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時光】號子、女人和夯(散文)
當一聲一聲激越的勞動號子從遠處傳來,你聽了一定會熱血噴涌、情緒激昂。你想象著那一定是一個火熱的勞動場面。
這些,都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的事了。
在機械化程度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類的高強度勞動逐步從機械中解放出來,便很難再聽到這種號子了。也許我們已不再需要這種號子。
但這號子,它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精神。
古時候,受人力所限,我先民們在組織集體生產勞作中,常常會相伴著各種號子產生,有船工號子、搬運號子、伐木號子、采石號子、砸夯號子……他們常常借號子以協調集體勞作,并借以敦促自己、鼓動他人。
先秦典籍《呂氏春秋》記載:"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
在我鄉(xiāng)下,沒有河流,便不曾聽到過船工號子。我們這兒聽得最多的是筑堤填壩時砸夯的號子、和上一輩人搬運木頭或石頭時喊出的號子。
那年,我還小,村里砍掉最后一棵古楸樹。那是全村保留到最后的唯一一棵古樹。也是我自孩提以后一生中見過的最大最古老的樹,自此再沒有見過第二棵。
那一天,全村人圍在樹底下,遠遠地看著砍那棵樹,誰也不敢靠得太近。樹蔸下四個人輪換著鋸樹,樹干樹枝上搭著十幾根胳膊粗的大草繩,十幾個力壯的漢子緊拽著草繩,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拉著那樹往一個方向倒。
那樹砍倒后,便被鋸成無數段。但在搬動時,每一段都需要八個人合抬。于是在搬動前,他們便在木頭的兩端,各挽上一條大草繩,繞緊了,然后便用一根粗木杠橫穿過草繩,四個人抬著木頭的一端,八個人合抬著一根木頭,一人領頭喊著號子,其他七個人跟了呼應——
“漢子們呀——”
“嗨唷嗨!”
“齊用力喲——”
“嗨咋?!?br />
“腳要穩(wěn)哎——”
“嗨唷嗨!”
“別松懈呀——”
“嗨咋?!?br />
……
他們就這樣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抬著木頭,搬進隊上自先搭好的屋棚。
當然,這只是搬運木頭的一個場景。
那些年,我們這兒聽得最多的是砸夯的號子聲。每年冬閑的時候,隊上都要組織全隊的勞力,對水庫、溝渠、山塘、堤壩作一次全面的整修。便常常要用到夯,夯實土層與基礎。于是那砸夯的號子聲,便時不時從田間、地頭傳過來。
在我們這兒,夯有兩種,一種是圓木的,用一根粗大的圓木,鋸成立柱,高不過人頭。然后在立柱略低于肩膀處的兩邊各割一條槽,每條槽嵌進一條橫杠,以作扶手。然后兩個人抬著夯往地上砸,以此夯實土層。圓木的夯輕,一般兩個大力的男人就能舉起來。
另一種是石夯,也是同樣的原理。不過,石夯一般被鑿成方形,上窄下寬。但相對于木夯,石夯的份量重,夯下的土層就堅實。但也因為份量重,需四個人才能舉起來。
夯,“大力”也。拆文解字就能領會,這是一項非“合力”不能完成的勞動,便自然少不了“舉重勸力之歌”了。于是號子聲,便總是相伴著夯的起落吼出。
說起砸夯,那是一項繁復而笨重的體力活。兩個或四個、甚至更多的人合力把夯舉起來,然后狠狠地砸下去。那一上一下,一反一復的發(fā)力,是對人體力和毅力的考驗。而那相伴著砸夯時吼出的號子聲,便是對人合力的一次引領。也是對人情緒和現場氣氛的調動和帶動。當然,人們也借以這號子聲,讓心情得以愉悅和放松,疲勞得以緩解。
砸夯,本是男人的事。男人們力氣大,砸下的夯才有勁。
可在我們村,讓男人們不敢直視的是:卻讓一群女人搶了風頭。尤其那砸夯時喊出的號子,仿佛每一句都帶著挑戰(zhàn)。
“婦女們呀——”
“嗨喲喂嗨?!?br />
“半邊天哎——”
“嗨咋?!?br />
“齊努力喲——”
“嗨喲喂嗨。”
“賽男人哎——”
“嗨咋!”
……
勞動中,婦女們每喊完一遍,便往她們身邊的男人堆里瞅一眼。男人們見了就笑,卻將頭扭向一邊。這種嬉鬧而熱烈的勞動場面,既令男人們感到“羞臊”,又令他們感到愉悅和放松。
那帶頭喊號子的是村里的七妹,是村子里“半傻子”的婆娘。
村子里的男人們都知道,那七妹,是從下游一村子嫁過來的。那人家成份不好,便由父母作主,將她嫁給了本村的“半傻子”。那父母看了后對七妹說:“那人雖不是很靈光,但家里人口精爽,一家三口,全是掙工分的勞力,不怕日后吃不上飯?!?br />
七妹聽了,心里似乎并不情愿,但也由不得她。只是嫁過來后,七妹每生氣時便會撂下一句:“哈寶”“沒出息的”。男人似乎也不爭辨。
全村的男人每天都掙十個工分,就她的男人,每天只能掙九分,算不上一個“全勞力”。
七妹對男人的怨言,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但也只能嘆息一聲。而她似乎也不認命,便處處表現得比別人都強。每天出工下地,肩挑手扛的,沒有幾個女人能比得上,也沒有幾個男人能比得下。
據說,那年她跟村子里一男人打賭,硬是把那男人給比了下去。
那是她剛嫁過來的頭一年。那天,村里在西山溝的塘壩下筑堤,全隊人都出動了。女人裝畚填土,男人挑土砸夯。男人每兩個人一趟的輪換著砸夯,一趟一趟換下來。她見男人們都輪換了一遍,便撂了手里刨土的鋤頭,走上去對一抬夯的男人說:“我來砸一陣子吧?!蹦悄腥寺犃耍托χ鴮λf:“你來砸夯,我讓你兩個女人抬一頭,我一個人抬一頭,誰先撂下誰輸?!?br />
她聽了,就對婦女們說:“姐妹們,他這是瞧不起咱婦女們呀?!痹捯粢宦洌阏衼韹D女們一片吶喊聲、助威聲、歡聲和笑聲。她當即就捋了袖子,把另一砸夯的男人拉到一邊,自己掄了胳膊就上。村里一姑娘要上前幫她,卻被她攔在一邊。她挽了袖子,抓了那夯的兩個扶手,一對一的就跟那男人叫上了板。那號子喊得山響,一輪一輪砸下來,愣是沒換過人。那男人比不過,沒等到收工就換人了。
村里的男人們一陣哄笑。自此,再沒有人敢輕瞧她。
后來,她被隊上選為婦女隊長。出工出力的,便總跟男人一樣。
一次,她從娘家回來,路過西山梁,忽然聽得西山梁的山塘方向傳來號子聲。她一聽就振奮了,連忙趕往西山梁,看到隊上正在整修塘壩,兩個男人在砸著夯。她從一男人手上要過夯,與另一男人抬著夯往塘壩上砸。砸著砸著,當那夯揚起時,一邊的扶手忽然脫落,夯倒向男人的一方。男人沒留意,她便一把將那男人推開。幸虧,那次他們誰也沒有傷著。她的好強勁,常常令男人佩服。而她每一次喊出的號子,卻又常常令男人們心虛。那號子別出心裁,一次跟一次不一樣。
“姐妹們呀——”
“嗨喲喂嗨?!?br />
“加油干呀——”
“嗨咋?!?br />
“不認輸羅——”
“嗨喲喂嗨?!?br />
“爭上游喂——”
“嗨咋!”
……
每一次喊著號子,她就仿佛跟男人們較上了勁。卻又似乎在努力填補自己男人的不足。
但盡管對自己的男人有多么不滿意,幾年后,她還是跟他生下了一對兒女。
那座木夯壞了,隊上需要重新打一座夯。木夯太輕,隊上準備打一座石夯。
后來,隊長帶著人,在西石山上找到一塊打夯的石料??删驮陉犻L帶著人撬下那石料時,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隊上的男人們,便都被派往外地修水庫去了。家里只留下了婦女。
那一天,她帶著隊上的婦女們上山挑石頭,送往石灰窯,準備等著男人們回來燒石灰??烧斔齻兲羰^時,卻聽得那打夯的石匠來了。她們便去抬那石料。
那石料太大,兩個人抬不動。她便邀了另外三位力壯的婦女,找來了兩條男人們平常抬石頭用的鐵絲,攏在那石頭的兩端,每兩個人抬一端。
她們抬著石頭,一邊哼著號子,一邊艱難地往前走。可就在她們抬著石頭下一道坡時,那石頭忽然從鐵絲上滑落,滾落下來。她站在坡下的一方,那石頭滾落后,便從她身上碾了過去……
她倒在地上,婦女們都著急地圍在她身邊,她卻攥著守在她身邊不知所措的婦女們的手說:“姐妹們……加油,咱……不能讓男人們……輕瞧了咱?!?br />
后來,婦女們把她背回家,并找了張涼床(一種竹篾編的供乘涼用的單人小竹床),用兩根竹杠綁上將她抬往醫(yī)院??删驮谔歪t(yī)院的途中,她還在哼著:“哼唷……哼唷喂嗨,哼唷哎,哼唷喲……哼唷喂嗨……”
有人說,她那是疼痛的呻吟。有人說,她那是在呼喊著號子。
但沒等送到醫(yī)院,她就走了……
她走了后,村里人都說,她是哼著號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