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金色的眼波(小說)
我在耳礦工作八年,井下挖煤四年,業(yè)余時間寫小說,投出去的小說,幾乎全部石沉大海。那幾年我郁郁寡歡,下班后一個人拎著一本書,去礦東邊的小樹林消磨時間。在宿舍看不下書,同宿舍的幾個人,下班后總是湊在一起喝酒,吵吵嚷嚷的。我酒量不行,他們喝酒解乏,我喝酒頭疼,所以在他們喝酒的時候,我都不在宿舍里呆著。他們喝酒我能夠理解,井下工作環(huán)境艱苦,又是薄煤層礦井,累不說,主要是抬不起頭來。耳礦采煤用不上割煤機,只能打眼放炮,然后揮了鐵锨攉煤。煤層低,不到一米,放炮后,挖一個窩,坐底板上,歪著頭把煤攉到煤溜子上。一個班干下來,累得動也不想動,只想躺在床上,展開四肢,舒舒服服睡上一大覺??伤麄冞何搴攘睾染疲膊活櫦拔业母惺?,讓我不勝其煩。
那天我休班,揣著劉慶邦的一本小說集子剛要出門,同屋的李虎說礦燈房來了一個姑娘。聽他那么說,我在門口停了下來。李虎說,那雙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會說話一樣??上髦谡?,沒看到她的臉。李虎咂吧著嘴巴,又說,她的那雙眼睛是金色的!明天你上班就看到了。我說,別扯了,眼睛還有金色的?搞得跟沒見過女人似的。李虎說,外國人的眼睛還是藍色的呢,人家的眼睛為什么就不能是金色……不等他把話說完,我把門一關(guān),下樓去。劉慶邦的那本小說集子是我從工會圖書室借的,只看了兩篇,其他的都還沒看。我想趁著休班,把《胡辣湯》這書看完。
到了小樹林,我坐下來,只讀了《小呀小姐姐》一篇小說,腦子有點亂,老是走神。礦燈房來了一個姑娘,還戴著口罩,那會是誰呢?礦燈房同我們對班的那幾個女人我都認識,她們上班從不戴口罩,而且長得也不怎么好看,唯一好看的是李娜。李娜是我?guī)煾档钠拮?,三十歲多一點,長得漂亮,眼睛也好看,但她從不戴口罩。讀不下書,抽了一根煙,我就拎著書回宿舍了。
見我回來,李虎說,今天回來的早啊。我沒搭理他,往床上一躺,不想說話。李虎酒量大,一個人能喝一瓶。我出門時,那瓶酒剛啟開倒了一杯,現(xiàn)在只剩個瓶底了。李虎對著瓶嘴,把剩下的那點酒喝干,又啟開一瓶,然后倒上一杯。屋子里酒氣熏天、煙霧繚繞,也不開窗透透氣。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想睡卻睡不著。李虎說,別躺著烙餅了,起來咱倆喝喝。我說,你有完沒完,都喝一瓶了!李虎說,今兒個高興?。∧阒牢疫@人,一高興,喝酒跟喝涼水一樣。我又翻個身,臉朝墻壁。礦燈房來了一個姑娘,你高興什么?就憑你李虎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思視瓷夏?!李虎說,你信不信?用不了半年我就會把她追到手。我坐起來,點上一根煙。李虎說,飽漢不知餓漢饑,你有小艾,我可是連個女朋友也沒談過。我說,喝你的吧,也不怕嗆著!李虎嘿嘿地笑,哧溜一口,又干下一杯。他不提小艾還好,一提我心里就犯堵,一股無名火在體內(nèi)竄來竄去。
小艾是我技校同學(xué),我們談了兩年,畢業(yè)后我來到礦上,她去了銀行。小艾的老爸厲害,過去在耳礦當?shù)V長,后來去了大方礦。大方礦不像耳礦,大方礦煤層厚,用的都是現(xiàn)代化設(shè)備。割煤機一刀割過去,相當于我們大半個月的產(chǎn)量。在耳礦挺讓人憋屈的,一到上班的時間我就頭疼。李虎上班也犯愁,何以解憂,唯有喝酒。還在上技校時,他就知道我和小艾的事,所以他非常羨慕我,說我在耳礦呆不長,遲早會去大方礦。我憑什么去??!要文憑沒文憑,要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再說當?shù)V長的人又不是我爸,那是人家小艾的爸。我要是有個那樣的老爸,哪會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呆著。
小艾的老爸神通廣大,安排自己的女兒去銀行工作,不是什么難事。但是,讓我郁悶的是自從小艾去了銀行,我們的關(guān)系忽然變得疏遠了。開始她還來耳礦找我,后來嫌坐車麻煩,就不來了,改成電話聯(lián)系。從三五天打一個電話,到偶爾打個電話,不咸不淡說上幾句,一晃過去了半年。往往是我這邊還沒把話說完,她那邊就說忙,先把電話掛了。這樣挺折磨人,一拍兩散是遲早的事,可她從不說分手。我想她是在等我提出分手吧。
那天我去城里買雜志,在她工作的銀行門口看到她和一個男的在卿卿我我。我血往上涌,整個人懵在了那里。等我清醒過來,把買給她的玫瑰隨手丟進了路邊的垃圾箱。我都看見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從那以后,我再沒給她打電話。她也沒電話打過來。我們分手,分得悄無聲息、波瀾不驚。
李虎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小艾,讓我老大不快??伤恢ぃ阎?,說你知道不,那個姑娘的眼睛和小艾有一拼。哈哈!他笑著,攝人魂魄??!我忍無可忍,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伸手操起桌子上的酒瓶,推開窗子就扔了出去。李虎一怔,說咋啦?我還沒喝完呢!我說,喝了幾兩馬尿你就信口開河!李虎說,我又沒說別的,你生的哪門子氣?我說,沒人喜歡一個酒鬼,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李虎愣了一下,說我戒酒啊,為了她我戒酒。我說,你要是能把酒戒了,我就能把飯戒了!李虎說,你就等著戒飯吧,最好連色也戒了,四大皆空豈不更好。
那個戴口罩的姑娘叫徐麗,李虎把她的名字告訴我時已是三天之后。李虎不無激動地說,她叫徐麗!李虎又說,徐麗!多好聽的名字!其實,第二天上班,去礦燈房領(lǐng)礦燈時,我就知道那個姑娘叫徐麗了。我?guī)煾档钠拮雍退粋€班,我想知道她的名字很容易。李虎所言不虛,徐麗的那雙眼睛果真的很漂亮。初次看到,我都想不起形容的詞兒了。只見她眼波流轉(zhuǎn),差點把我的腰給閃著。在我愕然之際,我發(fā)現(xiàn)徐麗的那雙眼睛還真的是金色的,難怪李虎為之著迷。李虎開口一個徐麗,閉嘴一個徐麗,就像唱戲的,曲不離口了。我說,喜歡上人家了?李虎點點頭,說還是你了解我??!我說,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李虎說,你說這話我信,狼多肉少,下手要趁早!我說,就因為她眼睛漂亮?萬一她是塌鼻子、兔唇、大齙牙呢?李虎把頭一搖,說我敢打賭,徐麗肯定是一個大美女!我說,那不見得,你別在這里一廂情愿了。李虎說,啥叫一廂情愿呢,說不定我們心有靈犀呢。
徐麗長相如何我不知道,不過看她的身材,用曼妙一詞來形容毫不夸張。那話是怎么說來著,深山出鳳凰?對,就是這個意思。要是她不戴口罩,要是她芙蓉如面柳如眉,還不知道多少人為她害相思病呢。煤礦企業(yè),本來女人就少,乍來個姑娘,馬上就會成為萬人睹目的焦點并不奇怪。
在耳礦,徐麗的那雙眼睛讓多少個男人神魂顛倒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盯上她的人不止十個。李虎邋里邋遢,滿嘴酒氣,想獨占花魁,除非他改頭換面。在盯上徐麗的人中,有一個人身份特殊。怎么特殊呢?說出來,李虎肯定會為之泄氣。但是李虎卻不知道,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李虎剃頭挑子一頭熱,遲早會鎩羽而歸。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李虎真的戒酒了,不止如此,他還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那一身打扮,看著倒也帥氣。他怎么追徐麗,我不得而知。不過我知道已有人下手了。這事我是從我?guī)煾的抢镏赖?,我?guī)煾档钠拮雍托禧愐粋€班,天天在一起,誰多看徐麗一眼,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沒有她不知道的。那個提前下手的人,我說他身份特殊,一點都不夸張。在耳礦誰不知道王濤是我們生產(chǎn)礦長的兒子,他要是看上了徐麗,只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我沒告訴李虎,王濤看上了徐麗。
那些日子里,王濤把自己弄得油頭粉面,經(jīng)常在礦燈房晃蕩。他在供銷科上班,又不下井,天天去礦燈房干什么?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也看上徐麗了。李虎哪是王濤的競爭對手,他一個在井下挖煤的,是不是有點不自量力。王濤托媒人牽線搭橋,他找的那個媒人就是我?guī)煾档钠拮?。給王礦長的兒子做媒人,這可是無比榮耀的大事。下班后,我?guī)煾档钠拮尤チ艘惶诵禧惖乃奚?。在一番噓寒問暖之后,我?guī)煾档钠拮诱f明了來意。沒想到徐麗說她已經(jīng)找了,對象是一個當兵的。我?guī)煾档钠拮硬凰佬?,隔三差五給徐麗做思想工作。徐麗還是那句話,她對象是一個當兵的。除了這句話,徐麗不再多說一個字。我?guī)煾档钠拮尤鐚嵏嬖V王濤,不想王濤放話出來,說徐麗要是不同意,以后別想在礦燈房干了,讓她去大皮帶撿矸石。我們都知道撿矸石的活,又臟又累,很是辛苦。徐麗連王濤都看不上,怎么會看你李虎呢?可李虎一根筋,他往牛角尖里鉆,誰也拉不回來。那些日子,李虎就像唐吉坷德,就差手中握著一根長矛了。
李虎戒酒后,其他兩個同事在宿舍喝酒,他就吹胡子瞪眼。李虎身高將近一米八,一身肌肉,讓同事畏懼三分,他們下班回來,只好在外面喝酒。兩個同事不在,李虎就和我聊,讓我給他推薦幾本書,說女孩子都喜歡浪漫,他要投其所好。我隨口說了幾個作家的名字,他說三毛我知道,張愛玲和徐志摩我不知道。我說,張愛玲寫的小說不錯,徐志摩的詩歌寫得好。李虎說,女孩子都喜歡風(fēng)花雪月,我就看徐志摩吧。從那以后,李虎經(jīng)常去圖書室,腋下總是夾著一本《徐志摩詩選》,在礦上晃來晃去。我揶揄他,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啊!李虎合上書,說我給你背一首詩咋樣?我說,你還是李虎嗎?現(xiàn)在的李虎和過去比,簡直是判若兩人??!李虎說,《再別康橋》知道不?我說,不知道。李虎說,我背給你聽。挺長的一首詩,李虎一字不漏,居然背了下來,而且聲情并茂。背完,李虎說,怎么樣?我說,說說你的進展,是不是和徐麗約會了?李虎說,哪能那么快,愛情??!需要文火慢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懂不?我說,祝你早日抱得美人歸。李虎說,你說徐麗干嘛天天戴著一個口罩?上班戴著,下班也戴著,不知道她在宿舍戴不戴?我說,這叫猶抱琵笆半遮面,這樣才有魅力呢。李虎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不過遲早有一天我會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
平時李虎大大咧咧,但去礦燈房領(lǐng)礦燈時,卻變得像個謙謙君子,甚至拘謹。見到徐麗,他說話都磕巴。就這個慫樣,還追人家。我都替他難受。領(lǐng)了礦燈,走出一段路了,李虎才說,看到了吧?我說,看到啥了?李虎說,徐麗的那雙眼睛在對我說話呢!我說,沒看到,你就別在這里自作多情了。李虎說,每次看到徐麗的那雙眼睛,我的心跳都怦怦的,都快蹦到嗓子眼了。我說,沒給徐麗背《再別康橋》?李虎說,還沒到時候,時候一到,我一定會的。我說,李虎,知道徐麗為什么總是戴著口罩嗎?李虎說,為啥?我說,徐麗是兔唇。李虎說,就算她是兔唇,我也喜歡!你別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我說,我沒那個意思,現(xiàn)在我對女人過敏。在走廊的拐角,李虎停下來,回頭去看。我說,走吧,看也白看!人家徐麗不尿你那一壺。李虎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啊。我問他這是背的誰的詩?酸文假醋的。李虎說,徐志摩?。∧氵B徐志摩的詩都不知道,還整天讀書呢。我說,李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進了罐籠,李虎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我一巴掌拍在他的膠殼帽上,他這才安靜下來。
愛情是詩意的、浪漫的,可到了井下,手握鐵锨,三塊石頭夾著一塊肉,所有的詩情畫意都會煙消云散。但是,李虎的臉上卻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那一口白牙,奪人眼球。我說,別一個人在那里傻笑了,干活??!這個月的獎金你不想要了?李虎說,你知道徐麗她爸是誰嗎?我說,誰?李虎說,就是老徐??!巷修工區(qū)看工具房的老徐啊!我不再理他,歪著頭攉煤。
吃過班中餐,我想瞇一下,李虎卻又對我談起徐麗。八字還沒一撇呢,開口閉口的徐麗,就像徐麗是他家的。我瞇著眼,不說話。李虎說,你在聽我說嗎?我說,你說就是。李虎說,我想找老徐喝酒。我說,老徐?李虎說,就是徐麗她爸?。∥艺f,你不是戒酒了,怎么要食言呢?李虎說,我戒酒為了徐麗,開戒也是為了徐麗,不矛盾啊!
上井后,在澡堂子里,李虎又說徐麗,讓我不勝其煩??次也桓吲d,李虎說,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我說,不喝!洗澡去。
李虎說,我請老徐喝酒,你說他會答應(yīng)嗎?
我說,老徐又不在礦上,他退休回家了,你去哪找他?
李虎說,去他家??!
我說,虧你想得出來,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
李虎說,咱不是哥們嗎?所以我才對你掏心掏肺說心里話。
我說,回去再說。
李虎說,好吧。
我下到池子里,水沒過我的脖頸,這樣泡在熱水里,一會就通體舒泰了。上井后,抽根煙,泡個澡,真的是解乏。我吐掉嘴上的煙頭,去看李虎,他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天花板上凝結(jié)的水珠子,一滴、一滴落下來,打在李虎的臉上,他愣是沒反應(yīng)。這小子靈魂出竅了,這樣下去早晚得去岱莊醫(yī)院。我都洗完了,他還泡在池子里,問他還走不走?他說,洗完了?我說,我先走了。
我回到宿舍不多久,李虎也回來了,拎著兩瓶酒。他還真的要和徐麗他爸喝喝。我說,茅臺嗎?
李虎說,不是,藍色洋河。這酒好幾百呢!
我說,下血本了。
李虎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