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媽媽的眼神(散文)
人生中最難忘的是什么?在我來說,那就是媽媽的眼神。它伴隨著我的人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兒時,沒有多少記憶,但母親慈祥溫煦的眼神,卻鐫刻在記憶深處。母親并非大家閨秀,亦菲出于名門望族,甚至沒上過學(xué),只在外祖父指導(dǎo)下,讀《三國志》識字。而且年幼失怙,九歲,親生母就蹈海而死。在大母手里,嘗盡艱辛。也許是天賦所成,母親卻有著一顆仁愛之心。無論對子女、親屬,乃至于鄰里,都是溫良恭謙讓。在此,我特別要說的是她的眼神。
小時候,我們未免會頑皮,尤其是我,大人們說我是出入無禁,難免會做出一些使父母生氣的事來。五六歲吧,我忽發(fā)奇想,到稻田溝里去學(xué)游泳。被人舉報,正好脾氣暴躁的姑媽也在我家。二阿嫂,小屁股上打幾下,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我渾身淌著污泥臭水,狼狽不堪地站在她們面前。我看到母親的眼里有一綹火光閃過,但很快就消失了,恢復(fù)了先前的溫順。打打么,哭哭,孩子還小,要講道理。她用浴盆放了清水,用肥皂給我洗了幾遍,直到不再有臭氣。一邊洗,一邊絮絮叨叨地對我說,稻田里有污泥很臭,有蟲子會咬。大人不在還有危險,以后不要再來游了。等你長大了,會讓人教你游泳的。她的吳儂軟語,伴著她慈祥、親切的眼神,讓我覺得羞愧,輕聲地答應(yīng),以后不再調(diào)皮。姑媽卻在一旁串掇:不下辣手,下次還會再來!母親一笑置之。
母親從剛開始一絲震怒,很快就平靜下來,以柔克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我感到了溫馨,也明白自己確實做錯了。如果打了我一頓,也許我就會認為,已經(jīng)罰過,錯誤抵消,下次再犯的可能依舊存在。
六歲那年,患了流行性甲型腦炎。從早晨六七點鐘昏迷過去,直到下午三點蘇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那急切、擔憂的眼神,在那清澈的瞳仁里,有一絲暗淡、擔憂、焦慮,甚至迷惘。一大泡尿,驚醒了沉思中的母親。她的眼神一亮,驚喜并充滿希望,醒啦?有什么不舒服的嗎?父親在一旁眼神也同樣是驚喜、期盼。我嘴里淡,想吃咸橄欖。父親連忙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買回來一大盒橄欖。母親拿出橄欖塞到我嘴里,一眼不眨地看我咀嚼,似乎比她自己吃還有味道似的。那種眼神無法形容,溫潤、愛撫或是滿足?當然,那時的我,是無法用現(xiàn)在的詞匯來形容的。這是事后父母再回憶起當時情景,和我描述時,我才真正感受到的;也許,我還是不能真正地描述他們當時的心情和眼神。
讀書了,頑皮不專心,成績當然不會理想。拿到成績報告單,不敢回家給父母看。紅燈籠倒是沒有,就是一色低水平,六六七七而已。母親看到我的成績單,無語。她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無奈、也有失望的光芒,不過很快就收斂了,看到排名倒數(shù)第幾,輕輕搖了搖頭——澍本,你不應(yīng)當考得那么低??!她的眼神又恢復(fù)了平時的溫柔,但我讀出了其中的責備和憂傷,雖然很淡。她輕柔地對我說:書,不是為爺娘讀的,這是為你的將來,話雖不重,語義卻很深長。我受到了一絲震撼。此后,每天上學(xué),母親總要目送我去學(xué)校,絮絮叨叨地說,要認真聽講,不要做小動作。用熱切期盼的眼神望著我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她的視野里。也許正是她的眼神,在我未來的讀書、工作中,始終有一股催我奮進的力量!
最難忘懷的是五十年代初,因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兩個妹妹送人收養(yǎng)。臨別之際,母親最后一眼看著自己的骨肉被人領(lǐng)走,那眼神,凄惋中帶著無奈,痛苦里摻雜了希望,眼淚在眼眶里滾動······我無法用準確的文字來描述,我想她心里的苦楚!至今我還能回想起她當年的神情。后來兩個妹妹,四妹回到家里,五妹改姓換名成了家,但也時常來看望她。對五妹,我隱隱覺得母親的眼神里,總有一絲內(nèi)疚。
媽媽對子女的愛,深沉而真摯。五四年,我考上了無錫輔仁中學(xué)初中。那時我們家在無錫。父親看榜回來,證實我錄取了,而且是29名。那可是1700多人報考,錄取220人的一次考試。父親的喜悅,現(xiàn)于聲色:小鬼頭,我是從最后一名倒著查看的,想不到你這皮戶頭,居然考這么好!一邊還用手摩著我的頭頂,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喜色。母親則微笑著看我,我讀懂了她的眼神——欣慰、贊許、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驕傲。溫柔而又有點陌生,也許她在想,這是我那曾經(jīng)留級、頑皮的兒子嘛!
五七年,是高考最難的一年,全國招生十萬零七千。考高中也是最難的,輔仁2000多考生只招200名。我大姐考上江蘇師院,我也順利考上輔仁(二中)高中。那年,父親在無錫,家里只有母親,拿到錄取通知時,她那喜悅的眼神,烙在我的心中,似乎眼里閃出火光來。喜悅之后,她想到家里還有三個弟妹也在讀書,父親一人工作,負擔更重了。很快她的眼神中又流露出堅毅的光芒,考上了,就要好好讀書,給弟妹們做個榜樣。此后,她就在鎮(zhèn)上做事,掙一點微薄的工資,她燒過食堂、磨過煤屑(像牛馬一樣,推著石磨碾煤屑)、搖過洋襪。暑期回家,我看到母親從煤球廠回來,鼻翼兩邊有烏黑的煤粉,臉色青黃,很疲憊的樣子,低垂著的眼睛,晦暗無神。她看到我時,眼睛一亮,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溫和、慈祥,顧不得洗臉,就問長問短起來。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她把自己的苦難、疲憊掩蓋起來,不讓我們?yōu)樗龘鷳n啊!
最刻骨銘心的眼神,就是父親過世那段時間。突然而來,猝不及防。我沒有看到母親當時的情景。因為我不在家,直到晚上回家回來,看到母親低垂著頭,默默地流淚。我也無法選擇安慰她的話,姊妹們也都默默無言。姐姐、姐夫料理了一切后事。很晚了,母親才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圈紅紅的,痛苦、迷惘、無助……。早點睡吧!她哽咽著說了四個字,就淚流滿臉,我們都散了,讓姐姐陪著她。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母親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晦暗、哀怨,那種柔和、溫馨的目光看不到了,經(jīng)常是低順著臉,似乎在默默地想著什么。后來,姐姐把母親帶到宿遷,在那里生活了半年時間。那段時間母親的眼神,就像用刀鐫刻在我的心頭,永志不忘!
當母親回到家里不久,剛好父親的事情弄清楚了,供銷社給予平反,在那時(1968年11月)是絕無僅有的事,落實了喪葬、撫恤金,要我母親去領(lǐng)。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那么一點驚喜,但更多的是遺憾和痛苦!她不愿再次面對這錐心的痛,讓我去辦理。供銷社從縣里的檔案里,了解到我父親早期與黨組織的關(guān)系,以及在抗日時期的經(jīng)歷,社會上的謠言,不攻自破!我在父親過世后,一直堅信他的清白。因為他的啟蒙老師是陳枕白(甘蕩支部書記),他在蕩口學(xué)徒時,在中山中學(xué)和王莘、孟東坡是同學(xué);他告訴我新四軍在蕩口建“特別市”,他是外圍組織“商民協(xié)會”的會長。供銷社領(lǐng)導(dǎo)最終答應(yīng),發(fā)信致函我兄弟姊妹單位,澄清事實。當我拿著幾百元錢回到家里,母親呆呆地看著那一疊錢,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她默默地用一塊手絹包好放到箱子里,對我說:這些錢不能動。直到她過世,這包錢一直沒有動過!此后,我從她的眼神里又看到了溫柔和慈祥,有時她會沉思,目光有些呆滯,但看到我們她又恢復(fù)了平靜。
老年時,(其實也并不老,六十多歲而已)她犯了支氣管哮喘,這是牽煤屑時留下的病根。后來發(fā)展到肺氣腫,發(fā)病時她喘不過來,眼神里驚恐、痛苦、沮喪的神情,讓子女們心疼。為了不讓我們擔憂,她經(jīng)常避開我們獨自忍受。后來用氣霧劑了,噴一次就緩解了,她又恢復(fù)了平時的狀態(tài)。對第三代,她是很關(guān)注的。我兒子、女兒去她那里,她就會把子女們買給她吃的東西拿出來,讓他們吃,她自己不舍得吃,看著孫女孫子吃,似乎比自己吃還有滋味!這不僅使我聯(lián)想到六十年代那段困難時期,她也是這樣,省下來給我們吃,她在一旁看著我們,眼里充滿了滿足與溫情!
媽媽臨終那天晚上,是年初八,正好我和四妹守在她身邊。她先讓我愛人帶孩子回去睡覺,又叮囑三弟,明天一早要上班,早點去睡吧。眼神里有一絲擔憂和遺憾,因為四十歲的三弟還沒成家。其他姊妹們也陸續(xù)離開了,她很疲憊,眼看著一個個子女走了,她很平靜,和我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jīng)七十了。正因為她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本來應(yīng)該去蕩口醫(yī)院,她堅決不去,眼里是柔和、滿足、坦然的神情。醫(yī)生給她注射了安眠藥,不料這一針,讓她的心力衰極加重,天亮前,脈搏微弱,搶救無效,竟溘然長逝了!她臨終前的眼神,至今縈繞在我的心頭,她帶著子女們孝順的滿足,也帶著沒看到三弟成家的遺憾走了。
母親的眼神,是那樣的溫馨,那樣的柔和,那樣的沉著,那樣的堅定;我沒見過她的眼神里有怒火、有斥責、有怪怨,從小到大,沒有罵過我們一句,打過我們一下。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賢淑謙和的性格,堅韌柔和的性格,給我們子女留下了一筆寶貴的遺產(chǎn),在我們子女身上,遺傳著她的秉性和品行!我忘不了媽媽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