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恒】【菊韻】麻袋縣長(小說) ——紀念建黨100周年賀禮
抗戰(zhàn)勝利后的延安。那一天,主席專門接見了部分在抗戰(zhàn)中做出突出貢獻的革命領導者。而這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就是抗戰(zhàn)時期益壽臨廣四邊縣的縣長,又被稱為“麻袋縣長”的趙治安。
一
落日時分,夕陽悄悄融進了裙帶河,被染透的河水泛著滟滟粼光,仿似真成了傳說中的七仙女,下凡沐浴遺失的那條裙帶。這條串滿珍珠瑪瑙的裙帶,在廣袤的益北鄉(xiāng)平原大地上迎風忸怩,飄飄蕩蕩。
裙帶河東畔的趙家營村籠罩在一片炊煙裊裊之中,看上去天色馬上就要黑了。
夏收剛剛結束,正是農閑時節(jié),趙家營村的街巷口聚集了些許扎堆閑聊的莊稼漢。到了這個時辰,大家伙兒都提著馬扎蒲團陸續(xù)回家了。
趙家院門口還圍聚著三個人,地面上鋪著一張缺角少棱的紙棋盤,棋盤上擺著些許紅黑相間的棋子。棋子是棗木的,顏色黢黑,看上去是有些年頭了。
捉對廝殺的是兩個男子。東邊坐著的是個小年輕,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樣子,單薄的身形,狹長臉,寬額頭,一雙炯目專注有神。他屁股底下墊著一條折疊的麻袋,微翹著嘴角,臉上浮現出得意之色。
他叫趙治安,在趙家排行老大。站在他身后觀棋的是小他兩歲的兄弟趙治堂。與趙治安對弈的是個中年男子,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他叫趙文時,在村里論行排輩,趙治安管他叫“二叔”,兩家也是左右鄰居。此時的這個“二叔”有些心煩意亂,被對面坐著的侄兒殺得士相全無,光禿禿的一個老“將”在田字框內來回奔逃。
說起下象棋,趙文時可是趙治安的老師,去年他還手把手地教趙治安“馬走斜、相走方”。沒想到一年不到,這小子棋藝忽長,竟然把他殺得丟盔棄甲。趙治安的棋藝忽長,想是拜了什么名師,實則不然,他并沒有拜師學藝,全是自己研究的。趙治安腦袋瓜聰明,凡事都用心。
趙文時不出所料地敗下陣來,趙治安抬頭瞅瞅已經黑下來的天色,慢騰騰地立起身子,高舉雙臂伸了個懶腰,彎腰將屁股底下墊著的麻袋撿拾起來,往臂彎里一夾,笑著說,二叔,這么晚了,該回家吃飯了,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再玩吧!
趙文時騰地起身,把手搭在趙治安的肩膀上使勁往下按,又把他按回到蒲團上,不行,再來一盤,就這么輸了,今晚我睡不著覺。
趙治安面露難色,二叔,天黑了,看不見了??!
掌燈。趙文時盯著趙治安身后站著的趙治堂,果斷地支派道,二侄兒,回家拿燈籠。
趙治堂應諾一聲轉身進了院子,少許,提著一盞亮著微光的氣死風燈又出來了,默默站在二人旁側,提著燈把當起了燈架。趙治安便重新擺好棋子,叔侄二人繼續(xù)對弈。然而趙文時真不是趙治安的對手,棋藝差了一大截,又連下三盤,盤盤皆輸。
趙文時正一籌莫展的時隙,有人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繼而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大舅,你休息一會兒,讓我來試試。
趙文時扭頭打量,見身后站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圓臉,大眼,寬額頭,蓄著小胡子,此人正是他的外甥趙華川。
趙文時眨巴眨巴眼睛,嘟著嘴說,拉倒吧!我都不行,你別丟人現眼了。
趙治安也打了聲招呼,華川哥來啦!趙治安認識趙文時的這個外甥,這段時間,這小子經常到趙文時家串門。
趙治安嬉笑著說,華川哥,你二舅都不行,你能行?
趙華川慢吞吞地說,行不行,棋盤上見嘛!
趙治安說,不下了,回家吃飯了。言罷站起身子,撿起麻袋,正欲離去,卻被趙華川的一句不緊不慢的話喝止了步子:大兄弟,我讓你一個車。
趙治安瞪了瞪趙華川,賭氣地往地面上一坐,盯著對面的趙華川,怒哞哞地說,別狂妄,我就跟你下一盤,也不用你讓我棋子。
趙華川默不作聲。
趙治安又說,這樣干下也沒啥意思,要不,賭點兒啥?
趙華川終于抬頭盯著他,笑著問,賭啥?
趙治安指指趙華川的上衣,笑著說,你輸了,給我這支鋼筆。趙華川的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裸露在袋口外面的筆帽,映著燈光閃著一朵幽亮。
趙華川答應得無比爽快,行。一攤手,紅先黑后,兄弟,你先走吧!
趙治安根本就不把對面的趙華川放在眼里。他曾聽趙文時說起過趙華川,趙華川的棋藝也是跟著趙文時學的,有這樣的老師能教出什么樣的學生?老師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這個學生?肯定也是個臭棋簍子。
趙治安心里這么想,然而事實上卻不是如此,這個趙華川不但不是臭棋簍子,而且還是個象棋高手,只走了幾步棋他已經感覺出來了。趙治安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明顯放慢了走棋的頻率。
大約走到十幾步上,忽聽趙華川低喝一聲,將軍――
趙治安定睛打量,臉色頓時變了。這是一步死棋。
站在趙治安身后的趙治堂抖了抖手里一直提著的氣死風燈,動了動一直僵著的身軀,不由得贊嘆一聲,好棋!
站在趙華川身后的趙文時卻有些喜形于色,外甥能下這么一手好棋的確出乎他的預料,情不自禁地拍拍趙華川的肩膀,贊許道,外甥,好樣的。
趙治安鐵青著臉,呆瞅著棋盤,仍然不甘心,半刻鐘后才沉沉回了一句,再來。言罷只顧低頭擺棋子。趙華川也不說話,臉上始終掛著一副神秘的微笑,也低頭擺棋子。
二人又開始對弈。這次趙治安甚是謹慎,每一步棋都深思熟慮,然而最終的結局還是以失敗告終。在趙治安的強求下,二人又接連殺了五盤,趙治安盤盤皆輸,甚至比剛才的趙文時輸得還慘?,F在他能體會到趙治安輸棋時的那種懊惱心情了。
趙治安仍不肯罷休,還想下,趙治堂實在熬不住了,大聲抱怨,大哥,別下了。都快半夜了,晚飯都沒吃,難道覺也不睡了?言罷,也不管大哥愿不愿意,提著氣死風燈扭身回了家。
二弟一走,這棋也實在是下不成了。趙治安捏著一枚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棋子慢騰騰立起身子,嘟囔了一句,臭小子,說走就走,把燈籠也提走了。
趙文時將地上鋪著的棋盤一抖摟,提在手里,盯著趙治安笑著打圓場,大侄兒,天色確實不早了,咱們該各回各家了,你若還想跟我外甥下棋,明天我讓他再過來。
棋局就這么散了。趙華川與二人辭別,點開步子順著弄巷向東直去。他家住在楊家營村。楊家營離著趙家營也就五六里地,趙華川經常遛達著到二舅張文時這里串門。
趙文時也拎著棋盤回了家,趙治安夾著那條麻袋進了堂屋才反應過來,手里還握著一枚象棋棋子。他苦笑一聲,隨手將棋子裝進了外衣的上口袋,尋思著等再下棋的時候,把棋子還給趙文時。
是夜,趙治安久久難眠,腦海里不斷重演著與趙華川的棋局。那個趙華川還真是高人恁!別看外形長得粗獷豪放,笑起來卻跟彌勒佛一個樣兒。這個人不顯山不露水,彈指間就把他殺得屁滾尿流,那小子如此高超的棋藝,從哪兒學的呢?
正當他蒙眬欲睡的當隙,院子里傳來爹的吆喊聲,書策(趙治安的乳名),起炕推磨了。那時候,趙家做著豆腐生意。
趙家男女老少共計八口人,趙治安的爹娘,弟弟趙治堂,還有四個妹妹,這八口人八張嘴就指著村西裙帶河畔的一畝地糊口,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好在父親趙克慎有做豆腐的手藝,農閑時節(jié)便全家上陣,做豆腐賺些豆腐渣和麩皮以求填飽肚子。這么多年熬著,好歹家人都順利活了下來,起碼沒人被餓死。
趙克慎上了年紀,腿腳又不好使,像推磨磨豆、挑扁擔賣豆腐之類的體力活都是趙治安來做。弟弟趙治堂剛滿十五歲,雖然個子長得挺高,但身體瘦弱單薄,并沒有什么力氣,無力承擔體力活兒,四個妹妹就更別指望了。
趙治安稚嫩的肩膀挑起了這個家庭的重擔,他毫無怨言。他是兄弟姊妹當中的老大,讓全家人吃飽飯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事兒,也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趙治安穿衣起炕來到了院子。他昨晚沒睡好,不斷張著嘴巴大口打著哈欠。娘已經將盛著泡豆的黑洋瓷盆搬上了磨盤。趙治安握著磨棍開始推磨,邊推邊握著木勺往磨眼里舀著泡豆,邊舀泡豆邊思量著昨晚下輸的棋局。半個時辰后,泡豆磨完了,他提著木桶將磨好的生豆汁倒進了廚屋的一口八印大鍋里。娘坐在灶膛口開始生火,前仰后合地拉著風箱。待到火候到了,趙治安握著瓷碗開始蘸乳矼,繼而又壓絨布包,等將一塊方方正正熱氣騰騰的鮮豆腐放進擔子木盒的時候,東天已經蒙蒙亮。
趙治安挑著豆腐擔子出了門。他腰里別著一桿桿子秤,扁擔上包裹著一條麻袋。他沒去南邊的郝家屯,也沒有去村北的曲家屯,而是挑著扁擔邁開大步向東直去。他的目的地是楊家營村,他還琢磨著楊家營村的那個趙華川呢!昨天的對弈讓他耿耿于懷。
趙治安即將趕到楊家營村村口的時候,忽見從村中街口奔過來了一彪人馬,大約有十幾號人,后面還跟著一輛馬車。馬車上裝滿了盛裝糧食的布袋。趙治安慌忙閃到路旁讓路,那彪人馬呼啦啦從他身邊奔過去了。趙治安挑著扁擔邁開大步繼續(xù)向前趕路,大約走了二十幾步,忽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吆喊,?!?br />
趙治安只聽得身后奔騰的馬蹄聲頓止,忽有一個沙啞的嗓音傳了過來:你——站住。
趙治安繼續(xù)邁步。聲音再次傳來,賣豆腐的那個小子,你站住。趙治安這才頓住步子,慢騰騰回過頭來,凝神打量。剛才那彪人馬站在離他幾十步的位置,都瞪著眼睛盯著他。一個騎著棗紅馬的漢子舉起馬鞭朝著趙治安一指,小兄弟,扁擔里挑的啥?
趙治安樂呵呵地大聲回話,豆腐。
那漢子又問,你挑著豆腐干嗎?
趙治安覺得他這話問得好笑,挑著豆腐能干嗎?賣唄!于是大聲回答,賣豆腐啊,去楊家營村賣豆腐。
漢子朝著趙治安擺擺手,嬉笑著說,你過來。
趙治安以為那幫人要買他的豆腐,挑著擔子向他們走去,邊走邊嬉笑著推銷他的產品,大爺們好眼力,俺家的豆腐白白嫩嫩,吃著上口,不信你們可以打聽打聽,趙家營村趙家的豆腐,四五鄰莊都說好吃……
趙治安嘟嘟囔囔走到眾人身邊,抬頭盯著一個跨著黑馬的黑臉大漢,笑嘻嘻地問道,大爺,你要買豆腐嗎?
黑臉大漢滿臉橫肉,冷冷一笑,七爺不買你的豆腐。
趙治安不解,疑問,不買,你叫俺過來干啥?
黑臉大漢說,七爺想吃你的豆腐,又不想花錢買,小兄弟,你說咋辦?
趙治安心里咯噔一下,暗忖:難道這是一幫地痞無賴?
趙治安正思量間,黑臉大漢慢騰騰從腰里掏出一把“磕頭蟲子”,指著趙治安笑問,知道這是啥玩意嗎?
趙治安訥訥地搖搖頭。
槍——黑臉大漢拖著長音回了一句,又皮笑肉不笑地問,要不要試試?
趙治安不斷搖頭,邊搖頭邊往后退著步子,嘴里還不斷嘟囔,不想試,不想試,大爺,俺就是個賣豆腐的。
黑臉大漢旁側的紅臉大漢盯著趙治安大聲說,娃娃,沒聽說過俺們大當家劉七爺的名號嗎?看你年紀小,不傷你性命,快把扁擔放下,饒你一命,不然,你可就小命不保啦。
趙治安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這豆腐不能白給你們,俺一家人還指著……趙治安話音未落,忽聽得咚的一聲巨響,磕頭蟲子既黑又粗的槍筒子里噴出一股閃亮的火舌,一顆鋼珠朝著趙治安飛射了過去。趙治安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腳下的步子踉蹌不穩(wěn),噗通一聲栽倒于地,隨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治安從昏迷中悠悠醒來,發(fā)現自己倒在一個人的懷里,周邊圍了許多人。除了抱著他的這個人,其余的人他都不認識。抱著他的這個人,正是趙文時的外甥趙華川。
趙華川見他醒了過來,神情激動地說,治安,你終于醒了。
趙治安有氣無力地問,華川哥,我咋啦?
趙華川朝著他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攤著一個四分五裂的象棋棋子,你小子的命可真大?。《嗵澚诉@顆棋子啦!沒有它給你擋子彈,你可就醒不過來了。
趙治安突然想起了昨天傍晚與趙華川下象棋,隨手裝進口袋的那顆棋子,隨即尷尬一笑,華川哥,這是你二舅的棋子,我還沒來得及還給他恁!
趙華川也隨著他笑笑,傻小子!沒有這顆棋子,你的命早就沒了。知道那個開槍打你的人是誰嗎?他就是這一帶的大土匪劉黑七啊!他領著他的手下到我們村搶糧食,怎么就這么巧,被你撞上了。
二
趙華川把趙治安送回了家。那天他跟他講了許多事情,趙治安才知道益北鄉(xiāng)這一帶的土匪不止劉黑七一幫人,還有竇寶璋、崔老九……一個比一個兇殘。趙華川說,治安,如今天下不安寧,土匪猖獗,老百姓甭想過得安穩(wěn),想要過太平日子,必須拿起武器自保。
怎么自保?趙治安訥訥相問。
趙華川說,現在咱們益都縣各地都成立了紅槍會,拿起槍保衛(wèi)我們的家園。我們村現在正在籌劃之中,我二舅也在你們村策劃紅槍會的事兒,你可以跟著我二舅干。
十天后,趙治安帶著剛滿十五歲的弟弟趙治堂,加入了趙家營村剛剛組建起來的紅槍會。趙家營村的紅槍會有二十多號人,全都是本村的青壯年。農忙時他們忙著收獲耕種,農閑時便跟著趙文時在村南的場院里練習殺敵本領。場院里紅纓翻飛,時時傳來哼哈之聲,倒是有一番熱鬧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