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姓王，山東蓬萊人。在我們新兵印象中，他不茍言笑。人很沉穩(wěn)，高高壯壯，身材勻稱。平常生活中講究，細致。制式軍裝穿在他身上，總感到服貼與合身。他不像連長，風風火火，大大咧咧。人說夫妻是一塊饅頭搭塊糕，用在我們這連長與指導員身上，倒也恰當不過了。指導員白晢的臉，眉毛濃密且長，下巴上胡茬很茂，由于常刮，呈鐵青色。他平常刮臉簡單些，但星期六是鐵炮轟不了必做的細活。周六，一看他早上又打香皂又瞧鏡子刮臉，班長他們幾個山東老鄉(xiāng)，總是在背后開玩笑說，今晚要“上窩”了。
　　 聽老兵說，他愛人原是艦隊文工團的，人長得國色天姿，沉魚落雁，傾城傾國。這大美女的叔叔，原是指導員的老領(lǐng)導，看他人忠厚，穩(wěn)重，誠實，保的大媒。婚后將她調(diào)到艦隊圖書館工作。所以，有的老兵，節(jié)假日，有事沒事，總會攏圖書館借本書。至于書借回來看多少，天曉得。指導員說話慢聲細語，從未看他對哪個戰(zhàn)士發(fā)過火。和戰(zhàn)士交談，有時還常常一笑，給人似覺乎有那么點害羞感覺。
　　 有句歇后語：指導員的挎包一一問題不少。是的，在連隊里，指導員的主職是抓思想工作。一個連隊，百多號年青人，老兵有老兵客觀訴求，新兵有新兵的幼稚想法。當然，帶不老不新的中間兵最省心。
　　 當過兵的人，心里最清楚，哪個當新兵時沒有過幾樁糗事。別人不好說，我卻遇到過“禍不單行”的倒霉事。
　　 我在報話班，平時訓練，都四散分開。夏季隨其它排車輛外出，兜兜風，倒也無所謂。這冬天，坐在消毒噴灑車上，粗碩的儲水罐就像潛水艇脊背，腳板蹬著罐旁邊的平臺，屁股斜倚坐在罐體上，手要牢牢抓住脊上兩邊的鐵管，也確實不是好滋味。
　　 平時這活，都是安排新兵居多。這天，臨出發(fā)時，可能班長心里不過意又叫我去，只在嘴里念叨：“今天誰去大岙?！?br />　　 浙江山溝，我們那地方一般叫岙。大岙，地名，離我們住地二十多公里。說這話時，其它老兵像似未聽到，默不作聲。尷尬三十秒，我說：“還是我去吧。”
　　 “那好?！卑嚅L像似解脫般緊接著說。
　　 中午回來時，我站在路邊攔車。駕駛員也是新兵，見我攔車，一個急剎車。車剛剎停，只聽后面“嘭”的一聲，車屁股被后車狠狠“啃”了一口。坐在駕駛室的三排長連忙下車，一看后車“前額”破了相。三排長嘴里罵罵咧咧:“媽的，鳥兵！哪里冒出來的？”他雖聲音不大，以為我聽不到，其實我已聽到了。我眼睛余光中還看到他朝我橫了一眼。我坐在車頂上，懊惱自責，肚子餓，身上冷，心里憋屈。越想越不是滋味，到班里后，將機器一放，一屁股坐在床邊，不停地抹眼淚。中午也未去吃飯，班長將飯端回，我根本不想吃，耳邊一直重復著:“媽的，鳥兵！”的聲音。指導員這時也來了，見末動碗筷，慢聲說：“追尾又不是你責任，搭車跟訓是我們連的正常任務?！蔽乙宦犝f不是我責任，心里更委屈，小驢尿一下又涌出來。指導員見我欲說還休的樣子，問我:“難道誰說了你什么？”真是指導員挎包，我問題還未說出，他已估計到了問題。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見飯涼了，叫班長端到衛(wèi)生員那兒，在小電爐上熱一熱再吃。
　　 過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收到一份家里發(fā)來的電報：“母病危，速回！”
　　 那時通訊，除了寫信，就是電報。我去找指導員，他第二天就叫我立即回去。他說：“你在家是獨生子，能讓你當兵，說明你父母很開明?；厝ゴ蚁蚰愀改竼柡??！蔽抑秉c頭，忙不迭地感謝著。
　　 我慌里慌張，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四十多年前的中國交通，可真是急不得的事。那時，從寧波坐船到上海，上海坐火車到無夕，無夕坐汽車到射陽。一個新兵，從未出過遠門，晚上到了上海，簡直是如墜霧里，分不清東南西北。就像劉佬佬進大觀園一一笑話不少。但劉佬佬至少還有人陪著。我心里有事，人地生疏。在火車站，買好車票等著上車，總感到像是少了點什么。看包，包在，查網(wǎng)兜，網(wǎng)兜在，一樣不少啊?？尚睦锞褪遣惶?。坐在候車室里長條椅上，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小人書，其中有個故事。說的是有個健忘的差人，要單獨押個犯事的和尚遠行，他怕記不清物件，將苦惱告訴婆姨。婆姨說，這還不好辦，你只要記著一句話：公文，和尚，帽子，枷。和尚是光頭，最好分了。每個時辰念三遍，每天查看一次，不就得了。說得差人豁然開朗，心花怒放，高高興興上路。一天，差人醒來，例行撿查。一看公文和枷都在，獨少了和尚和帽子。原來和尚見他睡著，將帽子戴自己頭上了。一想到帽子，我頭皮發(fā)麻，如電擊針刺，不好，我的帽子呢。我從長椅上直跳起來，挎包，網(wǎng)兜都在，獨獨少了帽子。原來一路勞頓，排隊買票，頭上冒汗，將帽子拿下，夾在挎包兩提手中間，并用帽帶系好。誰知竟被偷了，我恨自己，原準備系死扣，想想一會兒不好解，便打了活扣。帽子沒了，一路上關(guān)關(guān)坎坎，我也不知怎么到家的，心里一直打鼓，這怎好，回連里咋辦。
　　 到家后一看，母親生病是事實，在大隊衛(wèi)生室吊水也是事實，但絕不是危言聳聽的“病?！保瑓s是老娘想兒子心病。原來，我舅母給我談了門親事，叫我回來相親，才是地地道道的事實。
　　 我帽子沒了，愁不過來呢。哪里還有心思談情說愛，花前月下，就是介紹個仙女也打不起精神。
　　 回家時心急火燎，回連隊時憂心重重。第二天出操，全連百十號戰(zhàn)士，就我一個光頭。那可是胡蘿秧里長出棵白菜，一籠大米糕里嵌了顆黑棗，真正的出類拔萃，獨一份。那幾天我是坐如火烙，臥如針毯。特別是隊列集中，如站湯鍋。指導員叫事務長翻倉庫，找來找去沒有棉帽，先找頂單帽湊合著。后來，指導員將他給老丈人戴著的舊棉帽，拿來給我將就著，總算勉強應付。熬過了一段時間，直到補發(fā)了新棉帽。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你看是不。
　　 我們公社那一年的兵，陸地上的都分在艦隊司令部直屬分隊，水上的都分在海邊和島上。艦隊大院里，山水相連，湖光山色，花叢樹影，翠竹婆娑，風景優(yōu)美，設施齊全。島上的水兵老鄉(xiāng)對我們羨慕不已，常以來一趟大院游玩為樂事。
　　 一天星期日下午，春光明媚，風和日麗。我一個大榭島上的水兵老鄉(xiāng)，樂不思蜀，玩過了頭。等想起歸隊時，已錯過了最后一班交通車。
　　 他滿臉通紅地找到了我，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說防化連車子多，要我想辦法找車送他回島。我是一小兵，根本沒那臉面，況且也沒那膽子去找連長。他說:“今天是你們指導員值班?！辈恢l告訴他，也曉得指導員好說話，我還是未答應。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掉進陷阱的豹子。他一直拉著我不松手，我被他拽著找到了指導員。我只說了句下午沒交通車回大榭島了，他搶著向指導員央求道：“趕不上班車了，想請指導員派車送一下。”指導員聽他此番話，眼里閃出一絲驚訝，眉毛一跳，臉色瞬間紅了一下，愣在那。我那老鄉(xiāng)不停地說：“求求您，求求您?！边^了片刻，指導員說：“這樣吧，我打電話到你部隊，接通后你請假。”聽到這話，我那老鄉(xiāng)他掏出一把鑰匙，說：“武器庫鑰匙在我身邊，來時忘交下一班崗了，就是請到假，夜里值班拿不到武器，也肯定要受處分。好人呀指導員，再次求求您?！?br />　　 一聽此話，指導員濃眉擰成了結(jié)，臉一紅一紅地上仰著，凝望著天花上吊燈。看他那為難糾結(jié)的神情，我愧疚懊惱，站也不是，走也不成。
　　 此時，我那老鄉(xiāng)急得無以復加，就要哭下來了。又沉默了片刻，指導員瞟了我一眼，我心一激靈，眼睛不敢和他對視。只見他緩緩地拿起了電話聽筒，向管理處(相當于師級)請示出車。我心里暗暗舒了口氣。我好像末聽到他說送人，倒像說的是接人。那口氣就像我們小兵求領(lǐng)導的那樣恭謙。聽領(lǐng)導同意了，他找到了二排長，叫了一輛偏三輪摩托車，一再交待路上注意安全。摩托轟鳴著臨出發(fā)了，還鄭重地拍了拍駕駛員吳XX的肩。那神情，那氛圍，我感覺像生死絕別的送行，有一種悲壯感。
　　 我們出連隊轉(zhuǎn)彎時，我又回頭望了眼，他還默然地站在操場邊樹下。
　　 此時，我那老鄉(xiāng)坐在車斗里，在不停地催再開快點。
　　 我說：“已經(jīng)出來了，還怕什么？”
　　 他說：“五點鐘最后一趟輪渡過島，趕不上這趟,還是等于瞎子點燈一一白費蠟。”
　　 送我們的老吳一聽，油門按到了底。說車子風馳電掣，一點都不為過。風在耳朵邊呼呼地，車輪旋起的沙石粒子，打得車斗叭叭作響。我坐在后坐位，瞄一眼馬表指針，一直在110上晃動。最險的，在一個右拐彎處，雖然已提前減速，但是，由于慣性太大，我的左腿膝蓋還是近乎擦到了樹，只覺得褲子“嚓”的一聲。
　　 到了穿山碼頭，渡輪鳴著汽笛，水手已解開了纜。渡輪正緩緩馳離。我那老鄉(xiāng)來不及說聲謝話，一下子跳上了已開始離岸的船。
　　 回來時，我們輕松了許多。我才看了左腿褲管，已擦開了一條二寸長的口子。到剛才那拐彎時，我叫他慢點開，繞到路那邊樹旁看了一眼。
　　 我說：“你知道剛才差點車毀人亡么?！?br />　　 他說：“你坐車的都知道，我能不知道么?！?br />　　 天要晚時，我們回到連里。老遠，看見指導員還站在那里。見我們平安回時，他一句也未說，仍站在那里。我想過去說聲謝謝，他朝我揮了揮手。
　　 1975年夏，在寧波海軍招待所，我和指導員參加艦隊組織的學習理論學習班。學習班結(jié)束前，一天晚飯后，我對上次借車送人事表示歉意。他和我說出了心里話。
　　 他說：“那次我對你有看法。我在部隊這么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事。私自動車要受處分的，后來雖說經(jīng)過批準，但什么事都有發(fā)生意想不到的可能。假如出個事，我要受處分。出大事，可能要上軍事法庭?！?br />　　 我說：“我知你一貫謹慎。我也知這厲害關(guān)系，但你那天已出乎我的意料，我估計你肯定不會批，我也沒法子，那天可是被硬拖著去找你的?！?br />　　 “唉，難哪。那天我不派車，你那老鄉(xiāng)肯定背個處分。一個小青年，到部隊辛苦幾年，背個處分回家，唉?！?br />　　 一聲嘆息，如一石投池，激起我心中陣陣漣漪，在一圈圈放大著。指導員的一片菩薩心腸，深深地暖著我的心。
　　 他為了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水兵小戰(zhàn)士，冒著風險，解困于人。
　　 的確，這事能大能小。說小，也就是出一次車的事。于當事人，幾十年后，可能早忘得干干凈凈。說大，卻可能是驚天動地，四個家庭天上地下的事。而這些，卻又與他毫無瓜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我慶幸，褲管上的一條口子，讓我一輩子記住了一個好人。也一輩子鞭策著我：遇事，能幫人處，就盡量盡力些。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