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情歌
　　 或許是人與年齡有關系，年齡越大越喜歡追憶往事。
　　 這段時間，“老大爺”每天翻箱倒柜的。影集、榮譽證書、獎狀、糧票、布票、郵票……能翻出來的，都翻出來了。記憶里凡是能記起的，也都找了出來并且還分門別類的清點過后，又按照平時的編號核對無誤后，有秩序地一件又一件的放進箱柜，鎖好，裝鑰匙的口袋不知用右手撫摸過多少遍了！
　　 泡好茶水，雙手叉腰，在十來見方的屋子，一邊踱步一邊向窗外張望著，好像在等待什么貴客的出現，往復幾次過后，雙手反背身后，臉面仰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滿屋子靜靜的，只聽見短促的換氣聲，不一會又面帶微笑，輕聲細語地自語一番，然后坐進書桌前，布色半新不舊的圈椅里，拉開抽屜又是翻東找西，推回抽屜，從桌面上的煙盒里取岀一根煙，劃著火柴點著，猛吸兩口，猛然間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急事，還是什么問題的答案突然從腦海里迸發(fā)了出來，就像似被屁股下的彈簧瞬間彈射，“呼”的一下站起來，走出房門，在院里的花園旁慢慢地踱來踱去，恰似閑庭信步。雙手使勁捋了捋滿頭的銀發(fā)，摘下眼鏡，用年代久遠的繡花手絹擦了擦落在鏡片上的灰塵，對著窗戶玻璃戴好后，反剪著雙手，走進屋，又坐在圈椅里，隨手拿過毛巾被蓋在了腿上，微微的有種睡意朦朧的感覺了，不大工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曉亮呀，讓你吃完飯去接你爸，你怎么這會了？還不動彈呢？”
　　 “媽！”
　　 “從我記事起，我爸年輕時他就沒著過家門！小學三年級你帶我去他單位看他，手里提著奶奶舍不得吃的雞蛋，核桃，大棗，我那時心里否提有多高興了？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就沒合眼。你也特意在集上買了一件新衣裳?！?br />　　 “可是當你托著我，領著妹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沒讓我們仨進他宿舍門，飯也沒給我們吃。你淚流滿面地帶著我、妹妹回來了，直到我高中畢業(yè)，背著你找他想有份工作時，他親口告訴我：‘你們離婚了?！簿驮谖胰フ宜哪莻€時候，他還告訴我原因是：‘你們的婚姻是封建包辦’。”
　　 “這么多年，我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眼看著也是快要抱孫子的人了，去年這個時間，你就摧著我去接他，結果是人家壓根就沒有要回來的意思。再說你讓村里的人又怎么評論我？說是我看上他的錢了？今年你又催我去，我，不背這個名！也不去接他！”
　　 “如果說先前他的所做所為，成了你心里頭跨不過去的一道坎。那么你想過沒有？也是他，把你帶到人世間的！你也想想，好好地想想，那我，是怎么過來的？咋的了？即便是你圖他錢，也理所當然！他，是你“大”。你，是他親兒。別人也管不著！他，都七十好幾的人了，也該落葉歸根了！今兒，咱娘倆話也說到這份上了！你去不去？你自己看著辦！”
　　 大山有大山寬廣的胸膛！土地有土地的無私奉獻，深愛生靈的母親慈善的襟懷，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兒女。可關欣內心深處卻有著要走出大山，離開腳下的這方土地，到山外的世界里去的念想，自從背上書包，踏進學校門檻的那一刻起，小學教師的姐姐就告訴他：“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彼霌碛小邦伻缬瘛?，更向往著“黃金屋”?？稍旎恕Ｓ捎诩彝コ煞?，關欣三次高考都未能金榜題名。
　　 在家里兩位老人和姐姐的一番張羅過后，“根紅苗正”的秀蘭和他一起洞房花燭。關欣在生他養(yǎng)他的大山里繼續(xù)奔波，在他腳下深沉厚重的土地里刨食吃，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地里男子漢，家里男漢子。春耕，秋收倒是成了他的家常便飯，拿手活，二十四節(jié)氣，農家諺語成了他的口頭禪，秀蘭賢惠勤快，家里家外七零八落的閑雜事，根本不在她話下，這男耕女織的生活，就像蜜蜂一樣辛苦過后又醞釀著甜蜜。他們把莊稼地里的生活過成了山水畫，把莊稼人的柴，米，油，鹽，寫成了裊裊炊煙里的詩！鄉(xiāng)村里的雞嗚，狗叫，蟲吟，蛙鳴，是他們暮歸羊群伴和下高吭的歌聲！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心懷喜悅，親愛的小兩口親昵時，秀蘭卻對沉迷于甜美幸福的關欣說：“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不管怎么說，你也是書香門第，不能讓你在山里，土里荒廢，你的世界不在這鄉(xiāng)村，是在大山以外的地方，你，農閑時還是拿起課本復習，復習吧！我也讓我哥哥好好幫幫你，他教高中的數學，教得那是沒人能比的。假如你考上了大學，走出眼前這大山，我也沾光呀！”
　　 月影下，書桌前，幸福的兩人世界，細細地端詳心愛的人，秀蘭終于找到屬于自己的愛情故事了。不管這個故事是平平淡淡，還是轟轟烈烈，也不管結局如何，但是在她心里是無可替代的。書香淡雅，秀蘭端茶倒水，添衣問暖，拔燈添油，又有幾人能嘗得紅袖添香的浪漫！幾番寒來暑往，苦讀熬夜，關欣終于在秀蘭戀戀不舍的目光相送下，身攜著秀蘭滿滿的愛，走出了大山，飛進了夢寐以求的大學校門。
　　 鴻雁傳書，每一個文字都恬似心底里跳動在愛弦上的音符，每一句話如同一眼清澈見底的山泉，每一封信就是一首情歌，夜深人靜想家的時候，唱給心愛的秀蘭聽！千遍萬遍地唱！唱得心花怒放，唱得幸福落滿山！歌聲能傳多遠，對秀蘭愛得根就能扎多深！
　　 轉眼間，關欣以優(yōu)異成績結束了大學生涯，劃了一個圓美的句號。風風光光地進了國企單位并且進了財務科，沒岀半年就榮升科長，兒子的岀生更是為他，得意仕途錦上添花。
　　 人久生情，同辦公室上海來的女會計，走路時高跟鞋，支撐著前凸后翹，高挑迷人的身姿，“格登格登”的聲音響徹整棟辦公大樓，燙發(fā)頭，摩登的嗽叭褲，桃眼柳眉，溫雅大方，笑起來最為動人，兩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長長的眼睛在笑，腮上的兩個陷得生動的小酒窩也在笑。辦公室里出出進進，同辦公室的人都說：“活潑可愛?！?br />　　 也就是在和上海女會計相處的日子里，是她，讓關欣知道了，貝多芬的交響樂，畢加索的線條，王洛賓的歌，李清照的詞。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美妙動人歌曲里，偷偷地手拉手，好幾次去縣城看電影《人生》。關欣也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為了愛人秀蘭，千萬不能越雷池半步?！?br />　　 可每當夜幕降臨，獨處一人時，關欣背著床板，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手里捧著翻閱過的《人生》，秋天微風吹過礦區(qū)后山，滿山紅透的楓葉林，耳邊回旋著和“活潑可愛”的上海女可人兒，親親我我，一同哼唱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樂曲，裊裊歌聲，縈繞回旋。睜開眼，閉上眼，都是她。她那么像似灑在地上一地馨香的玉蘭，風一樣輕輕從身邊走過，一身芬芳。
　　 女可人兒，單身未嫁，單位追求者數不勝數，可她親手為關欣織了件純羊絨毛線衣，關欣也悄悄地給她買了塊上海手表。兩個人的情意在純羊絨線衣的溫暖中升華了。成了談及感情的單純行動中來了，小樹林里，女可人兒的話：“你的婚姻是封建包辦的，對你來說就是一種壓迫，無形的枷鎖，被枷鎖的情感那不叫愛情，你現在的生活，就是一種被痛苦束縛下的形式婚姻而己！為什么不砸爛枷鎖，沖岀束縛，追求屬于自己，自由灑脫的愛情呢！”總是在關欣的耳邊像蜜蜂一樣回旋。
　　 對于女可人兒的情感縱溢了岀來，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xié)，反沒意思。兩人置辦了一家小院，親親我我，熱戀中的二人愛情世界，好不灑脫，好不自由，無不浪漫蒂克！
　　 月有陰晴圓缺，花有嬌艷爭芳，誰都有七情六欲。人有時也會像牽?；ㄒ粯訒逝矢咧?，迎著清晨的露珠，一展芳華。女可人兒，也沒繞過這攀高枝的念想，一見鐘情的同鄉(xiāng)在上海一家銀行工作，父母都是高干，他又是獨子，她一帆風順地辦完調離手續(xù)，把滿滿一“軍挎”兩個人的情詩，放在曾經兩人世界的小屋寫字臺上，上海手表也在其中。
　　 關欣興致勃勃進屋，親昵地喚著他心愛女可人兒，人去樓空，面對這一切，關欣無所適從。工作中屢屢出錯，科長也被免職。在職工食堂收售飯票，每天晚上計帳時，第一遍飯票多出來了好幾張，驚慌失措，生怕被別人發(fā)現，抽出來丟進火爐里燒掉，菜票又少了幾張，慌里慌張地把枕頭下自己買的又添進去，再數一遍飯票又少了幾張，菜票又多出幾張，添了燒，燒了又添折騰了一夜。月底各種帳務可還是對不上，“關科長的腦子是不是真的錯亂了？以前成千上萬，幾十萬的帳目過眼不忘，兩個手打算盤，全礦務局，乃至整個省的煤碳系統(tǒng)，財務業(yè)務，他都是尖子，這最近著什么魔了？”
　　 風箏飛得高，有方向是因為有線牽著，而此時此刻的關欣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只想一個人，飄渺不定地走完余生。無牽無掛，狠下心與秀蘭離婚，彈指一揮間，人就老了！
　　 中午，天黑沉沉的，不一會兒就刮起了風，雷電交加，急勁的風吹開了窗戶，打碎了窗扇上的玻璃，玻璃灑落的聲音驚醒了圈椅中的關欣：“天要下雨了，我剛才咋又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唉！”雷聲過后，大雨就像斷了線的珠了一樣不斷地往下落。
　　 天氣有時就是娃娃臉，雨說停也就停了。太陽又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透過窗戶一道雙彩虹，如同一座七彩橋架在天上，橋上走來了秀蘭，兒子，女兒……
　　 關欣的眼眶濕潤了。
　　 忽然間有人敲門，大門打開時，面對兒子，女兒，這不是做夢吧？！這是真的嗎？
　　 車窗外的大山，雖然記憶著中途的事事非非，可還是依舊的青翠挺拔，《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心里不老的情歌，又回蕩開來！
　　 曾經紅袖添香的小屋門前，那棵玉蘭樹下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那么的親切。
　　
　　 山河.秋
　　 作者：張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