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面(隨筆)
人生中總有因緣際會在未知旅途中出現,讓你平靜許久的內心泛起微瀾。那些特別的風景賦予生命中津津樂道的意趣,道出時,每一個細胞都散發(fā)出無限榮光。
與梁曉聲老師的一面之交正是如此,那些溫暖驅散了秋冬交替時的寒流。一周之前,得知梁老師將來我大唐時,毫不猶豫報了名,真怕錯過一個稀有的席位。對于一直在閱讀和寫作中蹣跚徐行的我而言,一想到能與賜予我暗夜和迷途中燈盞的文學名家相遇,欣喜、激動和期待全上心頭。
赴梁老師的大唐之約,我推掉了單位的安排。一路上,我們談論著梁老師的作品和文學作品的生命力。當腳步和目光落在新華書城時,激動再次盈滿于胸。那一刻,我們坐擁書城,目光在一本本泛著墨香的書中逡巡,又總是回到書城的中心地帶——梁老師將坐在那里與我們這些慕名而來的仰慕者談文學談他的茅盾文學獎作品《在人間》。
梁老師在人們的掌聲中緩緩來到書城中央。許多人站起身表達對梁老師的歡迎和敬意。坐席之外書架空間局促,一席之地,站著許多前來一睹梁老師風采的讀書人。梁老師留著干練的平頭,頭發(fā)與灰色上衣色調和諧。兩鬃和印堂亮光閃閃,全沒有古稀之年的頹唐。眉宇和目光中透著英武之氣,容易讓人遐想他曾經有過的戎馬歲月。梁老師有些年頭的軍區(qū)兵團生涯,浸染了他的歲月和血脈,那些骨氣里的陽剛使他坐立有姿,即便簽名時也是凜然端坐。
我突然想到梁老師平時的寫作狀態(tài),也當如此。長久寫作,必定讓身體葆有精氣神。它們是梁老師一部又一部作品問世的原動力。梁老師一直堅持手寫,現在用鉛筆在紙上寫,他的頸椎使他手抖,用鉛筆在紙上寫作比較光滑省勁。梁老師也接受用電腦寫作,只是用電腦打字駕輕就熟要幾個月的時間,這對于他而言,簡直是在浪費生命。他說,幾個月,手寫完成了許多作品。我喜歡“手稿”這兩個字,也一直手寫初稿,盡管上面有多個不成熟的開頭,有無數次刪減修改,我常常把那個筆記本抱在胸前,讓它感覺到我的心跳。梁老師的手稿是他文壇長青的記錄,梁老師以手寫心,傳達出人生每個階段至真至深記憶。它們是一條珠串,是個體,也是整體。梁老師的人生長河全在于此,在不斷匯聚流淌,達到永恒。
梁老師是知青文學代表作家,知青文學使他一舉成名。知青,于我們是那么遙遠甚至一無所知。一九八八年,我考上師范,正逢《雪城》連續(xù)劇放映,劇中那些年輕人和我年齡相仿。通過這部影片,才知道有一群人被命名為“知青”。他們離開城市和親人,去偏遠和荒蠻之地,開始另一種人生。這樣的人生在時代浪潮中別無選擇,而且直接影響了后來的人生。影片帶給我的感覺新奇而又震撼。
在會場,梁老師談到他創(chuàng)作知青作品的初衷。他返城后看到城市對知青的排斥和躲避,以為他們還是當年的紅衛(wèi)兵,他看到了一些父母對知青子女異樣的目光。寫作的責任感壓在他肩頭,他要寫出自己親歷的知青故事,被淚水洗過的青春,城市要以慈母的襟懷擁抱他們。梁老師從最熟悉的題材入手,懷著真誠,讓更多人了解知青——這個在特殊時代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群,以及他們的人性和情懷。梁老師談到一個作家寫作要真誠和全面。筆下的人物,皆為凡人,有人性的善美,也有人性的惡之花。從知青文學到寫普通人物,梁老師承載著一個作家的擔當和呼喚,讓閱讀者與作品中人物達成共識或形成反差,實現文學作品的感染力和社會效應。
我手上托著梁老師茅盾文學獎作品《在人間》,厚厚三大本,沉甸甸,擁有這套書的心愿在書城實現。無須開卷也知這部作品的含金量。七十歲的梁老師,他的視野和襟懷更廣闊,為人更謙卑和慈悲,文學創(chuàng)作上愈臻完美。以良知和大愛為筆,把小人物放在家庭和社會以及時代變遷中,寫成一部史詩,創(chuàng)下寫作的新高。鐵凝女士給《在人間》的授獎辭中有幾個關鍵詞:“中國人形象群體”“史詩品質”“現實主義傳統(tǒng)”“理想主義價值”“顯示了審美與歷史的統(tǒng)一”“藝術性與人民性的統(tǒng)一”。在現場,梁老師也談到了他創(chuàng)作中那些讓他動情的感人故事,說到那些普通人從業(yè)的艱辛遠勝于作家,生為普通人不是一件悲催的事。他覺得這部作品使自己愛國情懷更為深沉。
梁老師以作品為例談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寫作為一己,通過寫作顯出與眾不同,而這正是他寫作的動力。第二階段,寫作有了責任感,《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在人間》都是典型的作品。第三階段,寫作有了某種隱喻,代表作品是《浮城》。
第一個階段,我認為是每一個學習寫作者必經的過程。而我,寫作初衷并不是顯示自己,只是一己愛好,通過文學傳達心聲,把口頭無法表達的情感幻化成文字,自己常常陶醉在那樣的文字中。后來在不斷的閱讀中,再回看幾年前寫的那些小資情緒,對自己嗤之以鼻了,覺得那些文字出自我的筆下是莫大的羞辱。轉而又安慰自己,只有經歷這個階段,跳脫出,才會有所提升。目前寫作,正漸漸走出“小我”,雖然做不到像梁老師那樣的大作家用文字去擔當社會大任,動筆時總要想清楚,為什么寫,且時時刻提醒自己,少些無病呻吟。
梁老師談到自己年少的閱讀,他幾乎看遍了哈爾濱書店的所有名著,名著給了他文化和文學的滋養(yǎng),給寫作鋪就了厚重的基石。我讀過一些名家的閱讀史,沒有閱讀經驗的作家,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從梁老師身上,愈加堅定不懈讀書的志向,聽從梁老師之言,閱讀時要注重廣度和深度。有讀者提問,沒有時間閱讀怎么辦。梁老師極富耐心地說,你一個月讀一本書,或三個月讀一本書,只要你讀了就是受益。
談到簽售,梁老師說不刻意。他的作品十年賣完一千套,一年有一百個讀者真正受益,就足夠了。
站在臺前,看著正在簽名的梁曉聲老師,他戴著頸托,寫下的名字灑脫隨意,可實際上,完成那三個字的過程中,他的筆是頓了幾次的,頸椎病使然,而寫作是他常態(tài)生活,樂在其中。七十歲,該安享晚年的歲月,而梁老師的筆始終不肯“告老”,身體和心靈總在路上,在前進中不斷超越自己,作品是他的獎章。敬意再次涌上心頭。
寫于202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