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奶奶的寶貝筐子(散文)
前幾天回老家小住,閑著沒事,去小時候住過的老院子溜達。
院子在村子的中心位置,從院墻到正房都是由土坯壘成,土坯外面的泥巴由于日月的侵蝕變得斑駁陸離,摻雜在土坯里面的麥秸在歲月的幫助下擺脫了泥巴的束縛,被凜冽的寒風一吹,愉快地跳著獨舞。院子周圍是一片紅瓦灰墻的磚院子,貧窮還在這里做著象征性的抵抗。
我推開“齜牙咧嘴”的院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五間平頂正房,左邊兩間,爺爺奶奶住,右邊三間是我父母住的地方。我打開爺爺奶奶住過的房子,習慣性地朝里間望去,土炕早就拆除,在土炕位置的上方,那只筐子竟然還在。屋頂有五根被煙熏黑了的檁條,在中間那根檁條上,垂著一根生銹的鐵絲,鐵絲下面拴著一個樹杈做成的鉤子,鉤子上掛的就是奶奶的寶貝筐子
這是一只由荊條做成的筐子,口寬底窄,大體呈四方形,筐系子上纏著看不出顏色的粗布條。由于年代久遠,記憶中的光滑油漬已經(jīng)不在,筐體褪去了黑褐色,變得和煮熟的瘦豬肉一個顏色。看著這一切,小時候的一幕又仿佛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抬起雙手,想把筐子摘下來,當雙手就要觸到筐底時,我還是停了下來,因為我知道已經(jīng)三十多年不用的筐子,早就變得酥脆不堪,我不忍心破壞這份念想。
筐子是何時到奶奶手里的,我不知道,因為從我記事起,就知道有這只筐子。我還不會走路時,躺在奶奶的炕上,看著爺爺用搟面杖撥著筐子晃動,筐子就是我最好的玩具;等我會跑了,上學了,筐子就成了我的“聚寶盆”。
我小的時候,白面饅頭可是稀罕物,條件好的家庭,在寒冷的冬季,能讓淌著鼻涕的孩子在大清早啃塊涼窩頭就很奢侈了。我和同齡的一些孩子比起來,幸運得很,隔三差五的,奶奶總是從吊著的筐子里,給我拿出白面饅頭來,我長大后,才知道饅頭是姑拿來的,姑父在公社的鐵廠上班,每周都從家里帶高粱窩頭到單位吃,到了一個月,就把省下的饅頭從食堂打出來帶回家,姑也就能給爺爺奶奶送些來了。我記得第一次吃蘋果,也是奶奶站在門口,神秘地向我招招手,我跑過去后,奶奶從筐子里給我拿出了一個通紅通紅的大蘋果,以前吃過沒吃過,我不記得了,反正這次是記憶中第一次吃,嘴里和心里的那個甜就別提了。
隨著我漸漸長大,奶奶筐子里的東西也發(fā)生了變化,油條、桃酥、餅干取代了饅頭,我也不再滿足奶奶隔幾天才有的賞賜,開始了我的“偷盜”生涯。我爬到炕上,把爺爺奶奶和我的被子摞在一起,我踩著被垛子,就能勉強夠著筐子了。筐子太重,我不能拿下來,只能一只手把筐子拉傾斜了,另一只手拿出里面的東西。我一次只拿一個,或者一塊桃酥,或者一根油條,拿多了,怕被奶奶發(fā)現(xiàn),有時候不小心把很多吃食從筐子里帶到炕上,我就把多余的放回去,好在爺爺和奶奶從沒發(fā)現(xiàn)我的“盜竊”行徑。
“偷”奶奶家的東西,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我每次“作案”,總是提心吊膽,害怕被奶奶逮著。我進了屋,先朝院里看一眼,確定奶奶不在后,輕輕將房門關(guān)上,門閂插死,才敢“作案”。有一次,我的手剛夠到筐子,屋門忽然響了一下,我嚇得連忙從被垛子上下來,從窗戶里往外一看,奶奶正在院子里晾曬剛洗的衣服,我的小心臟通通直跳,慶幸沒被奶奶抓個正著。我輕輕打開房門,院子里不見了奶奶的蹤影,我連忙跑到了院門外面,平靜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回到院里。我剛進院,正沮喪沒有“偷”到好吃的時候,奶奶站在屋門口,拿了一根油條向我招手了……
堂姐的二姨夫在北京總后勤部工作,堂姐初中畢業(yè)后幫二姨收拾家務(wù),每年回老家一趟。堂姐每次回家,都會給爺爺奶奶帶來許多只有北京才有的吃食,我也就沾了爺爺奶奶的光,用奶奶的話說,我吃到了慈禧太后吃的點心。堂姐回來,我也不知她給爺爺奶奶拿來多少好吃食,反正是除了奶奶主動給我的第一回,接下來的十幾天我都能“偷”到。我上小學一年級的那一年,記得快到暑假了,我又故伎重演,摞了被子,去到筐子里“偷”堂姐才拿來沒幾天的北京點心,明明前天才弄過一次,還是那個筐子,還是那摞被子,怎么就夠不到了呢?我只好又把幾個枕頭摞到被子上面,可就在我要夠到筐子的時候,枕頭打滑,我一下子摔倒在炕下面,那個疼就別提了,而且右胳膊不能動彈。奶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上的我,她把爺爺喊來,背我到大隊衛(wèi)生室。那時候,大隊衛(wèi)生室正好有一位老中醫(yī),他給我看了看,說是胳膊脫臼了,也不知他怎么弄得,隨著一陣劇痛傳來,我的胳膊復(fù)了位。接下來的幾天,我堂而皇之地吃著奶奶筐子里的好東西,那幾天,奶奶對爺爺?shù)哪樕茈y看,爺爺不住地解釋,他確實看到家里的貓借著墻上的木橛子,試圖蹦到筐子里,他這才把吊筐子的鐵絲往上緊了緊。
自從我摔著那次以后,也不知我長高了,還是奶奶的筐子吊矮了,我再也不用踩著被子“偷”吃的了,而且隨著我智力的增加,我和奶奶玩開了“高科技”,那時的桃酥不像現(xiàn)在這樣裝在塑料袋里,而是用食品紙包著,我每次打開紙包,偷出一塊后,再按原樣包好放回去,等我把桃酥吃掉了一多半,紙包還是那個樣子。奶奶把剩下幾塊的桃酥包放到我面前,瞅著我打開后,故作驚訝地說,快吃吧,再不吃,都讓皮猴子叼走了。
我最后吃奶奶筐子里的東西是考高中的那年,爺爺?shù)昧瞬?,胃癌晚期。我在古城考完了試,想到好多天不吃東西的爺爺,就在瓜攤上買了兩個甜瓜。我回到家,把甜瓜拿給爺爺,爺爺勉強吃了一口。奶奶眼里噙著淚水,一邊給我從筐子里拿油條,一邊說,沾孫子的光了。沒幾天,爺爺走了,沒有見到我考上高中的高興樣子。爺爺沒了后,父親和伯父不再讓奶奶自己起火做飯,奶奶的筐子逐漸失去了作用。
奶奶也走了二十多年了,中國人早就不用過那種食物匱乏的日子,但奶奶住過的房子還在,那只給我?guī)砻篮糜洃浀目鹱舆€掛在奶奶住過的房子里。有次,我和女兒一塊看鑒寶欄目,女兒問我家里有沒有傳家寶,我說有?。∨畠簡栐谀膬?,我說在我心里!
2020年12月26日于東營市劉家批發(fā)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