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西行(散文)
一
從關中平原出發(fā),一路向西,途經黃土高原,直達青藏高原后,才覺得狹長的天地變得空曠起來。
在一個落雨的傍晚,我借著暮色獨行在西安古都浐河東岸,穿過遮天蓋地的雨幕,將腳步停在了黃河中游的半坡遺址。停留稍刻,又冒雨前行,渡過蘭州城寬闊的黃河,我行進的腳步開始踏進甘青地區(qū)。
這片土地孕育過璀璨的中華文明,那些古老的故事卻最終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留給后人的只有斑駁殘影。我將在這些殘影中爬上時光之峰,對歷史進行一次深刻的觀望。
提著沉甸甸的心,我踏進了這片土地。腳下的湟水河流出了它的氣勢,浩浩蕩蕩,沖出高原峽谷,沿著古絲綢之路匯入黃河。我在這條河中看到了古代文明的影子,青海樂都柳灣彩陶遺址、民和喇家遺址、廣河齊家文化遺址、秦安大地灣遺址、臨洮馬家窯文化遺址等都是時間在它的流域內留下的折痕。通過它們,我依稀看到曾經盛極一時的帝國王朝。撫今追昔,時光追溯到史前時代,我的眼前出現(xiàn)先民們刀耕火種、狩獵采集的模糊場景。西行之前,我并沒有想到這片土地的文明歷史會如此的厚重,會如此耐人尋味。
這是我第一次背著行囊走得這么遠。我的身后緊隨著一行人也在對這座遙遠的城市感到驚奇。我們瑟縮在擁簇的人群中,不斷地向這座文明之地張望著。有些心急的行人,迫不及待地想去拜訪的地方是鼎鼎有名的塔爾寺。在駛離車站的時候,我遠遠看見發(fā)往大通縣的客車停佇在一條大道之上。相對于西寧城,大通縣可能更讓我向往,那里有我一度想要去看望的一個老朋友——上孫家寨遺址。或許,說它是老朋友不免有點牽強附會,因為我至始沒有拜訪過它。之所以這么說,全因在京城生活的這些年,我在中國國家博物館昏暗的古代歷史文明展廳中見到一件舞蹈紋彩陶盆,它讓我的目光反復徘徊。真要去上孫家寨遺址,心中便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停住腳步,我癡癡望著那輛即將離去的客車,心里驟然間升騰起一股難過之感。
從黃土高原跋山涉水,第一眼看到西寧城,全然都是陌生的。即便這樣,我還是對這座城市充滿了無限熱愛。依照歷年行走的慣例,每到一個新的城市,必先行博物館。身邊的人群紛紛趕去拜謁聞名遐邇的藏式佛教圣地塔爾寺。但對我而言,塔爾寺遠沒有博物館有歷史文化內涵。僻靜的街角,行人匆匆而過。一些回族的年輕女子頭戴紗巾,急匆匆地穿梭過城市的街道,她們應當是急于歸家的人。
或許是經年以來習慣了獨行的模式,只要身旁穿插進影影綽綽的人,我就會感到不踏實。行在高原,四壁皆是陌生,山、水、土變得不認不識。在西邊的日頭剛剛露出來時,我趕到青海省博物館富麗堂皇的門廳前。沿著歷史的足跡,順著歷史的脈絡,一步步走過遠古的新舊石器時代,走過一個個在這片土地上閃耀過歷史光華的國度。我依稀聽見數(shù)以萬計的戰(zhàn)馬狂奔在草原荒漠上,一陣陣響天徹地的廝殺聲透過歷史的風向向我傳來。匈奴、鮮卑、氐、羌、吐谷渾、吐蕃,一個個古老的民族站起又倒下,倒下又站起。時至今日,我仍然還不知道這些遠去的古老族群最終走向了哪里。也許,它們大多數(shù)都埋藏在這座城市的地層下面。
高原的風輕輕吹拂著,穿行在展廳,這些從地下出土的文物靜靜地躺在我的眼前。此刻,我是他們的遠方來客。寬大的展廳內,我們面面相覷,相顧無言。我慢慢品讀著他們帶給我的歷史信息和歷史文化,他們則瞪大雙眼直勾勾地望著我。這是不是像極了一對久未謀面的仇敵,互相仇視一番。當然,并不是。經過片刻間的對視,我們就握手言和,喜笑顏開。懷揣著彼此之間敬畏之心,很快的走到了風雨飄搖的東晉末期,這是我此行西寧城的目的地。
抬起形色匆匆的腳步,走出青海省博物館的大門,我在廣場上駐足了許久。美術館的前面,穿著民族服飾的女人們在扭著秧歌。大約等到和風吹拂起弱柳,暑氣漸緩時,我才走向一個歷史上存在剎那,但消逝已久的國度——南涼。昔日的南涼已蕩然無存,如今只遺留下一個突兀而起的南涼虎臺遺址。
西寧之行,正是要行將此處。為此我毫不吝惜地放棄了一度心心念念的柳灣彩陶遺址。走出青海省博物館,橫穿一條大道,斷斷續(xù)續(xù)地拐幾個彎,南涼虎臺遺址就展現(xiàn)在眼前。時近落日,天邊播撒著霞光剩焰。遠遠望去,三座巨大的石雕塑像鎮(zhèn)守在遺址的入門口。其高大威武,異于常人。走進一看,才知是當年南涼國的三位南涼王的巨雕塑像。這座建于東晉十六國時期的的點將臺,如今淪落的只剩下這片高高凸起的黃土堆。
夜幕低垂之際,我還游蕩在這里,我在念想著一千六百年前的南涼人是怎樣完成這般驚世之作。我的身旁有些和我一樣的人也不免地發(fā)出了如此既喜且悲的感慨。他們準備穿行在無邊的夜色中,借著懸在星河里星月的光芒繼續(xù)去尋覓著這座城市的神秘。
在我離開虎臺遺址時,整座城市燈火正輝煌。目之所及處的文明之火還在夜色的遮掩下熊熊燃燒,那是柳灣人在燒制彩陶的陶窯前,舉著火把向天地呼喊。所幸的是,我目睹到了他們遺留下來的物品。時過境遷,斗轉星移,所有的歷史,都已塵埃落定。我的腳下,湟水河依舊奔騰不息,依舊徹夜不眠地沖刷著這片古老的文明之地。
當我再次擠進人群的時候,西寧城已淡出了我的視線。接踵而來的是茫茫無際的戈壁灘和一閃而過的青海湖。
或許是身心俱疲的緣故,在通往下一個站點的列車上,我竟睡得安然自若。
二
德令哈——一個從未聽過的城市名字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盡管也是驚鴻一瞥,我卻記憶猶深。那天,在燦爛的星河里,我披著秋霜,一路裹挾著青藏高原的烈風,不經意間,走進了海西州,確切地說是走進海西州的州府所在地德令哈。
在這之前,我對青藏高原知之甚少,西行之前也沒有在地圖上查看,只是隨著列車在深夜里前行。我不知道青藏高原上還可以有這樣美麗的城市,當我站立在城市的街角時,感到萬分驚詫。不遠處就是祁連雪山,清澈的雪水河在城市中匯成一條翠綠色的河流。我到達的那天,天色向晚,遠遠望去,雪山上飄落著皚皚白雪。住進新堉山莊的那晚,山莊里的蔬菜大棚上也輕落了一層白雪。值班的兩個漂亮女孩看著我獨自踟躕在山莊門口,朝著我閃來幾許不解的笑意。回過頭看她們時,兩人還在低頭淺笑。我知道她倆在笑什么。
回到屋中,我把目光投向放置在桌上的幾張紙。說是紙,其實是寫滿德令哈景區(qū)的景點介紹圖。一個個富有詩意般的名字映入眼簾,外星人遺址、哈素湖、可魯克湖、海子詩歌陳列館和阿力騰?德令哈寺等。雖然這些足夠讓我心生向往,但比之于所要去的祁連雪山,這對我而言只是一種小美。
我確信祁連雪山才對我有傾覆生命的魅力。
也許是有這種機緣巧合,我才能深入祁連山脈的腹地,真正看到天地之中的大美。一度覺得,高原的美,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盡管它看似荒涼無比,但它卻能給人一種心曠神怡之感。沿著上祁連雪山的彎彎山路,高山峽谷、戈壁河流、雪山牧場,仿佛都是集聚了天地間的精華后才產生的自然人文景觀。這種美讓人驚嘆大自然,驚嘆遼闊的天地。沿線的高山峽谷裸露出經雨水沖刷后的痕跡,一道道、一條條、一片片顯露在道路的兩側。這是條軍用路線,由進駐在深山里的部隊開辟形成,已經消散了的草灘上奔跑著雪兔和稍大點的黃羊。一片向陰的地方,積雪還是很厚,但它比之于我們要到的地方而言,這雪還是小巫見大巫。
翻上了雪山頂,被一片刺眼的白擋住了前進的路。盡管如此,我還是欣喜若狂。這樣的雪山,當真是畢生未見。陽光不是太耀眼,但經雪一反射眼睛就不由地自己閉合。潔白如鏡般的雪片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很厚實,雙腳踩踏上去只能聽見絲絲細微的響聲。這樣的美,很難見到,每行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你不知道雪下面是什么,很可能會是一條暗藏的雪山河流。聽到河流,我提起褲腳踩著別人踩下去的雪跡順著一眼雪水泉走去。水清澈透明,泉口不大,像碗口一般,但它卻要比瓷碗還要晶瑩剔透。
我是在別人的贊嘆中把眼光投向遠處的一處湖水,湖叫可魯克湖,綠如碧玉。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世間還有這般清澈之地。
湖水的上空,氤氳著淡淡的霧氣,一片片分層而起。我實在有點不忍心把目光從湖水上移去,我多想瞬間變成一個石雕塑像從此相望于它。就像一個獨守空閨的婦女,瞭望從軍而去的夫君。
湛藍的天,一如洗過般潔白。望著云朵開始飄散時,湖水也開始消隱起來。山的剪影愈發(fā)清晰起來,輪廓越變越暗。
夜幕壓來之際,我見到了高山雪水融化而成巴音河。河兩岸是由一座形似馬頭琴的橋連接在一起,河水是翠綠色的。華燈初上的那刻,我站立在巴音河畔的海子詩歌陳列館前注視了許久。讓我驚詫萬分的是德令哈的夜色也是絢爛多姿的,美麗的柴達木盆地總是給人種種驚喜。
步入海子詩歌陳列館,接待我的是兩個年輕的姑娘。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們正坐在桌子上安靜地看書,看著我朝著墻上的海子畫像停下腳步,其中一個才向我走來。陳列館都是海子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主,書籍、影像資料、墻畫,都離不開海子的詩歌。那個女孩子說:“你是不是也喜歡海子的詩歌?如果是的話我建議你買一本回去讀讀,我可以給你蓋這里的紀念章。”
抬起頭看她,她已經給我從柜臺從拿出了一本書。是海子詩歌精品選,書裝幀的很漂亮,一看就是那種經典款。我接過她給我推薦的書,又在柜臺中選了一本《金色的世界》。女孩笑著說:“你真有眼光,這本書也是賣的最好的一本,金色的世界就是德令哈?!蔽矣悬c疑惑不解反問她,“這怎么是德令哈?”
“是從蒙古文譯過來的,德令哈就是金色的世界。”女孩說。
走出陳列館的后門是海子詩歌林,從對岸閃爍而來的霓虹燈的光芒投在詩歌林中,頓時富有了一番別樣的詩意。詩歌林是以石刻而成,大大小小的石頭上刻滿了海子的詩歌。那首經典的詩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很醒目地映射在我的眼里。我聽見阿力騰?德令哈寺里想起陣陣梵音,悠悠然地傳入到我的耳朵里。今夜,我也在德令哈,可我卻沒有什么只言片語要和我姐姐說。
沿著巴音河,我又步入濃濃的夜色中。我的頭頂,繁星滿天,高原深秋的夜,顯得無比的寂寥?;氐缴角f時,那真正的夜才開始蔓延開來。
三
來都蘭是為了看一座墓和一處古文化遺址。
多少年來,這至始至終都是我的一個行走愿望。而立之年以前,我行走的腳步沒有離開過生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赡苁菦]有行走的機會,也可能是不想離開故鄉(xiāng)。對于心中憧憬的遠方,向來沒有和別人提及,只是在自己心里浮起又沉落。
行走在廣闊無垠的戈壁灘上,我似乎忘卻了我是來自何方。前方不遠處是幾條斷流干涸的古河床,它已經沒有了流淌的氣息。這塊土地又是讓我歆羨不已,剝開層層的灌木叢,我來到了三千多年的一處古文化遺址——諾木洪文化遺址。在都蘭,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這處古文化遺址的存在,只有住在諾木洪鄉(xiāng)里的人還能和我攀談幾句。在遙遠的三千年前,遠古文明之火早已遍燃中原,在荒瘠的柴達木盆地至今還有人認為沒有人間煙火。諾木洪遺址的發(fā)現(xiàn),更好地向世人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人類的生活足跡。行在高原,現(xiàn)如今還是有許多的地方不適合人類的生存。可想而知,在無遮無攔的遠古荒涼時代,諾木洪人是靠什么來繁衍生息。
久久地站立在遺址上,我很想叩響那個遙遠時代的門環(huán)。遺憾的是,幾千年時光終成了歷史。
歷史。對了,那處古墓還等著我去看。它或許還散發(fā)著歷史的熱度。攤開歷史長長的卷軸,一個古老的民族鮮卑族曾經數(shù)次登上歷史的舞臺。吐谷渾,一個絕跡于都蘭境內的古代王國,幾度讓考古學家和文化學者長途跋涉地去尋覓它的蹤跡。所幸的是,在塵封已久的歷史故城中,它的神秘面紗被緩緩掀開。
我依然記得看到那個墓時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在距離它還有一段距離時,我就向著它飛馳而去。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荒原戈壁,遍地的千瘡百孔。盡管如此,熱水鄉(xiāng)的血渭大墓還是顯得異常的雄偉壯觀?;蛟S,我應該喚作它一個更加氣派的名字——九層妖樓。我想這才符合它的氣質和容貌。從這里出土的文物一次次地震驚著世界,一次次出現(xiàn)在文物界的饕餮盛宴上。
我實在是感到驚嘆不已。
固然這個“九層妖樓”不及影視劇中那個神秘,但它依舊讓我看的目瞪口呆。這讓我堅信了那個風華絕代的時代是璀璨的,歷史的風沙淹沒了唐蕃古道和絲綢之路。對于唐代,我只能從這座吐蕃時期的古墓里去窺探它的繁華。
可終究它還是跌落進了歷史的長河中,滾滾而逝。一處古文化遺址和一座古墓,讓我深深銘記住了這個邊陲小城市——都蘭。如若再有機會,我仍然還會在冰天雪地里雙手呵著氣流悄悄走向你。
也許,看的差不多了。仰起頭,星辰漸稀。落在那個墓上的燈火,正緩緩移向別處。
祝福寫作快樂,生活美好!佳作連連,盡情綻放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