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早春的寒氣還沒有收盡，細(xì)密的風(fēng)兒吹得房子后面的竹葉沙沙響，葉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像極了我肚子里食物翻滾的節(jié)奏。我害怕要走過長長的宿舍平房，才能到達(dá)黑黢黢的廁所，捂著肚子，不顧爸爸哥哥的好奇目光，差點(diǎn)撞到桌上的煤油燈，跑出房門，在屋后的竹林前面拉肚子，就像爸爸逗我的：“肥水不流外人田?！?br />　　 貼著“米”字符的窗玻璃，像是窺見了我的膽怯，頑強(qiáng)的將煤油燈的微弱光亮傾泄出來，即使暗淡，也稍微抹去了我心中對冷漠夜色的害怕。疼痛的肚子因?yàn)檫@個排泄的動作，也變得輕松起來。
　　 突然間，地上像有蟲子或是傳說中的什么怪物，頂住了我露在外面的肉體。不到五歲的我，一下子沒有了淡定，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我的尖利的慘叫，驚動了屋里的爸爸，他迅速來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子扶著我的胳膊急切地問：“妞妞，怎么了？怎么了？”
　　 已經(jīng)嚇得魂不附體的我，語無倫次，指向蹲著的地上：“有大蟲子，大蟲子?！?br />　　 爸爸拿著手紙，準(zhǔn)備給我擦屁股，一個勁地說：“妞妞不怕，妞妞不怕?！币贿厡⑽冶?，丟下手紙的爸爸，盯著我蹲過的地方，突然哈哈大笑，并指給我看：“妞妞，不是什么怪物和蟲子，是竹筍冒出來了?！蔽铱粗怀龅孛娴哪勰鄣闹窆S，在朦朧的夜色中，得意地挺立，白胖的圓筍，像嬰兒吸奶鼓起的腮幫，還親吻我的肌膚，我的哭聲嘎然而止，兩手摟著爸爸的脖子，破涕而開懷大笑。
　　 仿佛是聽見了我們的笑聲，竹林里蹭蹭的拔節(jié)聲，竹筍破土的呀呀聲，匯成一片夜的笙歌。正進(jìn)家門時，迎面碰上了剛政治學(xué)習(xí)完的媽媽回家，爸爸繪聲繪色地講述，又換來媽媽給我的緊緊摟抱。
　　 進(jìn)屋后，哥哥笑著用食指刮著自己的臉蛋，意為羞羞我。我一個嘟嘴從爸爸懷里蹦下地來，跑到我和哥哥的房間我自己的床上。那一晚，我睡得好香，早上醒來的夢里只記得我們一家四口，在竹林搖曳的暖風(fēng)細(xì)語中，手牽手地笑著走著。
　　 第二天的午后，太陽當(dāng)頭，光照四周。我和哥哥睡在各自的床上，卻都同時翹起了落在枕頭上的腦袋，驚愕地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吵吵聲。聲音由小變大，最后變成了只有媽媽一個人的抽泣，還有抽泣聲掩飾不住的踏踏的腳步聲和家門被帶上的咣當(dāng)聲。
　　 好奇心極重的我，翻身下床，拉開并不厚重的家門，看見爸爸左手拎著他一貫帶著的淡棕色旅行包，腳步匆匆；右手抬起，我猜想是在扶他鼻梁上的眼鏡，這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動作，我在背后都像是看到了。午后耀眼的光束，伴著那個在我心中高大勇猛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越變越小。
　　 我記得爸爸說的一個月的休假，為什么今天就走了？難道他在粵西的油田急需他這個工程師返回？太多的疑惑讓我轉(zhuǎn)身進(jìn)屋找到媽媽，我看見媽媽摟著和我同樣有著疑問的哥哥，臉上早已沒有淚痕，還是一如講臺上的莊重，大方好看。她用右手拉著我到身邊，緩緩說道：“你們以后要習(xí)慣沒有爸爸在家的日子?！?br />　　 只有五歲的我，不能完全明白媽媽這話的意思。本來我每天見到的也是媽媽和哥哥，只有春節(jié)和爸爸的探親假才能見到他，我很習(xí)慣的呀，那就等著屬于爸爸回家的那兩個假期吧，我在心里這樣祈禱。
　　
　　 二
　　 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又快到了，我盼著爸爸給我?guī)Щ匦乱路珊械母恻c(diǎn)和稀罕的玩具。我總在前后兩間房子里穿行，感受爸爸留下的氣息。五屜柜上，爸爸媽媽的合影也常常讓我駐足流連，媽媽清秀的面龐，傳神的眉目，只讓我驚嘆“好好看啊”。
　　 照片里，爸爸邊分的頭發(fā)，又黑又亮，一副金絲邊眼鏡，儒雅的緊挨著媽媽的左肩。陰柔的美，陽剛的帥，對我幼小的心靈是一種情感的滋養(yǎng)。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張帶框的照片在五屜柜上消失了，我好生奇怪，又不敢問媽媽?？赡苁腔卮饘W(xué)生問題多了，媽媽對我和哥哥的提問多半報(bào)以沉默。
　　 年關(guān)將至，大人們開始忙年貨。昏黃的燈光下，媽媽在做著灌香腸的準(zhǔn)備工作。出于好奇，也是豬肉的香味饞人，哥哥用小手抓著濕滑的肉團(tuán)，往豬大腸里塞肉，我拿著個縫衣針給香腸扎眼透氣，做得格外認(rèn)真。
　　 “咚、咚、咚”，有節(jié)奏的輕輕的敲門聲。只有能空出手來的我，蹭地站起來，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一個阿姨讓我有點(diǎn)魔怔，這不是媽媽嗎？我不相信自己會看錯，眨巴一下眼睛，再仔細(xì)端詳，哦，她沒有媽媽秀氣，個子也高出了媽媽半個頭。但她身上好像和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我情不自禁跑向屋里，伏在媽媽耳邊：“媽媽，來了一個阿姨，好像你?！眿寢対M手糊著油沾著肉，大聲對我說：“讓阿姨進(jìn)來?！?br />　　 我關(guān)好屋門時，阿姨已經(jīng)走到了媽媽面前，我看見媽媽抬起頭與阿姨的眼神相撞的一瞬間，愣愣的，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掩飾不住的欣喜，使得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小得都要吞回到肚子里：“姐，怎么是你？”
　　 媽媽很快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要我和哥哥叫大姨。她快速收拾好手里的東西，取下圍裙，把大姨讓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我這才知道，我還有個大姨?？筛绺缫呀?jīng)十歲，我也已經(jīng)六歲，在同一個城市住著的大姨，我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媽媽房間里傳出的她倆之間的綿綿細(xì)語，偶爾間的一聲嘆息，讓我和哥哥如墜云里霧里。
　　 每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的爸爸，不見蹤影，大年三十，我們是在大姨家團(tuán)年。姨夫的慈愛，讓我們忘記了爸爸為什么沒有回來。姨夫帶著我們?nèi)挤疟夼冢尡砀?、哥哥玩各種煙花，牽著又喜又怕的我指揮兩個頑皮的孩子。
　　 轉(zhuǎn)眼，春季招生，我進(jìn)了小學(xué)，媽媽就是我隔壁班上的班主任。識字，繪畫，游戲，我們無憂無慮過著我們的童年。當(dāng)時，認(rèn)得幾個字的男生特別得意于認(rèn)出同學(xué)家長的姓名，想要孤立誰時，就大聲齊呼他大人的名字。有個男生被他們?nèi)菒懒?，要和他們拼命，打了那個叫得最響的同學(xué)。
　　 出頭的椽子先爛，大嗓門同學(xué)被老師喊去訓(xùn)話：“他爸爸的名字是你叫的嗎？亂彈琴！”正好，我這個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進(jìn)辦公室交收起來的作業(yè)本，看那個同學(xué)出去后，班主任和臨坐的男老師說：“他（拼命的同學(xué)）父母離婚了，正煩呢，哪里愿意那些調(diào)皮小子一遍遍喊他爸爸的名字?！?br />　　 我第一次聽到離婚這個詞，離婚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是爸爸離開家或者不回家？我還有爸爸嗎？他還是我的爸爸嗎？
　　 春天的氣息，因?yàn)槲莺蟮闹窳郑屛覀冇中岬搅酥窆S的清香，雨后竹子拔節(jié)的聲音也格外讓人振奮。我睜開惺忪的眼睛，覺得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趴在窗戶上望過去，看見媽媽在林子里燒什么東西。媽媽看到了窗子里張望的我，匆匆收手，回家給我們做早飯。
　　 媽媽上班后，我冒著上學(xué)遲到的危險，進(jìn)到屋后的竹林。微風(fēng)已把灰燼吹得四散，只留下黃色信封的角。媽媽燒的是什么呢？我不甘心面對一堆無言的死灰，撿起地上的一根竹棍，在還有點(diǎn)點(diǎn)星火的灰堆里扒拉。終于，在最底層看見了半張紙不到的碎片。我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拂去灰塵，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清晰起來。因?yàn)闊绷?，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憑著直覺和恍惚的記憶，我判斷是爸爸的字體。
　　 這就是說，這張殘留的紙片是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從僅有的幾行字里，我連蒙帶猜，估摸到了信的大致意思——爸爸請求媽媽接受他的愛。他說，他真正喜歡的人，他愛的人是媽媽，而不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進(jìn)而發(fā)展成女朋友的大姨。
　　 我終于弄明白了，媽媽兩姊妹十多年不來往的真正原因。不懂男女之愛的我，不知道是心疼大姨，還是為媽媽得到爸爸的愛而慶幸，那時的我，懵懂，不知愛情為何物。
　　
　　 三
　　 自從大姨來到家里后，我們兩家就頻繁走動起來。媽媽只要是晩上學(xué)習(xí)和學(xué)校有活動，我和哥哥都會到大姨家去吃飯。表哥很高興我們的到來，因?yàn)槲覀兊拇嬖?，他的領(lǐng)袖意識萌發(fā)，常帶著我們東征西戰(zhàn)。陽光照進(jìn)的竹林，我們自我感覺成了青紗帳里的游擊戰(zhàn)士。
　　 走在幾十米長的竹根上，望著青綠竹子根邊的竹筍，我跟表哥講了那次被竹筍頂住小屁股的事，表哥和哥哥笑的前仰后合。突然，表哥收住笑，望著我和哥哥幽幽地說：“可惜啊，你們的爸爸丟下你們，給別人當(dāng)爸爸去了?！?br />　　 我好納悶，想問個究竟，表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難道媽媽說的：“你們以后要習(xí)慣沒有爸爸在家的日子?！本褪撬ソo別人當(dāng)爸爸了？難道他在大姨和媽媽之間，選擇了更為秀美的媽媽，卻又丟下了媽媽？這就是說爸爸媽媽離婚了嗎？爸爸就這么舍下他曾摟在懷里不忍放手的一兒一女？
　　 我?guī)е鴿M腹疑惑，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我不能想清楚爸爸為什么不要她認(rèn)為可愛的妞妞了。政治學(xué)習(xí)完了回家的媽媽，看見滿臉陰郁的我，靠著我坐下，抱我放在她的腿上，為我拭去淚水：“妞妞，媽媽知道你心事重，媽媽都告訴你吧?！?br />　　 原來爸爸在粵西的油田，一年一次的探親在粵西和天府之國往返。媽媽在寒暑假里，帶著我和哥哥到爸爸那里團(tuán)聚，一年之中，加上春節(jié)和爸爸偶爾的出差，全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應(yīng)該有二三個月吧。
　　 為了我們受到好的教育，爸爸沒有要求媽媽放棄城市去到油田?？烧祲涯甑陌职纸K究沒有擋住誘惑，守住底線?？±视诛L(fēng)流倜儻的他，和辦公室的一個女同事好上了，很快有了他們的孩子，他回家向媽媽提出離婚，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次爸媽在房間的爭吵得出的結(jié)果。
　　 他們離婚了，我的疑惑解開了，可爸爸提著淡棕色旅行包走出家門的背影，永遠(yuǎn)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我把那個關(guān)于爸爸背影的感悟告訴媽媽時，只聽見媽媽輕輕的，輕得像要吞咽到肚子里說了一句：“我恨他?！熬驮贌o下文。而這句話，我卻聽得如芒在背，綿柔的聲音像針刺一樣，將這三個字一筆一劃刻在了我的心上。
　　 后來，爸爸有時出差到四川，會繞道到家里，說是看我和哥哥。我卻總是躲著他，見他和媽媽在房間里說話，就會乘機(jī)跑掉。再后來，我有了一個弟弟，聽媽媽說，爸爸多次寫信給媽媽要求復(fù)婚，媽媽都以這個理由回絕了：“你已經(jīng)傷害了一個我，就不要再傷另一個女人的心了?！?br />　　 死心后的爸爸開始在寒暑假邀我們?nèi)セ浳魍?，并以大海相誘惑?？伤l(fā)出的邀請里，只有我和哥哥，不包括弟弟，他不承認(rèn)弟弟是他的兒子。這又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看著可憐的弟弟從出生就沒見過自己的爸爸，那弟弟的爸爸又是誰呢？
　　 我的這個疑惑沒有解除之前，我不想去粵西，什么大海，對我也沒有了魅力。我決定留下來陪弟弟，讓哥哥去和那邊的兩個妹妹相認(rèn)。
　　 為了不讓弟弟受人欺負(fù)，我硬是讓自己慢慢變成了一個假小子，和男孩子打架，院子里還有兩個小男孩是我的跟班。只是媽媽越發(fā)顯得憔悴和孤單，我時常看見媽媽瘦弱的身子側(cè)身睡在寬大的床上，心中掩埋的柔情被窗外竹林的和風(fēng)，吹得滿屋子彌漫。弟弟的爸爸是誰，媽媽緘口不語，讓我一次次想起她的話語：“我恨他?！?br />　　
　　 四
　　 很快，哥哥到了戀愛的季節(jié)。
　　 爸爸很看重哥哥，說是他的大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為了避開上山下鄉(xiāng)的風(fēng)潮，爸爸利用自己總工程師的便利，把哥哥安排到了湖北的一所大學(xué)工作。哥哥從小安靜，家里不多的電子產(chǎn)品，都被他拆卸過。為了調(diào)動他的積極性，爸爸還專門給他郵寄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所需的全部零配件，他居然安裝得播放出了聲音，我對他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也就在那所大學(xué)的理科實(shí)驗(yàn)室做了一名工程師。
　　 這樣，川鄂的兩地書，一月一封，讓媽媽很是欣慰。特別是最近時段的一封信，哥哥說他談了個女朋友，是他們學(xué)校附中的語文老師，這又契合了媽媽心中對兒媳職業(yè)的期許。哥哥說他們準(zhǔn)備春節(jié)回家，也讓媽媽看看這個準(zhǔn)兒媳?？筛绺绯隽艘坏离y題讓我們想轍，說準(zhǔn)丈母娘的最低要求，是不找離異家庭的孩子。
　　 媽媽既高興又忐忑。兒媳婦進(jìn)門，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可“不找離異家庭的孩子”，又成了難以逾越的一道鴻溝。春節(jié)期間，不可能讓已經(jīng)有了家室的爸爸回到這邊來應(yīng)付。他為了自家的安寧，連小于那邊大女兒的兒子我的弟弟都不敢相認(rèn)，況且，恨爸爸的媽媽也不會輕易開口去求他。所以，一邊準(zhǔn)備年貨，一邊期待準(zhǔn)兒媳進(jìn)門的媽媽，在深夜的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翻動的聲響，都被喜歡管事的我聽得真真切切。
　　 臘月二十九，屋外飄起了雪花，陰了幾天的大地，因晶瑩剔透的雪漸漸亮堂起來。哥哥一聲：“媽，我回來了。”在廚房忙碌的媽媽端著濕漉漉的雙手跨到前屋，弟弟開的門，我和媽媽迎面對著哥哥，他含笑看著站在他身邊的女孩，向我們介紹：“吳媚文。”
　　 我的心里一個咯噔，吳媚文，名字好聽，長相也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我把手在圍裙上使勁擦，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媚文姐，媚文姐，我媽媽。”
　　 她對我笑笑，臉轉(zhuǎn)向媽媽，深深地點(diǎn)了一個頭，像是鞠躬禮，幾秒鐘后，禮貌而恭敬地叫一聲：“伯母好?！?br />　　 我又把弟弟介紹給她，接下來，不知道哪來的靈感，我不動聲色地脫口而出：“現(xiàn)在家里就差爸爸了。他們油田今年會戰(zhàn)，油井出油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這個總工程師離不開，今年春節(jié)回不來了。”