實父親從去到回并沒多久。他這么快就返回了,我便猜到了結果——父親白跑了。我不敢開口問,是父親先開口了。
父親苦笑著“唉,唉”兩聲,說:“多年沒聯(lián)系了,都怪咱沒預先打問清楚,人家現(xiàn)在不負責了。倒是咱為難人家了。”這時候,我一定要說話,要接他的話。
我說:“是這樣?。恳丛壅覐垥浾f說,他人好,說不定能幫上忙?!?br />
父親說:“人心要有盡,咱可不能再麻煩人家張書記了。”
我感覺到了父親心緒的黯然,但他還是強打精神來寬慰我,只說:“不妨,不妨。你不用擔心,今年咱豬肉好。不愁賣?!?br />
最后了,父親說:“就當來轉轉。來看你了?!?br />
是啊,看到了久未見面的兒子,也是一種寬慰嘛。
為了安慰父親,我便轉移話頭,向他匯報自己現(xiàn)在的學習情況,主要是幾次模擬考試的情況。我向父親說:“根據(jù)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我明年通過預選是保險的,到時候考上大學雖不敢說把握,但考上高中專是蠻有信心的?!?br />
父親聽后,即刻高興起來,剛才的黯然情緒一掃而空。他連聲說好,說讓我只管好好念書,不用擔心。說他來這里前已有預防,已先給住在我們縣城的我大表哥打過招呼了,他能耐大,有辦法。
父親說他決定明天返回我們縣城,便入睡了。他確實累了,尤其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后,他更累了。
父親睡著了,我卻愁上了,怎么也睡不著。我愁明天坐班車的事。那時客運由國有企業(yè)的運輸公司專營,壟斷則霸氣,班次也少。班車司機屬公職身份,他們出勤都是例行公事,按部就班,談不上會熱情服務,甚至是有脾氣的。如果帶了大件行李,能不能搭上車,全看遇上什么樣的司機,或者說就看他們臨時的心情了。好不容易等到班車過來了,如果司機不耐煩,不愿稍等,嫌搬行李上車慢騰,麻煩,那就白等了。這時候,或者你厚著臉皮,伸著笑臉,連說好話,忙著遞煙,幸許還有轉機。最后司機雖然臉上難難為為,還是默許了,遂厲聲說:“麻利,快點!”到這時候你只有謝天謝地的份了,便狼攆狗撕地趕緊搬東西上車,喘口氣都不能了,一秒也不敢耽擱。但這也不一定,如果運氣不好,遇上個二貨司機,或者他正好今天心情不爽,那就沒指望了??粗嘬嚀P塵而去,你只有呆愣愣地干瞪眼。這一時刻,你覺得自己就像被拋棄在風塵中的破紙片,有說不出的凄涼和茫然。這種被拋棄的感覺使你的心情糟透了,那種被動無奈和羞辱酸楚便一時都涌上心頭。
那時候,延安至我們縣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早上七點路過姚店。我們能不能趕上班車?即使趕上了,司機看到了我們這種行李,讓不讓父親乘車?即使司機讓父親乘車,還要看在他耐心允許的時間內(nèi),我們能不能盡快地將行李搬上車頂?shù)男欣罴??這一切都是沒準的事,其麻煩想想都愁人。就是現(xiàn)在想想,我都心慌起來了,心里沒著沒落的,有說不來的忐忑。
我這樣熬煎著,輾轉反側。聽著父親沉沉的呼嚕聲,我才稍微心安些。話說回來,我又安慰自己,即使父親明天搭不上車,也不打緊,現(xiàn)在是大冬天,將豬肉多放上幾天也沒啥影響。就這樣翻來覆去地胡想著,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睡去。
三
多虧了學校有起床鈴聲,我們才不致誤車。父親累壞了,睡得很沉,鈴聲也沒能驚動他,還是我叫醒他的。等我們穿好衣服,已經(jīng)是六點十分。只有人等車,我們即便動身。我向父親建議:“我們兩人抬著麻包走。”
父親說:“那不行,扭攪得走不成?!?br />
我又提出:“由我來背麻包?!?br />
父親不讓,意思是說我的腰板肩頭還嫩,沒扛出來。
不由分說,父親已經(jīng)背起了麻包,跨出了門。我已十八九歲,自認已經(jīng)長大成人,也自信能扛起七八十斤的東西,能幫到父親了。但父親不這么看,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只怕我岔了氣,閃了腰。我緊隨父親出了門,心里慌慌的,只有緊緊地跟著,隨時準備著能幫父親一把。
按常理說,一個大男人,背個百兒八十斤的,應該是拿得起的。可是,父親卻稱不上大男人,他只有一米六幾的個頭,而且身板單薄。我知道,父親每當干重體力活時,都是緊勒腰帶,緊咬牙關,常常咬破了嘴唇。他這個男人,是硬撐著,掙扎著,全靠一股心勁、韌性來充當?shù)摹N揖锤赣H,主要不在于他給我生命,傳我骨血,我是敬他不容易,敬他難為而為。其時,父親已經(jīng)奔五了,頭發(fā)已疏,已生華發(fā)。就是這樣的父親,他現(xiàn)在正彎著腰,咬著牙,一步步移著沉重的腳跟,走出了學校大門,走向了凜凜寒風。死豬爛沉,雖然它稱重八十斤,但它的沉可不是八十斤所能形容?,F(xiàn)在,它的沉正通過細細的纖維繩發(fā)揮著,纖維繩深深地勒進了父親的肩頭。我們行走在清晨的寒風中,父親的額頭還是浸出了細汗。我緊隨著父親,空伸著一雙手,想扶父親也不是,不扶父親也不是,心里很是惶恐。
街上空無一人,假若有人看到我們,他所見的正是斑白者彎腰負載于道路,而年輕人挺身袖手于一旁。這是一幅多么尷尬的圖景啊,它直讓我羞愧無地。
我現(xiàn)在看清自己了,跟在父親身后,我看見了自己的自私矯情。在起背麻包之際,父親不讓我背,他心疼我表現(xiàn)得那樣堅決霸道;我雖也提出由自己背,為什么就沒有搶先背起來呢?現(xiàn)在,我分明地看見了自己當時一瞬間里遲緩退讓間內(nèi)心藏著的“小”來,這就是我小小的虛榮心。我是怕自己背著麻包的樣子被同學看見了,覺得這不雅觀,不體面,損形象,失面子。
我讀了幾天書,就讀出了這種心!
父親負重而行,確實辛苦艱難。但很顯然,以我脆弱的神經(jīng),矯情的心態(tài),我分明是將父親的苦狀放大了。我應該想到,父親今天的辛苦不過是他滿年四季日常勞作的平常事情?,F(xiàn)在,父親的額頭雖然出了汗,但他的步態(tài)是堅定的,穩(wěn)當?shù)模阶硬患膊恍欤瑥娜荻?,有?jié)奏,有韌性。聽他的呼吸,并沒有見得氣喘吁吁的意思;看他的臉上,并沒有一絲受罪痛苦的神情。這才是我真正的父親!
在這一刻,我獲得了世上最好的教育。
其實,我們學校大門外就是公路,通往我們縣的班車正是從學校大門外經(jīng)過。但是這里沒有設站點,它在這里是不站的。站點設在大橋西頭,距離我們學校有五百米吧。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只能趕往那里。我?guī)状蝿窀赣H歇歇再走,他都是說:“不妨,不妨,就到了,就到了?!?br />
路過大橋時,我們要承受順蟠河而下的串河風沖擊。這風又緊又冷,潑水一般,逼得人幾乎不能呼吸。
姚店所處,正是蟠河匯入延河的交匯處,兩條河水在這里交匯,兩股河風在這里交鋒。交鋒的河風在這里沖突搏擊,回旋激蕩,直將這個河岔口造化成一個風洞世界。在大冬天里,這里便是一方北風掃蕩的徹寒世界,我們等車的站點正是這徹寒世界的中心。
我們終于挨到了站點,父親自己都凍得流出了清鼻涕,卻要趕我回學校去。我知道父親一個人應付不了,自然不會答應。我只說班車就要到了,他便不再催我回去了。
父親因為一路負重過來,身上在發(fā)熱吧,他只是流了清鼻涕。而我卻糟透了,在這一時刻,我感覺正似有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整個人都像被澆透了,整個身子都像赤裸在寒風中。我轉著圈地直跺腳,身體直打顫,牙關磕個不停。我不停地看表,一秒一秒地挨。還是父親有經(jīng)驗,就像早有預備似的,看到我這樣,他立即從衣兜里掏出一截布帶子,替我扎在腰上。這是父親的老經(jīng)驗,還真靈。很快地,我便停止了打顫磕牙。他看到旁邊有房,便拉我一起靠在房門上。我們將后背緊靠在房門上,雖然面前還是風頭子亂竄,背心里還是覺得踏實多了。
四
從昨天至今,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打量父親的衣著形象。因為出門,父親的棉襖上罩了一件藍咔嘰衫,棉褲上套了一件黑老布褲,這已是家里能為父親拿出的,他的最好的行裝了??赡芤驗槊抟卤旧硭煽鍖挻蟀桑M管加了這身行裝,父親看起來還是一身的臃腫。這種印象,因為父親漸趨佝僂的腰背而更加明顯了。
我在心里暗自發(fā)誓,我要再加努力,為了讓父親早一天伸伸腰背,讓他能把衣服穿好看些。
還好,班車很準時,正七點到了。司機允許父親乘車,也同意我們載行李??磥恚易蛲戆炯辶税胍?,都是自己嚇自己了。也許他看我們是兩個男人,又不知道我們的麻包里裝了什么,覺得不會怎么麻煩。我雖暗自慶幸,卻還是不敢稍慢,而要將八十斤重的半扇豬肉搬上車頂卻并不容易。父親讓我先爬上車后的吊梯,他自己將麻包抱至吊梯下,再將系捆麻包的纖維繩遞到我手里?,F(xiàn)在,他在下面抬,我在上面拽,如此節(jié)節(jié)向上。等麻包高過父親的頭頂了,他的手上便使不上力了,而我在上面也拉拽不動了。到這時候,我心里一下急了,這可怎么辦?我怕司機等煩了,不愿意載父親了。這一急慌,我頭上猛地出汗了。突然,我感覺麻包向上移動了。原來,是父親在下面用頭頂著麻包。在我心目中父親至尊的頭,現(xiàn)在竟然在頂舉著豬肉。這一刻,我被深深震撼了。心里有說不出的羞愧,鼻子一陣地酸楚,淚水奪眶而出。父親的頭頂起了豬肉,這豬肉支持了我上學,分明就是支撐了我的人生。父親,你是用自己的頭頂支撐起了我的課桌,頂舉起了我的人生??!
很快,麻包上了車頂。我不能讓父親看到自己流淚,我一邊在行李架上捆綁麻包,一邊催讓父親趕快上車。父親就是不動,他是要看著我安全下來。從吊梯退下來時,我背對著父親,趁這功夫,我拭去了眼淚。面對父親時,我已是笑臉。
我對父親說:“捆好了,你趕快上車?!?br />
父親要我快回學校去,他便上了車。
班車走了,父親走了。我還站在站點,久久動不了。我望見班車轟轟向前,沖向了橋面,沖破了河風。隨即,回填的氣流包裹了車后,徹底卷起團團的塵土。一時間,我已看不到班車,只望見一股塵土向東卷去,彌漫了天際。而在我的虛幻中,這股塵土竟是撲進了我的心里,它極是寒冷,寒徹了我的心底。我的心理背景就在這一刻奠定了,它的底色便是蒼涼。
返回學校的路上,我不由地擔心父親,等班車到了我們縣城,他又該怎樣將那麻包從車頂卸下?
多年以后,母親說到,父親那次回去后病了一場。說這話時,父親已經(jīng)過世兩周年了。
“父親讓我先爬上車后的吊梯,他自己將麻包抱至吊梯下,再將系捆麻包的纖維繩遞到我手里?,F(xiàn)在,他在下面抬,我在上面拽,如此節(jié)節(jié)向上。等麻包高過父親的頭頂了,他的手上便使不上力了,而我在上面也拉拽不動了。到這時候,我心里一下急了,這可怎么辦?我怕司機等煩了,不愿意載父親了。這一急慌,我頭上猛地便出汗了。突然,我感覺麻包向上移動了。原來,是父親在下面用頭頂著麻包。在我心目中父親至尊的頭,現(xiàn)在竟然在頂舉著豬肉。這一刻,我被深深震撼了。心里有說不出的羞愧,鼻子一陣地酸楚,淚水奪眶而出。父親的頭頂起了豬肉,這豬肉支持了我上學,分明就是支撐了我的人生。父親,你是用自己的頭頂支撐起了我的課桌,頂舉起了我的人生啊!”
這兩個細節(jié)描寫非常細膩,非常感動人!尤其讀到第二節(jié),我忍不住熱淚盈眶。(´;︵;`)被您感動得稀里嘩啦!寫得真好!(´;︵;`)
無形之中,把文意延伸,讓人回味無窮!非常傾佩您的手法!學習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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