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龍哥的江湖(散文)
一
龍哥不屬龍,名頭的由來是因生在農歷的二月初二,老百姓嘴里響當當?shù)娜兆?。龍哥生得白凈周正、濃眉大眼的,身量雖不高卻不耽誤帥,衣服也干凈利落,往人前一站透著一股子英朗,還有幾分天生的桀驁。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是龍哥生命的黃金期。那時的路邊還沒有這許多鋼筋水泥的森林,開車的少擺攤兒謀生活的多,連空氣中都流淌著一種樸素。龍哥跟父母住在城南的兩間公房里,雖狹窄簡陋,卻一樣讓人覺得洋氣。天空透亮,陽光朗朗地照著,就在那狹窄胡同對過的大泡桐樹下,龍哥把墨鏡往鼻梁上一架,一條腿斜跨在黑色山地車上,那股子霸氣神秘勁兒還真扎眼。
這是年輕時的龍哥給我的印象,就這配置在當時很能秒殺一眾少女。媒人跟龍嫂提的時候,龍哥還在部隊里服役,只拿了一張生活照就徹底叩開了龍嫂的心扉。照片中的他穿一身綠軍裝,挺悠閑的側身坐在草地上,半瞇雙目凝望著遠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極容易讓人想到少年維特之煩惱。陽光從高處照下來,明燦燦的,落在那張年輕而帥氣的臉上。龍嫂就這么一見鐘情了,要知道在遇見龍哥之前,她一直挑肥揀瘦,夸張點說相的對象快夠一個排了。
龍嫂生來脾氣就好,溫順體貼,話不多;內心善良,勤勞有忍勁兒,過日子也謹慎。可龍哥的內心卻十分粗糙,極愛面子,講義氣,生性不羈,有著千金散盡的豪爽與灑脫。上學時龍哥喜歡成幫結伙,成年后依舊玩鬧兒,經(jīng)歷的奇險事快裝一籮筐了。
還記得好多年前的某個夜晚,當時正整修我們村頭那條公路,到處坑坑洼洼的。龍哥醉酒騎摩托,一路磕磕絆絆,不小心竟栽了跟頭,臉先著地。龍哥暈乎乎好半天才醒過來,鼻息間充盈著一股刺鼻的塵土與血腥味兒,四周黑漆漆的,風從他身上呼嘯而過;龍哥不知道自己傷在哪兒,隨手一摸都是血;他掙扎著起身,拽起那輛笨重的“大幸?!?,趔趄著又走了六七里……
等深更半夜敲開門,血人一樣的龍哥出現(xiàn)在龍嫂面前,差點沒把龍嫂嚇死。龍嫂又氣又疼,連扯帶拽地牽著他去了醫(yī)院。后來又輾轉唐山,正骨,縫嘴唇、臉面,接舌頭,接鼻梁骨……龍哥沒少受罪,縫縫補補折騰了幾個月,還是落下一臉大大小小的疤,紅紫紅紫的,熟人見到龍哥,背過身總忍不住惋惜:嗐,挺白凈的一個小伙……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可龍哥的脾性卻難改,當時在手術臺上疼得嗷嗷叫、跺腳罵娘,沒等傷疤好利落酒盅兒又端上了。煙酒永遠是龍哥的摯愛,戒不了。雖然這摯愛俗了點,可俗氣的龍哥也雅,粗糙的龍哥也心細。他迷戀釣魚,閑時手不離桿兒,口不離茶,去山里送貨,還會心血來潮的花上千塊買回兩塊大板石,給丈人和閨女做茶臺用。龍嫂喜歡游山玩水,龍哥卻只愛釣魚,往坑邊一坐,兩眼直勾勾盯著水面,最細微的動蕩也不放過。釣魚時龍哥專注而安靜,像高僧入定。龍嫂拗不過便一次次跟著龍哥往河沿子上跑,兩人都曬得黑漆溜光的卻依舊樂此不疲,誰讓龍哥喜歡呢。
都說李白斗酒詩百篇,那是因為心有蓮花再加上酒精的刺激。龍哥雖是粗人,酒一過量同樣能讓人體悟到酒精的力量。平時拙嘴笨腮,此時卻像換了個人,咸的淡的葷的素的真的假的都來了,天南海北,云里霧里,陳年糗事,道聽途說。當然好漢也更愛提當年的那些勇敢,話頭一拉開,兩眼一瞪,那股子牛氣勁兒別提了,一張疤痕臉也因極度亢奮紅脹脹的。
雖然名頭帶著江湖氣,龍哥卻真不是江湖大佬,他的那點厲害說白了也不過虛張聲勢,等酒勁一過就又悶下頭,說得話少干的活多,像一頭老黃牛般不知疲倦。
二
其實龍哥的生活原本安逸。風風雨雨幾十年,從龍弟混成龍哥,也絕不是腦門上多添幾道褶兒,額頭多鉆出幾根白發(fā)那么簡單……
九三年底,龍哥復員。那時商品糧,參軍都包分配,據(jù)說龍哥當時也有N種選擇,可陰差陽錯的分到了我們當?shù)丶Z庫,成了一只整天倒騰麻袋的糧食耗子。雖然打小嬌生慣養(yǎng),龍哥卻不嬌氣,做人只散不懶,一百多斤的麻袋包扛起來就走。那時糧庫的效益特別好,逢年過節(jié)龍哥總大包小裹往回搬,想想平時累點也值了。龍哥那人心熱手大,只要單位一發(fā)東西,就大咧咧的給兩頭的親人們一分,自己只拿上一小份兒。對于手頭拮據(jù)的親戚們,龍哥龍嫂也沒少幫襯。
龍嫂那時是紗廠的一名擋車工。雖然兩人的工作都不清閑,卻也算衣食無憂,平淡富足。命運的轉折是因為下崗。兩千年初龍嫂龍哥相繼買斷。這是誰都始料不及的。攥著手里買斷那幾個錢兒,四顧茫然。望望年邁的雙親,瞅瞅膝前的女兒,兩口子的心上像插了刀……可人的命就是草,多難也得活著。很快,龍嫂買來了軋面條機和電餅鐺,打算以此維持家用。一向不喜歡束縛的龍哥選擇搞養(yǎng)殖。當時老丈人也下了崗,爺倆一合計便在村西頭蓋起了豬場,用買斷的錢進了第一批豬仔兒。讓龍哥想不到的是養(yǎng)豬看似容易,其實更是技術活,從小到大沒在農村呆過的他哪懂這道道兒,可開弓沒有回頭箭,門外漢的龍哥就這么被逼上了梁山。他開始學著跟一群豬們打交道,備料喂養(yǎng),打針防疫,清理欄圈。龍哥愛干凈,每次進圈前都要先全副武裝好。無論寒暑,糞是每天都要清理的。上上下下一通忙活,從圈里鉆出來的龍哥不僅頂著一腦門子汗水,更發(fā)散著刺鼻的惡臭。入夏后蚊蠅也惱人,即使隔著衣服一樣能咬出大大小小的包。龍哥算真正領受到養(yǎng)豬人的不易。其實苦點累點兒還能對付,他最怕的是豬鬧病。真愁人啊,豬們一打蔫人也跟著像遭了霜打的秧棵,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積聚勇氣,因為怕看到更多的豬傳染??墒峭脚律对絹砩?,死熬硬撐到這批豬出籠,爺倆養(yǎng)豬發(fā)財?shù)膲粢残蚜恕?br />
后來龍哥又轉戰(zhàn)餐飲,在村頭干起小吃部,每天起三更睡半夜的。龍哥做飯講究,吃的人不少。那時候龍嫂已經(jīng)去服裝廠上班了,可是為了支持龍哥,每天三點多就起床,跟著一起準備早點,五六點鐘開始上人,龍嫂再幫忙招呼一陣子,才匆匆洗把臉上班。即便這樣,還是看不到多少回頭錢,不到一年,小吃部也關張了。
下兩次海,嗆兩回水,龍哥開始認識到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他不得不強自己所難的又折回打工之路。正好楊家板橋一個燒烤店找人幫忙,朋友介紹他過去。聽上去待遇不錯,就是離家遠,每天要盯到夜里十一二點。有家難回,這對戀家的龍哥來說,一樣難以接受……
龍哥像一只無頭蒼蠅四處亂撞,家人們看著也心疼,逮著機會就勸他:快別犯犟了,這歲數(shù)一天大一天的,還是穩(wěn)妥點兒,找個差不多的事兒吧。
龍哥雖然犟,也似乎多少聽進點勸,正好城里的建行招廚師,就又趕緊托人補了缺。騎上那輛黑色的舊山地,龍哥七彎八拐一路興沖沖過去,可沒多久又辭職了。
三
轉眼四五年光陰遠去,浮萍般的龍哥始終漫無目地的飄著。表面上他嘻嘻哈哈,好像對啥都不在乎,可了解他的人知道,這動蕩的四五年里,他是怎樣掏空了自己……他時常想象自己是一只獸,饑腸轆轆卻又不得不隱藏起渴望,拿出十二萬分的耐性潛伏。他堅信,機會總會來。
時光的腳步跨入2008年,全國上下喜迎奧運;也是在那一年,餐具清洗行業(yè)在我們縣城應時而生。新興的行業(yè)總能帶來不小的發(fā)展機遇,龍哥正瞅準了這次機會,雄心勃勃的打算大干一番呢??墒撬睬宄?,光憑自己的力量,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想到平時一起混的哥們。
果然一拍即合,三人搭伙,跑手續(xù)、租場地、出資買車購餐具、招工人……不久后,康潔餐具清洗公司在一串爆豆似的鞭炮聲中開張了。一個人做事兒心氣很重要,龍哥也一下來了精神頭,每天放下耙子就是掃把,忙得腳不沾地也不覺得累,大伙故意逗他,龍哥龍哥,你咋還讓人打了雞血?!龍哥嘻嘻哈哈,手里的活卻不耽誤。
雖然大家看上去都很努力,康潔餐洗的攤子也折騰得不小,但管理不是簡單事兒,弄不好會漏洞百出。老祖宗說越好的朋友越不能動錢,這道理也算屢試不爽了。
忙活了四年龍哥沒掙到錢卻也不覺得虧,因為他學到了技術,懂了門道。他認定只要好好干,這絕對是賺錢的路子。于是,落了單的他把分到手的東西又拉回村西頭的場院,經(jīng)過一番修整,屬于他的順興康餐洗公司開張了。
骨子里龍嫂一直是個比較傳統(tǒng)的女人,龍哥一個人折騰她看著心疼,便毅然辭職跟他一起。一開始他們的餐洗公司規(guī)模不大,只雇了三四個附近村子的婦女,所有餐具都手洗,龍嫂即當老板娘又是小工,兩人的分工也明確。讓幾個人意想不到的是,龍哥為人雖粗糙,對餐具清洗卻近乎苛刻,包裝好的杯子上哪怕有水痕指印,也會立刻牛眼一瞪跟龍嫂發(fā)脾氣。龍哥這么一鬧也真有效果,龍嫂連同那幾個工人立刻斂聲靜氣,加著小心把活干瓷實。
要論龍哥這老板當?shù)靡舱娌蝗菀?,自打開了這個廠子,起床的時間基本定格到早上五點。無論春夏秋冬,一碗掛面頂個滑溜溜的荷包蛋便是早餐,填飽了肚子,一天的忙碌也就開始了。龍哥打開鍋爐先燒水,龍嫂則帶上手套開始分揀前一天收回的餐具。把剩飯菜收集到桶里,留著喂院里那幾條狗,還有院外那群大大小小的流浪貓,餐具也都分門別類放到不同的筐子里。等收拾得差不多,工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寬敞明亮的清洗間開始呈現(xiàn)出一派忙碌,刷洗、擦拭、碼放、包裝……基本要干到下午六點左右。這些年春節(jié)越來越時興去飯店,村里的婚喪嫁娶也都認準包桌,這些變革又加大了餐具清洗行業(yè)的供求量,越過節(jié)越忙。可工人們得放假,外面一片歡天喜地,場院里卻冷冷清清,龍哥龍嫂忙得暈頭轉向,恨不能多長出一雙手。放假回家的閨女心疼他們,不等誰支使也加入“戰(zhàn)斗”。實在忙不過來,丈人一家老老少少也都上場,分工合作,全家總動員!
仿似滾雪球,龍哥餐洗廠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辛苦這么多年的他總算看到回頭錢了。13年,他決定繼續(xù)擴大規(guī)模,投資近十萬,蓋起一片彩鋼廠房,還上了烘包一體設備,基本實現(xiàn)半自動化。這下可輕松多了,洗干凈的餐具往機器口一入,成品間里便吐出一包包干凈的餐具,龍哥把它們整整齊齊碼進箱子,專等第二天給飯店送去。按每天百箱左右的用量計,龍哥送完貨,不算跑的路,光是搬餐具箱就得翻倍再翻倍。想想當初養(yǎng)豬臟累,其實餐具清洗也不是干凈活,還更需要體力。可是龍哥不抱怨,餐洗廠正常運營后,他那么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腳下有了根。
一切都似乎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壓抑這許多年的龍哥和龍嫂終于能挺直腰板喘口氣了,可是天有不測風云,19年初,手續(xù)不全的順興康餐洗公司收到最后通牒??粗_了六七年的廠子又面臨倒閉,龍哥和龍嫂的心在淌血,愁得睡不著,思來想去,前景還是一摸黑。
龍嫂吞吞吐吐提了意,想把廠子兌出去??烧l料又被趁火打劫,買家將價格壓到三萬。設備加餐具才給三萬,龍哥氣得干瞪眼,罵娘的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家雀兒,就在龍哥龍嫂一籌莫展的時候,以前一起搭伙的哥們伸出了援手。他的餐洗公司規(guī)模大,一應手續(xù)齊全,可以替龍哥包加工,按件收取加工費。其實這道道兒人家早就跟龍哥商量過,那時的龍哥覺得自己好歹也算個老板,不認。現(xiàn)在可好,逼到這份上,還有啥不能認?!人在江湖,最先學會的就該是低頭。
都說塞翁失馬,誰也沒想到這查來查去到頭來竟幫了龍哥?,F(xiàn)在的龍哥半天就把貨送出去了,他不需要場地,不需要給工人開工資,更不需要放低身段卑微著自己去跟誰周旋、應酬,做了近十年買賣的龍哥終于揚眉吐氣了。龍嫂也有了新安置,去小吃部打零工,幾個小時的活兒,啥事也不耽誤。
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想釣魚,開上車就走了,或者干脆在家,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菜,收拾收拾院落。以前當老板時家里塵土拋天,插不進腳;現(xiàn)在好了,那幾間屋里里外外讓龍嫂拾掇的鳥語花香。兩口子除了錢少點兒,優(yōu)哉游哉的把日子過成神仙了。
那天我無意間看到句話。
“海浪的品格,就是無數(shù)次被礁石擊碎,又無數(shù)次地撲向礁石?!?br />
說實話,那一瞬間,我馬上想到了龍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