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怕冷，但最喜歡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走到空曠的空地，讓漫天的雪花飄落到我的身上。有時候我還會仰起臉來，閉上眼睛享受著無我的寧靜，雪花的簌簌聲像是一場奏樂。
　　 和這冬天一樣，我生性孤僻，不喜歡和人交流。任小紫是唯一一個算是稱得上朋友的人。我們住在一個大院里，整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所以我對任小紫毫無保留，毫無芥蒂，這要感謝時光的力量。
　　 前幾天任小紫神神秘秘地對我耳語，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個人是我們隔壁班的，叫韓城。
　　 任小紫完全是我性格的對立面。她活潑開朗，落落大方，和全年級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她課間經(jīng)常借著去隔壁班找同學(xué)聊天的名義，偷偷看幾眼韓城。
　　 于是期中考試過后，任小紫無視了她考得不理想的成績，她滿心歡喜地對我說著關(guān)于韓城的一切，雖然我?guī)捉?jīng)無視，但還是勾起了對這個男生的好奇心。
　　 一次放學(xué)路上，任小紫突然興奮地拽起了我的胳膊，她小聲驚呼，指向一個男生的背影：“那就是韓城?。　?br />　　 我抬眼望去，又瘦又高的個子，單肩背著個深藍(lán)色的書包，頭上貌似還戴了個白色耳機(jī)。
　　 這邊任小紫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拉著我：“走走走，跟上去?！?br />　　 于是我們倆跟著那個背影，稀里糊涂地上了公交車，那個叫韓城的一直往后走，坐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靠窗的座位。
　　 我和任小紫不約而同往后面走去，我偶爾瞥向了韓城的方向，他正望向窗外，挺拔的鼻子下是一張小嘴，眼睛細(xì)長，像是一片星河一般的澄澈。
　　 確實帥，從側(cè)面看有點像山下智久。
　　 我們坐到了他斜對面的前排位置，任小紫激動地抓住我的手，她小聲地問：“怎么樣？夠帥吧？”
　　 我點點頭，不置可否地沖她挑眉：“眼光不錯?！?br />　　 任小紫得意地回：“那當(dāng)然?！?br />　　 期中考試后馬上就要開家長會，我去找班主任請假，她非常堅定地回絕了我，并說道：“你父母只是離婚，又不是不要你了，怎么就不能來了？教育子女是他們的責(zé)任！”
　　 說起來可笑，一年以來，我跟他倆打電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而我媽呢，自從她三年前在外地組建家庭后，我好像就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她回來轉(zhuǎn)移社保，還有一次是她給那個人生了個兒子，她邀請我去參加百天宴。
　　 我獨自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輾轉(zhuǎn)著到了她的新家，她只顧抱著懷里像寶似的嬰幼兒，對我置若罔聞。我一整天徘徊在那個熱熱鬧鬧的家里，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坐在一個冷清的角落里扒了幾口飯，然后不辭而別。
　　 我發(fā)誓不再去她的家，她已經(jīng)拋棄我了，跟我沒有瓜葛了。
　　 我還記得他倆離婚的時候，我內(nèi)心特別平靜，她一陣痛哭后抱住我，我僵在了原地，然后聽她說：“但凡你爸爸有那么一點正氣，我也會為了你跟你爸爸過下去?！?br />　　 她說得沒錯，我有個愛喝酒的父親，他有著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神經(jīng)，別人只要吼他一句，他就會像個被惹怒的豹子一樣，跟人打起來。
　　 我親眼看到他拽著媽媽的頭發(fā)，一下子把她甩到墻壁上，嘴上罵罵咧咧著。他們離婚后，他被安排到了叔叔承包的工地上，聽說和管做飯的寡婦好上了。
　　 一次沒了生活費，我給自己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shè)，給他撥通了電話，然后響起一陣播音腔：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在心里一陣苦笑，他大概是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一個在離婚時據(jù)理力爭卻絕不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的女兒。
　　 所幸的是幾天后，叔叔撥通了我的電話，他說爸爸剛發(fā)了工資，已經(jīng)把生活費打到銀行卡里了，讓我去取。
　　 他在電話的最后說：“多給你爸爸聯(lián)系，多心疼一下他，他也不容易?！?br />　　 我大概是個絕情種，對人之常情不能感同身受，雖然嘴上答應(yīng)著，但我從來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他。
　　 最后我拜托了一個遠(yuǎn)房表姐，她一口答應(yīng)去參加家長會，并且結(jié)束后正好能在縣城逛逛街。
　　 所謂家長會的模式就是，家長在教室里坐著，學(xué)生在外面等著。任小紫第一時間看到了在教室門口站著的韓城，他言笑晏晏地跟其他男生說著什么，任小紫的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的害羞：“他笑起來可真好看?！?br />　　 我驚訝于任小紫平日里那么敢作敢當(dāng)?shù)囊粋€人，卻還沒有跟韓城好好地說過幾句話。
　　 她有了從未有過的擔(dān)憂和謹(jǐn)慎：“萬一他不喜歡我怎么辦??？”
　　 我總是第一時間否定：“不可能，你可是人見人愛的啊?！蔽野l(fā)誓這句話是真的出自真心，開朗和有趣能讓一切事情都變得容易得多，比如翹個早自習(xí)，上課睡覺，或者是收到各式各樣的禮物。任小紫的交際能力讓她打通了任督六脈，不管犯了什么小錯誤，她都能輕松地擺平。
　　 我還鼓勵她：“自信點，用你平常的樣子去跟他聊天，他一定會被你吸引的?！?br />　　 任小紫顯然很開心：“哈哈，旻麗你真像個天使??！”
　　 我聳聳肩：“我可是句句實話。”
　　
　　 二
　　 直到有一天，任小紫滿面愁容地對我說：“不好了不好了！”
　　 我有點疑惑：“怎么了？成功跟韓城說上話沒有？”
　　 任小紫點點頭，但遲疑著開口：“我……旻麗，我跟你說件事情，你可不要生氣啊……”
　　 我答應(yīng)得很干脆：“不生氣?！?br />　　 “我跟……我跟韓城說：‘我有個朋友喜歡你，你該怎么辦？’你聽我說！我本來是跟他開個玩笑的，或者說那個人其實是我。沒想到……”
　　 她說到這里我有點不安了，“沒想到什么？”
　　 任小紫認(rèn)命似的一下子說了出來：“沒想到他旁邊的男生也聽了進(jìn)去，起哄追問是誰喜歡韓城，我……我沒辦法只能說是你?！?br />　　 還沒待我反應(yīng)過來，任小紫就立馬蹲下來作可憐狀，她乞求著我：“對不起啊，這其實也沒什么的，反正你也不喜歡韓城嘛，清者自清嘛?！?br />　　 我愣了一分鐘，剛聽到的時候很是生氣，因為我不太喜歡自己被別人議論或者關(guān)注，不想跟其他人摻連在一起，甚至不想跟別人交流。
　　 但后來想想其實也沒什么，喜歡韓城的人多了去了，這事兒應(yīng)該對我沒什么影響。
　　 我嘆了口氣，戳了戳任小紫的腦袋，鄭重地說道：“自己惹的事，自己要盡早解釋清楚，聽到了沒？”
　　 任小紫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一切又恢復(fù)往常，只是毫無預(yù)兆的事情也會突然發(fā)生。
　　 大課間剛跑完操，任小紫和其他同學(xué)約著去買飲料，我疲憊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皮逐漸下沉，困意襲滿了周身。
　　 突然被一個聲音驚醒：“鄧旻麗！外面有人找?！敝泽@訝，是因為之前在班上是半透明的狀態(tài)，幾乎沒有人主動叫我的名字，從我口中吐出的名字也只是任小紫的名字。
　　 我伸長脖子望向窗外，突然和韓城的視線交匯到了一處，顯然是他在看我，顯然是他找我。
　　 我頓時想起了幾天前的那場鬧劇，他大概是誤會了。
　　 我走出教室后看了韓城一眼，看得出他正準(zhǔn)備張口說些什么的，但我直接略過他，左轉(zhuǎn)后走到了天橋，我稍微扭頭，看到了他跟著過來的身影。
　　 天橋上人少，不像教室前的走廊那般嘈雜，那是個沒有根據(jù)就流言蜚語的地方，況且聽任小紫的描述，韓城好像頗受女生的青睞，我并不想莫名其妙就成為焦點。
　　 我在天橋的中央停住，把兩只胳膊倚在欄桿上，望著底下正中央的那顆不知名開著粉色花朵的樹。
　　 韓城先開了口：“你是，鄧旻麗嗎？”
　　 我依舊看著前方：“是我?！?br />　　 韓城大概沒有料想到一個本該望著他冒著星星眼的女生會用這么冷淡的語氣跟他說話，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聽說，你喜歡我？”
　　 聽著有點揶揄，我扭過頭，發(fā)現(xiàn)韓城在笑著，他眉毛上揚，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是在等一個答案。
　　 果然是在問這件事。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我覺得有必要向你澄清，我不喜歡你?！?br />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措，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沖我點點頭：“嗯，那就好。”
　　 我同樣回復(fù)了個“嗯”，然后就越過他準(zhǔn)備回去了。
　　 很奇怪地是，雖然我表面很淡定，甚至可以說冷漠以待，但是下午上課時腦海里偶爾會閃過韓城的那抹笑意，像是教室里的燈泡因為突然停電而“嘭”地一滅，人的心也跟著突然一滯。
　　 這件事我甚至都沒有跟任小紫提起，因為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但幾天后，我像往常一樣在放學(xué)后匆忙趕到食堂后臺，熟練地拿起工裝套上，舀米舀到一半時，才發(fā)現(xiàn)韓城正站在隔了不遠(yuǎn)的位置，我們兩個相對著。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的注視，沖我咧嘴一笑。
　　 我連忙低下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始終沒有抬頭望向那邊一眼。
　　 那天我快走到天橋的盡頭時，韓城三步并兩步地走到了我的右邊。
　　 他言笑晏晏地對我說：“喂，要不要打個賭??？”
　　 我回答“不要”后準(zhǔn)備繼續(xù)走，卻被韓城一把拽住，他不管不顧地說著：“一個學(xué)期，我會讓你喜歡上我?！?br />　　 我覺得莫名其妙，為什么我要喜歡你呢？為什么我要跟任小紫喜歡上一個人？
　　 “為什么？難道看到有女生不喜歡你就覺得不自在？”我冷笑著：“還是說，你對我一見鐘情？想變著法子追我？”
　　 我的目的很明顯，想讓韓城惱羞成怒，不要再被什么征服欲支配了。
　　 誰知他接下來的反應(yīng)讓我有點沒想到，他像是被戳中心事似的垂下眼瞼，再抬起來時，他的臉像是涂抹了一層紅暈。
　　 他說：“我承認(rèn)，對你有好感?！?br />　　 他嘴里囁嚅著還想說些什么，我卻因為什么都聽不下去，逃也似的飛奔到了教室。
　　 忙活完激烈緊張的三十分鐘后，食堂吃飯的同學(xué)三三兩兩地坐著，老板總算點了點頭，他示意：“去吃飯吧?！?br />　　 盆子里的肉丸子早就賣光了，旁邊的白菜燉粉條還剩了大半盆。
　　 工作三十分鐘，報酬就是一頓飯，但我也覺得值得，這份工作可以幫我省下一日三餐，省下不少錢。
　　 只是韓城認(rèn)真的嗎？在我看來那更像是個整蠱，他和朋友打賭，提前做好作戰(zhàn)計劃，只等我承認(rèn)心動的那一刻翻臉不認(rèn)人，然后歡呼著作戰(zhàn)成功。
　　 他怎么可能喜歡我呢？毫無閃光點的我，在人群里處處閃躲的我，冷淡無比的我。
　　 我向來喜歡一個人坐著，快速地吃完中午飯，然后回教室。所以用眼角余光看到有人走過來時，直覺告訴我是韓城，我迅速站了起來朝放餐具的地方走去，把還剩了一大半的飯菜倒掉。
　　 我回頭看了眼傻眼的韓城，然后頭也不回邁出了食堂的大門。抱歉，我只能在心里這樣說。
　　 關(guān)于韓城的動態(tài)，任小紫總是第一個知曉的。她還問了我：“你肯定看到韓城了吧？聽說他也去一餐當(dāng)學(xué)生工了??？”
　　 我不動聲色地?fù)u搖頭否認(rèn)：“沒注意?！?br />　　 為了成全任小紫的心愿，下午我?guī)е哌M(jìn)了一餐的后臺，問老板還招不招學(xué)生工。韓城在不遠(yuǎn)處注視著，以至于詢問結(jié)束后，任小紫興奮地拉著我的胳膊一直搖：“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剛才韓城一直朝著我們這邊看呢！”
　　 我被任小紫的笑容感染到了，于是也跟著笑：“說不定韓城也喜歡你呢?！?br />　　 那之后，任小紫和韓城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他們見了面會自然而然地打招呼，不像我，看到了韓城就只想躲。只不過中午忙完后，學(xué)生工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我是要和任小紫坐在一起的，而任小紫是要坐在韓城旁邊的。
　　 任小紫和韓城對著坐，每次他們都說得熱火朝天，而我就只扒拉著眼前碗里的飯。陷入到自己的沉思里，以至于偶爾任小紫會征求同意般地問我一句：“你說是不？旻麗？”
　　 我總會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余光會看到來自韓城的注視，這總會讓我覺得心虛。
　　
　　 三
　　 托韓城的福，他所在的那個窗口生意越來越好，吸引了很多女孩子，她們總會時不時跟韓城搭幾句話，或者撒嬌似的要求多加點菜。
　　 韓城忙完他們那邊后總會過來我們這邊，他長得帥又性格好，不管是老員工還是其他人都喜歡他。太完美的一個人。
　　 任小紫雖然也在一餐，但她被分到了最邊上的一個窗口，所以每次經(jīng)過我的時候，她總會委屈地撇嘴。我總是用微笑來安慰她。
　　 我們的工裝穿完之后不拿回去，直接掛到墻壁的掛鉤上。
　　 一次因為要等任小紫，我們跑到餐廳時已經(jīng)排起了好幾條長龍。我們跑到各自的位置，墻壁的掛鉤上只剩下一件衣服，我套上以后，才發(fā)現(xiàn)胸脯的位置滿是油漬和一小塊一小塊的臟跡。
　　 那根本不是我的工裝，應(yīng)該是被人換了。
　　 大部分時間我負(fù)責(zé)的是舀米飯，偶爾舀菜的話，我也盡量不讓自己碰到菜盆的邊沿，所以自己的衣服并不會那么臟。
　　 郁悶歸郁悶，但眼下要做的是趕緊盛飯，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注意到跟我搭檔負(fù)責(zé)舀菜的那個女生的工裝換了，說是干凈也不像是洗過那般干凈，但沒有油漬。
　　 我還故意當(dāng)著女生的面問：“有誰拿錯衣服了嗎？”
　　 她聽罷搖搖頭：“我穿的是自己的?！?br />　　 我向任小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她只表示懷疑：“肯定是你記錯了吧？誰會沒事?lián)Q衣服啊？”
　　 我點點頭：“應(yīng)該是吧?！?br />　　 我把工裝拿回家洗了洗。誰知沒過幾天，我的工裝又被換掉了。我得到的依舊是一件臟臟的衣服，我想起前天舀菜女生因為著急打翻了了半缸子菜，她衣服上沾上了菜汁時的樣子，和我手上的這件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