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故鄉(xiāng)的老榆樹(散文)
故鄉(xiāng)的那棵老榆樹,刻著一段古老的歲月傳奇。
一
老家屯子里有很多榆樹,其中生產(chǎn)隊院外靠近村道的那棵最為年長。粗大的樹干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樹高七八丈,樹冠幅足有十幾米,遒勁的樹枝如騰飛的龍爪,向四外伸展,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這棵老榆樹是何人所栽,經(jīng)歷了多少春秋,無人知曉,據(jù)說它的年齡比這個村子還大。聽村里最年長的老人八十多歲的三爺爺說,他小的時候這棵樹就這么大,至少有二三百年的歷史。老榆樹,到底伴隨了多少人一起生活,走進多少人的記憶,說不清。
我家與老榆樹一道之隔,兒時,我常到樹下玩耍。春天,榆樹開花了,一串串淡綠色的榆錢兒掛滿枝條,小伙伴兒們搭起人梯爬到樹上摘榆錢兒吃,可是往往榆錢兒還沒吃到嘴就被大人薅著脖領(lǐng)子拽回家。原因不說大家也都知道,父母是怕孩子上樹摔著,再就是怕刮壞衣服。那年月家里窮,買包針買桄線都得算計算計,因為爬樹刮壞衣服那還了得,輕則挨頓罵,重則要挨笤帚疙瘩。
似乎越是被家長限制的事兒,越是有意思,孩子們得空就偷著聚集比賽爬樹,衣服刮碎了,回家挨罵也不怕,先賺了個快樂。
真的,沒有了這棵老榆樹,可能我們同年的記憶就消失了,快樂就打折了,孩子們爬樹的本事都是從老榆樹那學(xué)會的,很多人回憶老榆樹都提到這件事,仿佛老榆樹就是一個武術(shù)教練,讓人崇敬。
二
老榆樹給我的童年帶來了快樂,陪伴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一場劫難,奪去了它的生命。
那是一個盛夏的傍晚,天氣悶熱,一點兒風(fēng)絲兒也沒有。吃完晚飯,父親拎著小板凳領(lǐng)著我到老榆樹下乘涼。老榆樹下有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村民們茶余飯后都愛聚到這兒來待一會兒,說話嘮嗑侃大山,這里是小村的“新聞中心”,在這兒可以聽到小村每天發(fā)生的新鮮故事,諸如誰家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誰家的山羊一胎下了仨羊羔兒……故事都是活生生的,聽著來勁。
從小,我們孩子們就覺得老榆樹有著極強的號召力,甚至無需吆喝,大家就齊聚它的身邊。
就在人們東家長,西家短,七個碟子八個碗,聊得正熱鬧的時候,忽然從西北方向天空飄來一片烏云,緊接著電閃雷鳴,暴雨如注。聊興正濃的人們誰也沒注意到天氣的變化,直到豆大的雨點兒砸到身上才四散奔逃回家躲雨。父親連小板凳都沒顧得上拿,挾著我就往家里跑,剛跑過村道,一道閃電,一聲炸雷,老榆樹被雷電擊中,冒出一團火光。嚇得魂飛魄散的父親進屋把我往炕上一扔,急忙跑到外屋老祖宗牌位前,點上一束香,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嘴里嘟囔著,千恩萬謝,感謝老祖宗的保佑沒傷著我們父子倆。母親也嚇得夠嗆,摟著我渾身直打哆嗦。
說來蹊蹺,不到半袋煙工夫,雨停了。雨過天晴,明凈的月光灑滿大地,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常態(tài)。
第二天早晨,天剛放亮,惦記一宿都沒睡好覺的人們迫不及待地來到樹下一探究竟。發(fā)現(xiàn)樹干被燒焦一大片,斷枝殘葉散落一地,兩根主杈之間被擊出碗口粗的一個洞,深不見底。有迷信的老人說這棵老樹可能年久月深,承受日精月華,成精了。也有人說不是榆樹成精了,是樹洞里的“黃皮子”成精了,不知道得造了什么孽,老天爺派雷公電母來劈它。更是有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胡謅八扯,說這個屯子原先是一個湖,附近鄉(xiāng)民經(jīng)常到湖邊放牧,有一天,一頭小牛犢到湖邊喝水,忽然從湖里竄出一條怪獸,把牛犢卷進了湖底,打那以后,沒人再到湖邊放牧,湖水越來越瘦,慢慢干涸了。不知到什么時候,從湖底長出一棵榆樹,長到一人多高的時候分了兩個杈,一根朝東,一根朝西,就像兩只揚起的牛角,說這棵榆樹就是當(dāng)年被怪獸掠去的小牛犢的化身,說得有鼻子有眼。但傳說終歸是傳說,真假誰也不知道,更無從考證,不過屯子?xùn)|邊的確有一個湖,叫“轉(zhuǎn)魚湖”,湖不大,卻終年不凍,湖水清澈見底,清冽甘甜。小時候我們常去湖邊玩兒,洗澡、撈菱角、抓蛤蟆。不知道這個湖和傳說中的湖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老榆樹被雷擊以后,斷枝處經(jīng)常流出一些淡黃色的如同蜂蜜樣粘稠的汁液。天越熱汁液流得越多,在樹下乘涼衣服都會被淋濕。有人好奇,拿碗接來嘗嘗,結(jié)果令人喜出望外,汁液清涼爽口,喝了之后氣爽神安,咽潤目明。母親也給我喝過汁液,不過沒有像人們夸張的那樣如瓊漿玉液一般清涼可口,但也不難喝,感覺滑溜溜、涼滋滋的,味兒有點兒苦,更多是榆樹的清香。至于汁液是否真能治病我沒有體會,因為母親給我喝的時候我沒有病,沒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再說那時我還小,印象不是很深刻。
其實,村子里有個讀書多的人,早就說了,應(yīng)該給老榆樹綁上一根鐵絲兒,以避雷電,可大家都沒有這個知識,覺得這個做法很可笑,就沒有理睬??茖W(xué)知識不普及,傳說就神乎其神了。
三
俗話說腳快不如嘴快,老榆樹顯靈贈藥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神神秘秘。很快十里八村都知道我們屯兒出了棵神樹,前來討“藥”的人絡(luò)繹不絕。村里一些老年婦女對“神樹”有靈深信不疑,她們怕人多傷害到“神樹”,自發(fā)組成了“護樹隊”,用繩子將老榆樹圍圈起來,日夜守護。老榆樹被奉為什么神靈,身纏紅布,枝掛紅巾,討“藥”者屈身俯首,燒香拜神,磕頭作揖。一時間,老榆樹下門庭若市,車水馬龍,香火繚繞,盛比趕廟會、逛大集還熱鬧。屯子里一些好吃懶做的人見討“藥”的人越來越多,且虔誠篤信,便打起了歪主意,偷偷高價倒賣黃香紅布、冥幣紙錢兒賺錢。后來,剃頭的、焗鍋焗缸的、焊洋鐵壺的、爆苞米花的、賣醬油醋的小商販、手藝人兒也到這里討“彩頭”,老榆樹下成了繁榮的“市場”,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這樣的熱鬧景象持續(xù)了將近半年時間,直到冬天降臨,老榆樹不再流汁液,人們不來討“藥”了,才逐漸蕭條冷落,就像曲終人散。
后來人們談到這件事,覺得有些鬼迷心竅,一位在鄉(xiāng)鎮(zhèn)搞科普宣傳的人多次來村中考察,了解實情,寫出了一份報告,專門為村民做一場演說,釋疑解惑,總算弄清了這件事。我父親說,就知道,一開始就是鬧劇,鬧騰完了,鄉(xiāng)親們安靜了,生活繼續(xù)。不過,我父親還是心疼這棵老榆樹從“內(nèi)臟”里流出那么多的樹液,把老榆樹的精氣神都弄沒了。父親不舍得,是因為老榆樹伴隨父親生活,已經(jīng)成了患難之交了。
四
老榆樹溫暖了我的記憶,快樂了我的童年??闪钊诉z憾的是,這棵名噪一時、蜚聲鄉(xiāng)里、被奉為神樹的老榆樹,沒有像人們期盼的那樣千年不倒,生生不息,萬古長青,命運多舛的它歷盡滄桑,飽經(jīng)磨難,最終還是在一場天災(zāi)導(dǎo)致的人禍中逝去了生命。
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首年的春天,大地剛剛泛青,乍暖還寒。一天傍晚,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拖兒帶女的災(zāi)民涌進村子,足有四五十人。他們聚集在老榆樹下,支起鍋灶生火做飯。那時野菜還沒下來,青黃不接,沒啥吃的,饑餓難耐的災(zāi)民爬上樹,把還沒有完全長開的榆錢兒連同樹皮一塊兒擼下來,熬湯給那些餓得哇哇直哭的孩子們喝。村民們本想阻止他們不要糟蹋樹木,但見這些人瘦得像骷髏一樣,滿臉浮腫,走路直打晃實在太可憐,就沒有過分阻止,畢竟人命比樹更重要,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活活餓死。不到幾天時間,這棵生長了幾百年的老榆樹就被剝光了皮。災(zāi)民把剝下來的樹皮洗凈,泡軟,用石磨磨成糊糊,摻上一些村民們給的麩皮、玉米粉等,攤成煎餅或是熬成糊糊充饑。在熱心的鄉(xiāng)親們的傾力相助下,災(zāi)民熬過了那個艱難困苦的春天,沒有一個人因為饑餓而死亡。后來,這些災(zāi)民在小村扎了根,成為小村的一員,為故鄉(xiāng)的繁榮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這也是我老家的一個傳奇。
隔年秋天,已經(jīng)根斷枝折、樹身空腐、沒有了生命體征的老榆樹被伐倒,樹身被鋸成一塊塊木板,樹杈做成爬犁、車轅等農(nóng)具,磨盤大的樹根也被挖出來當(dāng)燒柴。伐樹那天,村民們都聚集在老榆樹前,靜立注目,與老榆樹做最后的告別。
雖然老榆樹早已不在了人世,化作了青煙腐塵,但是它的故事一直在溫暖著我的心,當(dāng)年的影子依然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我一生都抹不去的記憶。
沒有連貫的文字記錄下自然災(zāi)害時期的點滴,更沒有誰為這棵傳奇般的老榆樹寫下傳記,但老榆樹在一代村民的心中,就是共克時艱共渡難關(guān)的伙伴,可以枝葉繁茂,遮陰避日,也可以脫皮流汁,為苦難中的人們果腹充饑。
懷念老榆樹,難忘一段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