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新】麻繩里的情愫(散文)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紡繩屬一種手工業(yè)技藝。農(nóng)村所用的生產(chǎn)工具,如馬牛車輛的車轱轆、圪蠢(騾馬脖子上用來拉車的套墊,鞍韉之類)、尖镲以及锨掘鋤耙等,大多出自鐵木匠的巧手制作,麻繩也不例外。
說到麻繩的制造,我還真有一段頗深的體驗。
我爺爺是一位紡繩高手,那些年,全村一千七百余口人,會紡繩者僅此此一人,可謂“獨行”。因經(jīng)濟條件差,種地養(yǎng)畜之余行點稀有的手藝糊糊肚子,賺個油鹽醬醋錢,這是生計所需,也是他一輩子“閑不住”的習(xí)慣。
每年到了春夏之季,都要在隊部旁的大場院里擺攤“紡繩”(俗稱打繩)。
打繩,對八零后的孩子們來說是“天方夜譚”,他們可能認為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從超市或商店來的,他們只知舊了破了“換”,少了缺了“買”,一切都是立“新”。對我們這一代說來,可是一種彌足珍貴。我常常因這些而初心萌生,將這些苦澀而甜蜜的回味一一道來,以饗后生。
在那衣食匱乏的年代,農(nóng)村拉車,捆草,捆麥子等農(nóng)活,是離不開繩子的,而大部分繩子的來源靠手工制作,即“打繩”。
別看打繩這技術(shù),可不容小覷喲,至少需要三道工序方可完成,而且還得道道嚴格,認真,一條結(jié)實耐用的麻繩,至少延續(xù)二年才能上市銷售或自用。
一、泡麻。
繩子多用麻皮而做,也就是通常說的麻籽油樹皮,它比蓖麻皮柔綿,質(zhì)軟,條長耐用。
每年秋后,爺爺都要帶我到地里拔花麻(不結(jié)麻籽只開花的麻),一根一根的花麻積成捆,一捆一捆扛在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燜上數(shù)日后,再用平車把花麻稈運到南山后小泊池里,那是一潭不能飲用的污水,深度不過米余,爺爺撂起褲管,赤腳探著深淺,慢慢挪動在小池偏中處,然后從車上拖一捆麻桿浸入水中。麻稈剛一入水,又漂浮起來,看樣子這一車麻稈要挨個堆放于里風(fēng)餐露宿了,可就是水缸按搟杖,越按越撲漲,爺爺連續(xù)幾次將第一捆按進水中,不是上浮就是向遠滾溜,怎么也不定位,看到爺爺?shù)臒o奈,我只好脫褲下水,穿著內(nèi)褲噗嗵噗嗵兩下趟水過到跟前,任憑池底石碰瓦割,根茬棘利,池水冰冷,也顧不上疼痛,一把將犟稈頭梢抓住,與爺爺齊心合力將其按下去,如果稍一松手,麻稈還會復(fù)翻,爺爺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按住根部,只到麻稈稍有固定,才示意我先搬一塊大石頭,我慢慢地離開手,左腳輕輕跨出,趟著濁水趵到岸邊,才搬了一塊足有五十斤重的大石頭借著浮力壓住了稈梢,爺爺忙讓我按住它那一頭,他才換手脫險,從車上拖下第二捆按同樣的方法緊緊沉固在第一捆跟前,我像抗洪勇士堵沙包似的,屏住呼吸抗,壓,頂,拖,擋……只到十幾捆麻稈定位,頂部全圧滿了石頭為止。
麻稈就這樣安閑地躺在水里,浸泡一個多月才要出鍋,我們又開始打撈麻稈,那時天氣愈來愈冷,麻稈的重量也成倍加重,一捆捆濕淋淋的麻稈沾上淤泥,拖起來像一頭死去的大肥豬,加上污水浸泡,那股腥臭嗆鼻的味兒,撈一次濕麻稈總要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背困,泥漿滿身,而且惡心惡肺。
二、拔麻紡坯子。
濕麻稈拉到院子里,通過長時間的晾曬和燜放,才要開始手工制作,也就是先把麻皮做成繩坯子。這道工序一般分兩步進行:
其一是撥麻皮。麻稈經(jīng)過曝曬燜放后,麻皮變得既柔軟又易脫,所以在仨月冬藏季節(jié)里,拔麻紡坯子成了爺爺?shù)霓r(nóng)閑交響曲;他把麻稈放在身前,坐著一個舊馬扎,一根一根,一批一批撕下,一束一束梆住像三尺長發(fā)一頭緊梆,一頭散落席地而放,十幾捆麻皮拔完跺放在舊磨臺上,一把把,一束束,層層疊疊,大磨房里,擺著的,掛著,吊著的,卷著的,都有,……長短粗細分門別類,猛不丁看到,與戲班子化裝室里密密匝匝的生旦胡子差不多,顏色有淺白的,深灰的,還有黝黑發(fā)亮的,我還天真地用兩束麻皮扎在頭上,掛在唇前,學(xué)著老包演唱“清早起,堂鼓響,王朝馬漢在兩旁……”但一時不慎讓爺爺發(fā)現(xiàn),就是一陣樹眉怒眼的斥責(zé)。
其二是紡坯子。
麻繩只所以粗壯耐用,是由幾根坯子并攏擰在一起的,因而紡坯子是不可少的一道工序,這需要將滿屋子的麻皮胡子做成坯子才能用打繩機攪制。爺爺用一個木頭旋子(俗稱拔旋)紉麻,旋子一邊轉(zhuǎn)動,麻皮一邊銜接,嘴里噙的,肩上搭的,手里拽的,地上拖的都有,一會像“沙場秋點兵”,一會像魔術(shù)家舞彩綢,時而金雞獨立,時而白鶴晾翅,時而又像拉面廚子,上下翻動,左右圈轉(zhuǎn),那神態(tài),動作是那樣的老練純熟,灑脫自如,一陣樂不可支的操作過后,又是一陣子“叭噠叭噠的漢煙過癮,從爺爺?shù)膭幼魃峡?,是那樣的從容自得,似乎是“胸中裝丘壑”,一覽眾山小,又好象好將不減當年勇,我自獨創(chuàng)樂其中。這次紉作起來,不等奶奶喊吃飯總不停息。
一冬的室內(nèi)勞動終于畫了句號,到了用坯子紡繩時,己是第二年夏日。
三、打繩
初戰(zhàn)告捷后,第二年夏天農(nóng)閑時,他開始最后一道工序——打繩。
打繩是三關(guān)之鍵,如果說前兩道工序是因,那么第三道就是果嘍。
爺爺有一套打繩設(shè)備,其形狀功用很簡單,如果與當今現(xiàn)代化相比,當然笨重?zé)o疑,可是在當時,確為敝帚自珍,獨占熬頭。
他用兩塊不足二寸厚、兩米長、半尺寬的木板,分別在板上烘火柱穿上若干個直徑約三公分的圓窟窿,兩邊鑿孔鑲上豎板,豎板用來挖坑栽樁,兩邊樁柱栽好后,橫板上有若干個圓孔就配有若干個鐵制攪把,內(nèi)有環(huán)形繩眼,用來系坯子,外有攪把半尺余,用來攪坯子,這樣的設(shè)備有兩個,按照預(yù)計繩子的長短定位于坯端兩側(cè),另外,還有一個設(shè)計精妙的鐵制聚坯嘴,如果打制單三繩,就是三坯合一嘴,如果再粗一點的,如井繩,迷繩等,就四坯合一嘴,等到打繩架兩頭系好了坯子,(坯子通常為六根,八根)人工制繩開始。
再看攪制,爺爺把守著西側(cè),我守衛(wèi)著東側(cè),若干個攪把一個人并行或依次操作兼有。
打繩機備好了,各就各位的陣勢擺好了,爺爺?shù)暮奥曄癜倜踪悎錾系木緲?,一聲令下,“攪”,我倆緊握攪把子一左一右,用力攪轉(zhuǎn),因為攪把子必須雙方逆向用力,聚坯嘴才能將坯子擰緊,或三坯,或四坯,坯坯緊扣,環(huán)環(huán)咬死,繩子才硬梆結(jié)實。就為這,我還真有點力不從心,攪得慢了挨罵,攪得快了挨揍,爺爺是個暴子性,有一次,攪著攪著,連續(xù)斷了三根坯子,氣得他怒目圓睜,暴跳如雷,我還嘗了一個不堪言壯的小耳光。當著眾人看打繩的場面,恨不得找一個耗子洞鉆進去。
可是造成的麻煩仍是他的事,重新接坯子,再次攪轉(zhuǎn),直到兩頭接攏,一根硬棒堅實的麻繩才出爐。不過通過攪繩我也悟出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
打繩,是爺爺?shù)膶@?,盡管一把繩頭八角錢,他卻像一座偉岸的大山將幾代人的生計撐起,在他身上,我學(xué)到了耕耬犁耙,學(xué)到了很多技藝,養(yǎng)成了肯吃苦愛學(xué)習(xí)的習(xí)慣,更明白了“一粥一飯當思不易”的道理。
如今,打繩之技已化為尖埃,銷聲匿跡,我卻時時想起那段催我自強不息,余力不衰的回味。每當看到了市場上的高質(zhì)大繩,總會勾起歷史長河中的千絲萬縷。
我常常與兒孫們談到這些,他們總是不屑一顧地搖搖頭,而總是用那句至理深刻的名言回應(yīng)“不經(jīng)一番風(fēng)霜苦,難得臘梅吐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